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镇之
关于刘欣与翠西·里根(以下简称翠西)的对话,我想到了一个概念——“乘机出海”。“乘机”是“借机”的意思,“乘机出海”也可以叫“趁机出海”,“趁机”比“乘机”有时机更紧迫、机会更难得的意思;也有行为者更加主动、积极的含义——有时候,这种机会是自己努力、借助他人创造的。不过,对于更多的类似情况,如果能够做到“乘机”,亦即等待时机、利用机会,便属难得。
首先,说说概念问题。前几年大家都在用“软实力”“巧实力”的概念。基本上,我是同意国际传播作为一种竞争的方式,利用柔性的力量,采智取而非强攻的做法巧妙施为的。在刚刚完成的国家社会科学重大课题“中华文化海外传播创新”的研究中,关于“软实力”和“巧实力”的译法,我自己更倾向于根据不同语境,用“软权力”“软力量”和“巧用力”“用巧力”等译名。具体的论点、论据与论述,可见相关的发表文章(郭镇之、冯若谷:2015;郭镇之,2016)。
作为一种交流和沟通的活动,国际传播不能不考虑环境和语境。由于国际传播话语权长期受英美国家主导的现实环境,考虑到中国的许多话语被自动地按照既定思维解读的语境,我认为,创新的中国国际传播(海外传播、对外传播等等)需要另辟蹊径别出心裁,在传统思维、主流渠道、常规实践改革开放的基础上进一步解放思想,创造非传统思维、非主流渠道、非常规实践的各种成功经验。这次刘欣与翠西的对话,就是传统媒体借助主流渠道创造的非常规实践的案例,也是非常成功的案例,值得认真总结、深入探讨。
其次,我想对一些质疑做一点分析。对这次非常规的举措,相信多数人都直觉地赞好。但是,出于传统思维和既定理念,也有一些人提出了疑问。我认为,白岩松的问题——刘欣在“辩论”中为什么不提问(实际是“不辩论”、不争论)——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种。它反映的还是一种国际传播的“斗争”传统,而不是“交流”理念。而我认为,这种“斗争”理念并非普遍适用,永久适用。固然,“以斗争求团结(共识)”的方式在某些情况下合理且成功;然而,以合作的方式伺机表达观点(思想竞争),也很不错。
这一案例涉及一些更深入的问题:其一,面对根深蒂固的思想分歧,是壮怀激烈地交锋好,还是直率然而温和地访谈好?是辨明是非重要,还是表达观点优先?其二,这样的“隔空辩论”究竟是真正的辩论会,还是电视秀?在这样的电视展示中,思想性、交流性、表演性的分寸如何拿捏?这些不是简单的问题,也不应有一律的答案;但是,它们确实值得我们的国际传播者、电视新闻人认真思考,得出明智的结论,从而导向聪明的行为。
我自己认为,要从两个层面来认识这起媒介事件。首先,这是一次思想竞争性的国际传播,要“讲政治”;其次,这是一次电视节目(电视秀),要讲艺术。
就国际传播而言,很多人在评论这次对话中使用了“理性”的形容词。我认为,这是中国国际传播最需要的基本态度。在此基础上,机动灵活,因势利导,才能取得预期的传播效果。
关于上述第一个(求共识还是求表达、志在说服还是力求说明的)问题,我的观点是:由于双方观念差异太大,尤其是在缺乏了解和信任、无法迅速解决思想分歧的前提下,表达观点(而且是以可被接受的温和态度及理性方式表达的观点)是最重要的。如果咄咄逼人、争强好胜,反而可能掉入主人(FOX财经频道)为“约辩”节目预设的中方“人设”(意识形态对手、共产国家代表)的框架(我不想说是“陷阱”)。其次,第二个问题,就电视艺术和传播技巧而言,虽然名为“辩论”,这次对话实际上是由FOX一手安排的电视秀场,是双方主播按照各自人设表演的电视节目。
相信在座的同仁大多会赞同,理性传达中国的观点比赢得辩论、说服对手及其代表的美国公众更可行、更现实,也更紧迫、更重要。这不仅因为,要想说服长期在冷战意识形态框架下形成固定见解的美国普罗大众(尤其是福克斯的铁杆粉丝、坚定拥趸),谈何容易;而且也因为,要想让中国的事实和中国的观点进入美国主流频道,接触大众传播的对象,殊非易事,机会难得。因此,要紧的是将中国及其观点展示出来,与美国人民直接接触;其次,才是(经过长期交流)进一步影响美国公众改变其中国印象的问题。相信熟悉和了解国际传播全球形势的诸君会同意这样轻重缓急的排序。
对刘欣和翠西的对话充其量不过是一场电视秀的观点,持相同见解的同仁就未必很多了。所以,我想重点谈谈电视作为娱乐行业(show business)的特点。说辩论是电视秀,完全没有贬低的意思,而是说,我们要充分认识这种视觉大众传播的特殊性。
大家都知道,电视与我们真实的、日常的生活是非常不同的(这是一种理性的认知);把电视的表演当作真实的生活,是极大的误解。然而,在人们的感觉中,这种误解其实是相当普遍地存在的:许多人还是不知不觉地将电视世界与真实世界(reality)混为一谈。刘欣与翠西的对话,首先是一次电视节目。所以,我们要把这次辩论(对话)放在“电视节目”的语境中来考虑,来判断。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许多问题就便于解释了。这是我首先要强调的一点。
当然,说辩论是一场电视秀,并非说它不重要。事实上,电视秀是“表”,国际政治、国际传播却可以是“里”。在具体的这个对话节目中,电视秀照样可能,甚至更加可能实现传播的目标。
白岩松问刘欣:(这是)一场安排好的作秀?刘欣并未否认①。但她回答:我确实觉得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到美国的主流媒体上,到美国重要的媒体上去对美国的观众直接对话。刘欣说,她也没有想做一个正式的辩论:“我一直的定位是到节目去做一个嘉宾,最后变成了她问我答的形式”——访谈或者专访的形式。这就是说,刘欣的策略是既有表又有里,既清醒(这是一次宣传——中性词啊,亦即国际传播),又随和(这是一次表演,是电视节目)。
许多真心关注“辩论”的观众觉得不过瘾,认为时间太短了。这里的问题是,对话16分钟好?还是更长的时间(例如两个小时)好?是把问题说清楚、讲明白好,还是言简意赅表达立场、表明主要观点好?我的判断是:16分钟十分合适,刘欣的表达恰到好处。当然,在这个问题上,翠西作为主持人,有一半以上的功劳。16分钟(或者18分钟、20分钟,总之不是两个小时)的对谈时间,是美国电视媒介长期测算得出的科学结论——观众最多可以容忍的平均时长。不同的人对不同对象的关注度或者耐受力大不相同。日常生活中,知识分子讨论问题可以动辄三四个小时,但是电视观众的注意力是以分秒计算的。在总体时长的控制上,翠西给了刘欣更多的时间——我用字数粗粗计算了一下:在不到2500英文字的对谈中,刘欣约1400英文字;翠西不到1100英文字,大约各占56.1%和43.9%。由于翠西说话的精练程度不及刘欣,感觉两者的时长差异甚至更高。这给了刘欣(以及CGTN)很好的“宣传”机会。
当然,主人(翠西和FOX)的动机是福克斯的收视率和市场热度,主观为自己;但为美国公众认知全球公共事务和中美关系提供了一个机会,对中国自塑国家形象的需求提供了一个良机——客观上服务了大家。
有些观众遗憾于问题没有完全展开,讨论不够深入。然而,电视节目从来就不是深入讨论问题的场合。电视适合做什么呢?电视适合简短地通告要闻,也就是新闻,这是大众传媒的特长;电视也最适合形象展示,并以一种特殊的表演方式展示,从而塑造形象,造成印象;还有,就是以“露面”的形式赋权,表达客体的重要性、显要性。如此看来,电视是一种“浅薄”的媒介。那么,作为“浅薄”的媒介,电视的巨大社会作用来自哪里呢?一个是它的大众化——尤其是FOX,较之更“传统”的NBC、CBS、ABC三大美国电视广播网,它更加“亲近”部分底层选民;一个是它的日常性——它天天在那里,天天与社会、与公众亲密接触,它是社会公众议程的主要设置者。由此,很多既定的社会观念、许多公众的是非标准、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就靠这样的浸润、这样的滴灌,点点滴滴、日积月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电视的强大效果,不是来自它的深,而是由于它的“浅”——偶尔需要它振聋发聩的戏剧性,但更多借助它不显山露水的亲近性。这种日常接触可以把意识形态化身为“自然现象”。假以时日,这种潜在的可能会变为现实,导向翻天覆地的变化。
电视开创了“真人作秀”的表演时代。这种变化是从20世纪60年代肯尼迪-尼克松大选辩论开始的。从此,“形象政治”应运而生,政治变身仪式,传播成为秀场,口号超越论理,表象胜过实质,完全改变了现代社会的政治生态和文化生态。在当代政治中,电视形象成为最有影响力的工具和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有时候,说了什么(内容)并不重要,怎样说的(表达)才最要紧。
在一个关系越来越肤浅、表象越来越重要的媒介社会中,形象(当然不仅仅是颜值)成为首要的因素,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世人的感觉、判断、观点和意见。从此,颜值、服饰、表情获得超高的符号价值,着装、相貌、话语、仪态,成为媒体追逐的舆论话题和解读细节。我这样说,无意于道德判断,只是说:“秀”的环境已经成为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的现实——媒介建构的现实。
电视具有实际的(如在新闻和纪录片中)和虚拟的(如在影视剧中)形象性。它既可以把看不见的人美化成神圣或者丑化为妖魔,也可以借助具体的、实际的接触,将圣徒或者鬼怪还原为凡人。从刘欣-翠西对话的效果看,电视节目是把原来许多美国人心目中的“不可接触者”(“共产党国家统治下的洪水猛兽”)还原为普通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敬可爱的人了。
FOX的电视传播经验丰富,它把对话变成了一场漂亮的电视秀。不仅是对话的时长、话语的比例,而且色彩和交流感也堪称完美:首先映入眼帘的,也是电视观众最为看重的第一印象,是十分养眼的电视画面:两位堪称美女的节目主持人色彩鲜明——一位鲜红衣,金发齐肩;一位蓝绿裳,黑发简练。与人们预期的咄咄逼人、剑拔弩张大异其趣的,是两位主播的风度。翠西并未如此前节目中表现的那般锋芒毕露,事实上,她的声调和音量甚至不如刘欣高。而刘欣的态度可以用礼貌温婉来形容,她不急不躁,声调不高不低,语速很快,但不操切。两位女主播的交流甚至表现出了惺惺相惜的友情,以至于在对话结束时依依惜别,相约再会。就吸引观众眼球的目标而言,这是一场双赢的电视秀。当然,从福克斯的角度看,成功度或许不尽理想——从辩论赛创造戏剧冲突、火爆场面、产生sensational的效果看。但是,对试图改变形象的中国媒体(CCTV/CGTN)而言,正合适,刚刚好。难怪福克斯对这场漂亮的电视秀既不无得意,又意犹未尽,于是才发出了下一次的辩论邀请②。
从现场表现看,16分钟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在短视频流行的时代,也算不短;而且,由于不是辩论,而变成了一次访谈——它可能已经达到了许多受众观看时事类节目的上限。虽然许多盼望“掐架”的观众不免大失所望;然而对双方来说,这又不失为最合适、最有利的选择。首先,我们已经看出,就逻辑能力和辩论水平而言,选美小姐出身的翠西并不是演讲冠军刘欣的对手——这注定了“辩论”不可对接的无趣性。其次,访谈避免了翠西的尴尬——从一开始她断定刘欣代表中国共产党和国家的表述(结果露一大怯),就反映出她印象刻板、不做功课和出言率尔。同时,访谈可以给刘欣更多的表达机会,让她有条有理、相对完整地说清楚自己的观点。对刘欣,这也比“互戗”的辩论机会更好。
我想用smart(帅)一词来形容刘欣的表现,亦即从气度、语调、表达各方面展现出来的自信。最重要的是,她的英语非常完美。
美国是一个崇尚优秀的国家。刘欣表现的出色,一定会给美国观众留下不俗的印象。从网上美国观众的评论可以看出,他们对她的“非常聪明”印象深刻,说她的英语比大多数美国人要好(这在一个重视口语交流而且大多数人都十分“能说”的国度,的确是很高的评价)。美国公众不一定同意刘欣的观点,但会认可刘欣的态度,并为她的聪明才智所折服。
这次对话达到了“用巧力”(smart power)的效果。我一直认为,“巧”不是一种本质化的存在方式,而是一种实践中的创造活动,是在“做”和“用”中才能体现的。刘欣的表现不仅让中国人(特别是知识界)振奋,而且给美国的知识界包括普通观众留下了相当正面的印象。刘欣以大大超过个体比例的代表性提升了中国形象。
现在我们来看看对话的内容。我对刘欣回答的总体感觉是:理性而非感情用事、友好但是态度鲜明,不卑不亢,基本上机智、巧妙。我想,其中原因在于,刘欣的目标设计非常清晰而且实事求是。我非常赞同刘欣在《新闻1+1》节目中回答白岩松问题时所表达的注重实际的传播理念。
对于不提问而只作答,刘欣表示:我其实可以提问,但是我选择不提问。她有意识地不去辩论或者“互怼”,不争强好胜,不咄咄逼人,而是首先寻求感情的接纳,以介绍中国的事实、立场、观点、态度为主。不以强力驾驭气场,而以优美征服人心,我认为这就是以柔克刚。
刘欣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也是中国)的局限与不利。她说:因为观众是美国普通的民众,是倾向福克斯观点的观众,对中国有很大不满和误解。因此,他们先天地带着负面对立的情绪。如果我再咄咄逼人,不断反问,想要打败对手、赢得辩论,那么“我在他们心中的这一形象一定是非常非常负面的”,也就是说,效果适得其反:“对我们现在中美关系、对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沟通完全没有好处。”她决定采取坦诚的态度去和他们交流。
刘欣的回答大都是非常机智的,原因大概是她说的都是已经内化为自身观点的熟悉的事实。特别是第一个问题,翠西说美国企业在中国吃了亏,刘欣回答: “你应该去问问美国的企业家。”也就是说,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不算,当事人说的才算。这种反驳非常有力量。刘欣显然也做好了功课,她列举的一些数据和案例足以支持自己的观点。
当然,对刘欣的即时回应,一定会有值得探讨的空间:怎样说得更有力、更策略。本文无意作这种更细致的讨论。我认为,只要“不出错”和“有亮点”,本次对话就达到了理想的目标。这个判断也是基于这样的认知:这次对话的符号性大于说服性;象征意义重于实际价值。也就是说,“我说了什么”可能不如“我在说”更重要。
刘欣的自我认知非常明智。她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必须去做我能做的事情和我适合去做的事情,”也就是主持人的事情、对话嘉宾的事情,“我必须要做我自己,所以无论是数据啊,论据啊还是事例啊,我都必须要熟悉要读懂,内化为自己的思考与话语”,“我的服装我的服饰都必须要符合我的风格、我的定位,我的语气、我的风格都必须是刘欣的”,“我必须要到那里去做我(自己),(做)叫刘欣的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感性地去和别人讲故事、去交心”的人,“要让美国观众看到——中国国家媒体的记者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和他们一模一样”,“这样做的效果会比试着去雄辩要好很多”。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交流原则,就是个人化的身份。与传播对象交谈的,是具体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概念化的、脸谱式的、千篇一律的图像。这就产生了“去妖魔化”的作用。
电视是表演,但新闻中的电视人不是完全的表演(有人称之为“非角色表演”)。它的表演基础是与表面一致的内在本性,是真诚的交流愿望,而不是单纯的技巧。由于刘欣表里一致,并做了充分的准备,加上背后有很多人的支持,有强大的后援,所以她表现得格外自信,临场发挥出色。
对于中美两国人民来说,传播与交流的最终目标是理解与信任。理解和信任产生于交流的整个过程,而不仅仅限于节目本身。刘欣说,在她和翠西交流的过程中,翠西对她的态度慢慢地在发生变化。一开始是:“嗨,中国国家电视台”,后来是“刘欣女士”,再后来称呼“欣”,用词、语气、语调和态度都在改变,不仅对刘欣的看法,可能对中国人的看法已经发生了变化——它在柔化,原来那种自以为正确的信心和“真理在手正义在胸”的气势已经消失了。于是,气势汹汹的约辩就变成了一场不失友好的访谈。这对于喜欢热闹的看客(不在少数)来说当然有点失望,但对中国形象这个大局,却是最好的结果。当然,要让广大美国受众的中国印象发生根本改变,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其实,刘欣自己的感情和态度何尝不会发生变化?她说,“我当然愿意她上我的节目,我觉得我们这样的一来一往的交往是一个很好的、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她愿意陪翠西到中国的农村走一走,相信亲身经验会进一步改变人的看法。可见,接触、交流自有其不同于宣传的力量。
总结一下,我对刘欣-翠西对话的基本判断是:一次引人注目的跨国“媒介事件”;一次难得的中国亮相机会;一次有效的国际公众传播。在这次非常规的国际传播中,CGTN及刘欣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创造机会,不失时机,漂亮地展示了中国的形象。
形象都是以点带面、“以偏概全”的。典型可以充分放大、一以当十。在刘欣与翠西的交流中,她很明智地没有争强好胜,而是坚定却礼貌地表达事实与观点,充分展示出中国人的理性和智慧。因此,这是中国文化“趁机出海”(或者说“乘机出海”“借船出海”)的一次重大胜利。
注释
① 以下全文引证的刘欣回答和表述均来自2019年5月31日白岩松主持的《新闻1+1》节目。
② 关于刘欣是否应该接受挑战,再来一次“辩论”的话题,我认为,这次对话是非常规的特殊事件,其经验具有不可复制性,CGTN可以见好就收。至于交流常态化的问题,可以摸索新的经验,创造新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