李佳霖
安纳普尔娜峰大本营。
山难发生后,登山公司只想让你知道一,我们却想知道十。
这是发生在这个登山季的真实事件。一名登山者在死亡率排名第一的8000米雪山被报道失踪,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太大希望之时,他突然被救援队发现,被家属坚持使用直升机转运至医院紧急治疗,而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平安无事,他又突然离世。
我们和你一样,听到故事的开头便感到不可思议,随着我们的深入调查,继而质疑这个高度发达的当代文明社会中,关于信用与契约精神的存在。
从萦绕种种谜团的相关者叙述,到忌讳开口的救援人员,我们不断探底8000米以上山峰攀登伦理的同时,也一度刷新自我对登山的认知。
他独自一人,没有氧气、食物与热水,暴露在恶劣的高海拔环境里已接近40 个小时,看着直升机飞来 ,又眼睁睁再看它离去。
陈先生之死,不是一个简单的登山客户在攀登中死亡的故事,也不是“攀登者魂归挚爱雪山”此类试图宽慰人心的敷衍。嗟吁和叹惋,这些情绪一次次出现在采访过程中,他的离去带给了身边的人莫大悲痛,也促使我们拨开层层迷雾,力图澄清事故发生的原因与真相。
时间推回到2019年4月23日,17名夏尔巴协作15名登山客共同登顶安纳普尔娜峰(Annapurna,海拔8091米,世界第十高峰)。曾经鲜少有人造访的冷门“杀手山峰”,因出色的天气周期、大量固定铺设路绳与辅助氧氣,迎来其历史上同时登顶人数最多的一天。Wui Kin Chin(下文简称陈)也是其中之一。
安纳普尔娜峰位于尼泊尔北部、喜马拉雅中段,在尼语中有“收获之神”的美好意愿。作为人类曾经登顶的第一座8000米级山峰,安纳普尔娜峰大环线(ACT)也是尼泊尔最受背包客欢迎的徒步线路之一,线路成熟、补给方便。但若从攀登难度方面来说,“杀手山峰”却臭名昭著。高达27.2%的死亡率,在14座8000米雪山中排名第一。
尽管同样是在喜马拉雅山脉攀登,不同于人满为患的珠峰南坡,依旧是小众山峰的安纳普尔娜无人敢轻视。
安纳普尔娜峰的攀登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失踪”发生在下撤的过程中。
最初的新闻报道中,陈先生被错误翻译为“吴先生”。读者仅知悉这是则关于“一名登山者失踪”的消息。
直到4月25日,更多的细节方才公开。这一天是尼泊尔时间上午8点30分左右,直升机在安纳普尔娜峰海拔大约7500米处发现陈,陈在向直升机挥手求救。
他独自一人,没有氧气、食物与热水,暴露在恶劣的高海拔环境里已接近40个小时,看着直升机飞来 ,又眼睁睁再看它离去。在这么高的海拔直升机“搜索”到失联的登山者,这则新闻起初令密切关注着登山季的媒体们很兴奋,也似乎让这个故事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头。
只可惜直升机无法独立完成救援任务,仍需地面人力接应。直到4月25日下午6点左右,救援队方才找到陈。所幸那时的他还神智清醒,并向救援队要热水喝,他说自己“很渴”。
此时,距陈独自在安纳普尔娜上已近43小时,加上救援时间,他在山上待了共72小时。
几经周折,曾任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副院长的陈,被直升机转移回新加坡接受治疗。就在登山圈里还在传播着陈获救的好消息、等待陈本人讲述更多细节时,陈却因伤重不治在重症病房里离世。
在道一声惋惜的同时,山上发生的事情似乎被人们逐渐遗忘。
有人称,陈的坚持与获救是8000米山峰救援史上少有的“奇迹”,我们却想追问,是什么导致陈被孤立无援地遗弃在山上长达48小时?
我们从有限的报道中发现诸多前后矛盾、语焉不详的疑点。随着吴燕(户外ID:33,下文简称三三)亲身赶赴尼泊尔对陈的登山队友,及参与救援的夏尔巴们的访谈,我们发现这个事件遍布疑团。
在对事件真相深入探寻后,我们深感震惊:这可能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悲剧。
关于严肃的山难,我们需要明了的是细节与真相,而不是谎言。
在最早山难消息传出时,陈的私人夏尔巴Nima Tshering Sherpa(下文简称尼玛)接受采访时表述:“我把自己最后一点辅助氧气留给陈,并离开寻求帮助。”
据尼玛回忆,陈当时独自坐在山上,该处距顶峰591米,高山靴在此处踩踏出一块较为平坦的区域。
据《安纳普尔娜峰几近死亡的山难事件,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文,当时尼玛下撤至海拔7100米的四号营地,希望寻求到帮助。尼玛说,自己到达营地时,冻伤且有受伤,并未找到可以使用的辅助氧气。几乎所有登顶的队员都已下撤到海拔更低的营地,他只能在太阳落下时,寻求紧急救援。
陈和尼玛最早在马纳斯鲁(海拔8163米,世界第八高峰)的攀登中结识。那是2017年,由中国新疆的登山公司高山沸腾提供服务。在公司负责人麦子的记忆里,她还能想起攀登结束后,陈向她投诉自己的夏尔巴尼玛的场景——同样是在登山途中,尼玛丢下了陈,自顾自地撤回营地。
只是那一次,陈很幸运,因为三三在队伍中,彼此相互等待。陈没有落单。
2018 年,陈在攀登珠峰的路上。
2018年,陈与三三一同从南坡登顶了珠穆朗玛峰,都是跟着高山沸腾的队伍,只是在2019登山季,陈报名攀登安纳普尔娜与干城章嘉,选择跟七峰公司(Seven Summit)的队伍。
然而,尼玛并不是七峰公司长期雇佣的夏尔巴。
在喜马拉雅地区进行商业攀登,在热门的春季登山季,优秀的夏尔巴高山向导会被大型商业登山公司提前预订。特别是成熟的珠峰商业登山领域,这些夏尔巴非常抢手。而在供不应求的夏尔巴市场,登山队无法提前预订随身夏尔巴的情况下,会在大本营临时抓阄确定。至于是否能分配到一个可靠的夏尔巴,只有天知道。
关于严肃的山难,我们需要明了的是细节与真相,而不是谎言。
早在2018年12月,尼玛便主动联系过陈,表达过想做陈的私人夏尔巴的愿望,也表达了他很缺钱的困窘。
虽然在照顾客人的态度与意识方面尼玛曾受到过指责,但他具备很强的攀登能力,他登頂过世界第二高峰K2又有着多座8000米攀登经验,在夏尔巴这个不大的圈子里小有名气。在七峰公司老板明玛G的印象里,是“strong”(强壮)与“active”(主动)的代表。
相比有可能会抽到不靠谱的随身夏尔巴,陈宁可接受相对可控的尼玛·夏尔巴。
尝试过8000米攀登的人们都知道,氧气攸关性命。8000米是含氧量不足海平面五分之二的“死亡地带”。人类暴露在这样缺氧的环境中,身体各项机能与指标全面下降,无法作长时间停留。
活跃其中而又能做到无氧攀登的,只是少数。对绝大多数登山客户来说,氧气配比是能否安全下撤的关键。
在安峰这次攀登过程中,氧气的配给是客人每人三瓶氧气,夏尔巴每人一瓶氧气。一般来说,一瓶足量的氧气是190Pa至200Pa,当氧气流量开设到2时,大约可使用5个小时。
根据队友阿杰回忆,4月23日冲顶时,他和陈互相确认过彼此氧气的余量,陈是160Pa左右,阿杰是100Pa左右。
由于前方还在修路(铺设固定绳索),大家也都在等待。阿杰询问修路的夏尔巴大约还需要多少时间到顶,夏尔巴回答说冲顶大约还需五六个小时,剩余的氧气储备明显紧缺。而尼玛此时也从后面赶上来说,他也快没氧气了。于是陈和阿杰当时考虑过是否应该下撤。
阿杰回忆,约下午3点15分,路绳修好,大本营也反馈天气情况很好,包括陈在内的所有人随即继续登顶。当天下午4点30分左右,一伙儿人就都站在了安纳普尔娜的顶峰上。攀登进行到这里似乎异常顺利。
队员们登顶,拍完照片后,陆陆续续开始下撤,外国队友和中国队友龙江首先下撤,其中无氧攀登的队员何静为陈拍完照片,也随后下撤。
当时下撤的顺序是何静在前,阿杰在中间,陈留在最后。阿杰回忆,大约下撤到海拔7400米左右,天刚刚擦黑,不需要头灯还能清晰地看到下撤道路。尼玛从他的身后快速超过了他。事后,据阿杰估计,天刚擦黑的时候,尼玛已经丢下陈,独自下撤。
在下撤至海拔7300米左右的位置时,阿杰的氧气已经用完,看到路边的两瓶氧气后,他便问自己的夏尔巴,这两瓶氧气可以用吗?他的夏尔巴告诉他,这是急救用的氧气,他不可以用。
但假使如《安纳普尔娜几近死亡的山难事件,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文记述,“当时尼玛下撤至海拔7000米的四号营地(C4),希望寻求到帮助”,那么为何当他下撤到7300米左右,没有去取路边那两瓶急救氧气?
在后续与七峰公司负责飞机调度的Pasang Sherpa交流中,他们始终对这两瓶急救氧气语焉不详。
尼玛对媒体说过,自己下撤至C4寻求帮助时,所有队友都下撤到了更低的营地,只有加拿大人Don Bowie在,且没有找到可供使用的氧气。
实际上,陈的中国队友们却纷纷表示,当天C4营地住满了人。
队友阿杰回忆,当天冲顶后又立即下撤,大家都很疲惫,就住在C4营地,并没有下撤到更低的营地。而加拿大的Don Bowie当天则没有在C4。
队友龙江说,他回到C4营地,与何静及另外两个夏尔巴在同一个帐篷里。当晚C4所有的帐篷都住满了人,他所在的帐篷里就有4瓶氧气,其中一瓶是满满的。当晚他一夜未眠,却未听到任何有人急需救援的消息,也没任何人来他的帐篷询问是否还有氧气的事。
队友何静也表示,当晚C4营地住满了人,她回到帐篷后很疲惫,迅速入睡,不知道有人需要救援的事。
晚上约10点至10点半(实际时间不明,受访者当时没有看具体时间),下撤中受伤的阿杰回到7100米的C4营地,他听到陈的帐篷里有动静,以为陈已回到营地。他于是拍陈帐篷喊对方的名字,无人应答。
或许登山就是这样,任你再刻苦训练,有时也逃脱不了宿命的安排。
此时他看到尼玛站在陈的帐篷前,并对他说:“那个新加坡人可能已经死在上面了,救不了了。”
安纳普尔娜下撤途中。
陈在马纳斯鲁峰攀登途中。
陈在安纳普尔娜顶峰升起中国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