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部文学”命名的文学史意义

2019-07-15 01:18钟怡雯
当代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学史命名

钟怡雯

摘要:本论文重新检视“西部文学”的历史脉络,以及命名的意义与局限。“西部文学”概念的提出具有正面的意义,对中国西部文学版块的形成和研究,有着极为关键的影响。不论得自电影灵感的西部文学概念,或者来自中原中心的西部观点,袭用已久的西部文学阶段性任务应已完成,这个带着总体化效果的名称,应该让位给更具有主导性、更细致,而且能够突显地域特质的区域文学。

关键词:西部文学;命名;文学史

“西部文学”的概念最早乃是从美国西部片得到触发,原本跟文学无关。从美国电影得到的灵感,意外地促成了西部文学的诞生。目前学界对西部文学的地理版块仍然延袭了1984年钟惦棐(1919-1987,小说家阿城的父亲)提出的概念和观点。这“无心插柳”的观点,让新疆文学以“西部文学”的方式被看见。至于西部文学版块的形成和研究,却是在“有心经营”之下,获得文学史的关注。可以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西部文学”的诞生,乃是“无心插柳”和“有心经营”的结果。

先从“无心插柳”说起。

“西部文学”的概念最早乃是从美国西部片得到触发,原本跟文学无关。一九八四年,中国影评家钟惦棐在西安电影制片厂提出以西影为基地,发展中国西部电影的构想。①时任记者的文评家萧云儒在《中国西部文学论》记下钟惦棐的谈话:

我们的片子要多写一点泥土和油污,少一点脂粉气。要有更多的编导从茶杯风波中跳出来,跃上高原。要有一批人立下志向,在开发大西北的生活中,开发大西北的精神世界和文化堆积,传达大国的雄风壮美,为大西北造影立传。……西影要不要有一个长远的艺术目标?比方说,能不能搞我们中国的“西部片”?②

这番谈话最重要的远见,乃是提醒在开发经济的大西北之余,应同时开发艺术的大西北。钟氏的艺术指的是电影,从萧云儒的记述来看,钟氏的灵感来自美国的西部片。这番谈话获得萧云儒大力推广和发挥,写了几篇有关西部电影和文学的文章,得到文学界的热烈回响和讨论,因此从大范畴的“西部文艺”走向“西部文学”。随后几年,许多文学杂志也设置了西部的“栏目”。③可以说,西部文学是经由萧云儒的“有心经营”而成的品牌。一九八六年在甘肃兰州的西北师范大学成立了第一个西部文学研究所。至此,西部文学完成了从创作到研究的阶段性路程,也标志着“西部文学”的成立。

小说家张贤亮(1936-2014)在《灵与肉》的泰文序本向国外文坛介绍西部文学时,特别强调西北地区的文学特质是“以粗犷、雄健、恢宏的笔调和结构来描写人与严酷的命运、严峻的大自然的斗争;故事多半带有传奇色彩,然而这传奇却是真实的,在曲折艰难的生活中表现了人类积极的本质”。④这段文字所说的西部文学特质,跟美国西部文学颇为相近:探索和冒险的主题,粗犷雄健的西部硬汉、西部牛仔,印第安人和大自然的和谐关系。美国西部文学创造了西部传奇,尔后借着西部片的大众文化传播模式,造成世界性的影响。至于张贤亮在宁夏银川所创办的西部影城,初衷并不在发扬西部文学。⑤

先回到美国的西部概念。

世界电影史上第一部西部片是由美国人埃得温(Edwin S. Porter,1870~1941)所执导的十二分钟黑白默片《火车大劫案》(The Great Train Robbery,1903)。美国文学史对于西部文学的讨论,最早可以追溯到1820~1860年代,在旧世界的遗老和新世界的新秀之间,爆发了一场以呼唤民族文化和文学为中心的争论。当时的“西部”,指的是阿勒格尼山(Allegheny Mountains)以西的几乎所有疆域。论争随着美国的不断西拓而慢慢淡出,文学史给这场论争的评价是“探索时期的叙述文学所描绘的不同现实与其说改变了关于民族命运的主张,还不如说这类文学提供了非凡的民族背景”。⑥这段引文有两个关键点可以模拟借鉴,一是在地理和经济领域的开拓,二是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等不同民族带来的异文化视野。从欧美“文明”的定义来看,西部是相对原始野蛮之地。美国西部疆域对欧裔美国人而言,是美丽、神秘、崇高,却又令人恐惧和充满未知,是冒险犯难的想象之地:

原始(或“蒙昧”)观念分成了几支,它们都对西扩思想发挥了重要作用。西部的荒原可以描绘成伊甸园,人们可以在那里实现原始的本能(这些本能在复杂的社会中受到压抑);它可以被看作是那些离经叛道者和想找个地方放荡一下的“山民”的庇护所;或者它还可以被想象成是崇高灵感的源泉,它可以将美国人的头脑从旧世界那腐朽没落的观念和体制的奴役下解放出来。⑦

这段引自《剑桥美国文学史》的描述,充满去中心或者边缘改写中心的视野,同时它也意味着广袤的西部是蛮荒之地,是东部(文明世界)所投射的西进想象。在古中国也一样,大陆学者叶舒宪指出,中原文明所建构的“西部”观点,自古以来同样也带着强烈的中原中心的文化地理想象。在中原中心的汉语命名规则中,“河西”又称“河右”,即黄河以西之地,相当于如今的宁夏、甘肃、青海一带。其二,则是以位于甘肃和陕西交界的陇山为坐标,称之为陇西或陇右。换而言之,中国文化史很早就已经有西部的觀念,只不过,那是野蛮和落后的边缘地区。⑧学者罗小云指出,“(1980年代)美国西部文学再次引起我国学术界的关注,为适应西部开发新形势的需要和建构具有自己特色的西部文化,我国加大力度翻译外国文学作品。”⑨美国西部文学的概念显然对中国西部文学概念的形成有所启发,不过,前者跟后者的历史背景最大的差异是:中国西部并没有像美国西部那样历经殖民史,因此中国与西部各省不能置入“殖民”的脉络下去模拟。现代文学史研究范畴的中国地理,基本上沿袭了政治上自清以降的地理疆域。虽然如此,西部概念的提出具有正面的意义,对中国西部文学版块的形成和研究,有着极为关键的影响,也大大提高了新疆文学的能见度。⑩

最早也最重要的西部文学地理版块划分,来自萧云儒以及稍晚的余斌。后出的论文,包括著名的散文研究者范培松,多以两位的观点为立论依据。余斌《论中国西部文学》(1986)所认定的西部,包括西藏、青海、甘肃和宁夏等省区,基本上是沿袭了“大西北”的政治地理构想。11萧云儒从族群文化形成的历史基础,对余斌提出修正。除了西藏、青海、甘肃和宁夏等省区之外,尚包括内蒙西部、陕西西部,以及四川西部,从他所划的地图来看,西部文学几乎涵盖了中国超过一半的地理,可说是非常大范围的“西部文学”,萧云儒的模拟对象,正是美国的西部概念。其次,则是以“三维结构”做为论断的基础:

所谓文化板块的结合部,印度文化(佛教文化)通过青藏,汉族文化通过陕甘在中国西部的渗透融汇。这是一个稳定的三维结构。在这个结构中,陕西、甘东对于构成西部文化的作用,和青藏处于同等地位。12

从语言、族群和文化的历史发展进程来看,西部文学是由多民族文化的交汇融合所形成的多元文化文学,确实必须置入文化的大结构去考察。萧云儒的“三维结构”,清楚指出了西部文学的多元文化背景。然而,如果以汉族文化为主导(dominant)去思考西部文学,其地理版图势必要无限扩张,乃至可以沿用政治上的西部十二省划分法,贵州、云南和广西均可属于广义的西部,如此一来,这个地理版图就会无限延伸。其次,这段引文在理论层次或许成立,却很难落实到文学的操作上。

如果从概念的层面要求创作去实践“各民族文化的整体关系”,而不是“各民族各自的文化”,那么,现有的藏族文学史、哈萨克文学史等单一民族的文学史,就必须排除在西部文学之外,因为它们不符合文化的交融规范。陕甘的汉文化在这个规范系统应该降到最边缘,西部文学要突出的恰好不是汉文化,而是多民族文化,执着于三维结构的平衡,就会形成视野上的遮蔽,洞见也就成为偏见,甚至不见了。

范培松把“西部散文”定义为“世纪末最后一个散文流派”13,这个观点几乎成了学界因袭的定见。西部散文是否可自成一个流派,必须先检视西部为何,再论流派成型的可能。萧云儒的定义虽有缺憾,却有历史文化上的依据,范培松的西部定义却相对模糊:

西部散文则特指表现和反映中国西部生活的散文,犹如美国的以表现美国生活为主的西部电影一样;但西部散文又有它的模糊性、相对性和泛指性:中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文化交叉,僻远的“边缘”之“边”有它的模糊性,不能简单地把“西部”限制在西藏、青海、内蒙古或宁夏等地区内,作为文学的“西部”地域的外延要宽泛得多。从二十世纪散文史来看,沈从文的以描写湘西为主的《湘行散记》,以及贾平凹表现商州、太白山区的散文,都是典型的西部散文。14

范培松对西部的概念是十分松散的,他把陕西的商州和太白山纳入,其实沿袭的是萧云儒的观点,尽管他并未说明出处,也没有为这样的说法立论。至于沈从文《湘行散记》则是飞来一笔。此书写于1934年,在时间轴上,跟1980年代崛起的西部散文相隔五十年,实无收编的理由。中国西部文学和美国西部电影跨类型(文学和电影)的联想模拟更是不妥。简而言之,引文前半部并没有严谨的推论和学术上的根据。其次,西部散文作为一个“流派”的界定,在学理上也无法成立。姑且不论中国古典文学史上以地域为根据的流派,15中国当代文学史以地域为流派的作者群,例如白洋淀派的河北,山药蛋派的山西,今天派的北京,都不是跨省连县的大地理,小地方小区域才能显出地域研究的意义。范培松所论述的西部散文作家群,以西藏和陕西为主:

尽管张承志和周涛观点不同,创作策略套路也不同,但在张扬西部精神上却不谋而合,使得西部散文渐成气候,并大有燎原之势。接着马丽华、刘亮程、刘成章、杨闻宇等又先后以大量的介绍抒写西藏、新疆、陕西黄土高原的散文文本,和周涛、张承志等汇合起来,形成西部散文作家群体,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上,成为一个最有影响力的散文流派。16

范培松所列举的作家,包括马丽华(1953-)写西藏,刘成章 (1937-)写陕北,至于出生于陕西的军旅作家杨闻宇(1943-)“长期生活在地处东西部交汇的黄土高原上”,究竟杨闻宇的散文写黄土高原哪一个地方,范培松并没有明确说明。17其次,既然他的散文阴柔且儒雅,“西部散文激荡的雄性、野性、强悍、豪迈都似乎沾不上边”,那么,他为何要归入西部,成为“西部散文的生命精神是一种原始的自然生命力”这个大原则底下的一个例外反证?18周涛的散文雄性而强悍,跟杨闻宇正好是两个极端。汉族作家马丽华的西藏游记,跟新疆作家刘亮程笔下高度诗化的黄沙梁之间,根本没有同构型。这六个作家的高度异质,正好突显西部是一个过于简化的概念,它既不具备“描述”(description)的功能,也没有“定义”(definition)的效果。既然西部散文已经用它自身的作品暴露出命名的矛盾和窘境,那么,涵盖更多文类、更广大地理的西部文学概念,不论大西北五省,或者从历史文化成型的角度外加陕西的不同版块,可以止矣。

以上的推论主要为了获致以下的结论:西部文学到了21世纪,已经累积了可观的成果,可以独当一面。

文学事实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个不断变化和修正的过程。西部文学的内部存在着人文地理上的极大差异,西藏文学和新疆文学的差异尤其明显。如果命名是一种“被看见”的过程,是边缘即中心的策略,时至今日,这个命名其实已经形同遮蔽。西部文学这个名词应该瓦解。在方法学上,地理面积跨度愈大,愈无法精准把握文化/文学差异,反而把差异消解了。本文提出的替代方案是回复单纯的、各自以地理命名的研究方式。不论得自电影灵感的西部文学概念,或者来自中原中心的西部观点,袭用已久的西部文学阶段性任务应已完成,这个带着总体化效果的名称,应该让位给更具有主导性、更细致,而且能够突显地域特质的区域文学。

注释:

①钟惦棐(1919-1987)是中国重要的影评人,他的电影评论集包括《陆沉集》(1983)、《起搏书》(1986)等。《陆沉集》收入1957年前写的文字,《起搏书》则是1975至1982年文章(见《起搏书·序》,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

②萧云儒是西部文学最重要的推手,他写的《中国西部文学论》是最完整的关于西部文学的论述。同时也可参考后出的余斌:《中国西部文学纵观》,青海人民出版社1992版。引文见萧云儒:《中国西部文学论》,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6-7页。

③④12萧云儒:《中国西部文学论》,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页,第7页,第21-26页。

⑤张贤亮十八歲曾在宁夏贺兰县插队,1992年,创办位于宁夏的银川镇北堡的西部影城,《东邪西毒》《新龙门客栈》《大话西游》等电影都在这里拍摄,包括张贤亮自己的小说《灵与肉》改编成的电影《牧马人》。详见江迅:《作家张贤亮的花儿谢了》,《亚洲周刊》2014年10月12日。

⑥⑦[美]萨克文·伯科维奇:《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二卷》,史志康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9页,第129页。

⑧叶舒宪:《中原文明建构“西部”观念的文化分析》,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8年第5期。

⑨罗小云:《美国西进运动与西部文学》,载《广西社会科学》2003年第4期。

⑩1986年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召开“新时期文学十年学术研讨会”,总共有五个专题讨论,中国西部文学是其中一项,其他四项分别是:青年评论家对话会、文学与文化研讨会、文艺新观念、新方法研讨会,以及新诗潮研讨会。

11余斌:《论中国西部文学》,载《当代文艺思潮》1985年第5期。详见萧云儒《中国西部文学论》,青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0-21页。

1314161718范培松:《中国散文史(下)》,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64页,第764页,第773页,第796页,第794-796页。

15中国文学史上以地域而不以风格成流派的有边塞诗、江西诗派、竟陵派、桐城派、阳湖派、湘乡派等等。

(作者单位:元智大学中语系)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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