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正途

2019-07-15 05:56刘醒龙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刘醒龙

□ 文学艺术的特性是对灵魂的表达。也只有文学艺术才能够与人的灵魂进行交流,并想出办法,将看不见的灵魂,变成具体形象传播开来,传承下去。文学创作的认知态度、认知方式与文化自信密不可分,不仅关系文艺作品的成败,也关系本民族的文化精神存废。

一、讲好中国故事,首先要把握中国文学传统的正脉,只有通过塑造出贤良方正的中国形象,才能为世界文明的发展注入中国激情与活力。

文学创作离不开创新,沒有创新,就没有生命力。与自然科学往往通过对旧学说的颠覆来实现创新不同,文学的任何实践,都离不开传统。自“五四”新文学运动开始,欧美文学对中国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最激烈的那几年,作为新文化运动旗手的鲁迅甚至很夸张地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鲁迅先生说这话,有着特殊背景,如果背景稍有不同,鲁迅先生肯定不会如此说话。辛亥革命前后的反帝反封建运动中,为了唤醒处在精神麻木状态下的民众,需要来一剂猛药,像鲁迅先生这样的思想家,说点过激的话,甚至是过头话,可以理解。刚刚过去的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从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大业,尝试学习世界各国的文明成果,也可看成阶段性必要。但是,这些措施就像家里办大事时,找几个亲戚来帮忙。来帮忙的亲戚,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将里里外外弄得很像那么回事。真正决定家庭大计,决定家族命运的,还是自己家里的人。

在201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蟠虺》中,有这样的一段闲笔:春秋战国后期,公元前506年,在报仇心切的伍子胥的策动下,吴国出兵三万讨伐楚国,将拥有六十万大军的楚国打得落花流水、山河破碎。楚国的残兵败将逃到弱小、但与楚国有盟誓的随国后,吴王率大军将随国国都团团围住,威逼随王交出前来避难的楚昭王。危难之际,楚昭王的兄长子期,穿上弟弟的衣冠,冒充楚昭王,请随王将自己交给吴王。谁知随王坚决不肯这么做,还写信告诉吴王,随国虽然弱小,但与楚国有世代盟约。如果一有危难就互相抛弃,就算你吴国将来与我随国结盟,这样的盟约谁会相信?眼下,就算吴国兵马再强大,我也断断不能将楚王出卖给你吴王。否则,不仅随国将无法取信天下,就是吴王你也会因为威逼利诱,让品行高贵的随王变成背信弃义、卖身求荣的小人而受到天下耻笑。随王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吴王觉得理亏,满面羞愧,引兵而退。《左传》用“吴人乃退”四个字,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曾经广为传诵,后来却少有提及的春秋大义。

湖北省博物馆内,专门设立有曾侯乙馆,陈列着随州擂鼓墩大墓中出土的曾侯乙编钟,以及国内外唯一一套完整的九鼎八簋,还有促使我创作出长篇小说《蟠虺》的曾侯乙尊盘等一大批相当珍贵的青铜器物。不算其它礼器,光是曾侯乙编钟,就有十几吨重。在青铜作为战略物资严加管控的春秋战国时期,如果将制造曾侯乙编钟的青铜用于制造兵器,足以装备一支能够从根本上影响任何战役的大军。随州是随国故地,随国人不屑于用兵器,而执意尊崇礼乐,在以成败论英雄的所谓史册上,没有留下丰功伟业。但在中华文化长河中,给后人留下日月经天一样的楷模。

成语“二桃杀三士”,同样出自春秋战国时期。今天我们所见到的词典注解,还有现实生活中,每每提及“二桃杀三士”,所欣赏的是谋臣晏婴用计帮助齐景公除掉三位功高盖主的勇士。用中华文化的春秋大义来看,“二桃杀三士”能够流传的价值取向,恰恰不是阴谋诡计,而是三位勇士所秉持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凛然正气。如果换成三个见利忘义之徒,齐景公的谋臣再有百倍狡诈,也不会有人中他们的诡计,上他们的圈套。说到底,不是坏人有多么坏,而是善良的人有多少善良。

楚汉争霸时,项羽的“鸿门宴”也可算是春秋大义的一种。后人不解项羽为何没有在鸿门宴上,杀了明知是自己一生之敌的刘邦,那些写天意的,写奇幻的,写权谋的,写私欲的,解释全不对。事情的真相在于,手握生杀大权的项羽还记得“春秋大义”这条底线,宁肯未来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也不肯做一个让千秋万代百般耻笑的懦夫,不肯做在背后捅刀子的卑鄙小人。这就是我们经常说自己,也说别人,做任何事情,最重要的是留下一个口碑。假如项羽真的想在鸿门宴上暗算刘邦,就不会弄什么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直接将手中的酒杯一扔,让四周的刀斧手一拥而上,铁打的刘邦也会被砍成肉酱。在历史长河中,不要说用各种卑鄙手段杀人越货,仅仅那些在大庭广众之下,文臣武将面前,甚至美色如云的后宫香闺之中,所谓正大光明的屠杀已经不可胜数。诸如此类,数不清的丑行,有哪一宗,有哪一件,能不受批判谴责地流传下来?即便是开创大唐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因为犯下杀死长兄和四弟这样的罪过,哪怕有白居易、苏东坡这种最高等级的文人为他唱赞歌,也还有像罗贯中这样的春秋笔法大师,借不朽名著《西游记》,让一代唐王患上怪病,必须向佛修禅才能痊愈,暗指“玄午门之变”,为天地人神所无法容忍。

从事关国运的春秋大义,到家长里短的口碑,正是一直以来中国的主流传统。对春秋大义的传承是时代的灵魂所在。如果我们对真正的传统视而不见,不是痴迷于欣赏蝇营狗苟的宫廷野史与官场黑幕,就是把铜臭熏天或情色泛滥的文字当成艺术美学,不仅无法担起民族复兴的历史重任,就连个人的心理健康也很难得到保证。

不管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作家,还是岁月无敌的艺术大师,所需要的不单单是有如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刀那样的解剖,也不是像科学家那样急于对“未来已来”的超常预估,从灵感产生到作品定稿,需要自觉沉淀的宽大胸怀,需要饱含深意的沉着淡定与执着坚守。

2018年8月27日,我去鄂西秭归县的乐平里,拜访当地的骚坛诗社。藏在大山深处的乐平里是屈原的出生地,有六百年历史的骚坛诗社,像是历史特意珍藏的一条文学正脉,生生不息,从未间断。骚坛诗社成员,全部是当地的农民,他们一代接一代地写了上万首诗词,农闲时候,聚在一起,用古老的音韵在屈原庙前相互唱和。屈原庙里有一位83岁的看守老人,老人是一位乡村教师,从退休的第一天起,就义务看守屈原庙。那天见面时,老人对我说,屈原庙地处深山,很少有人来,怀沙投汨罗江的屈原,灵魂太孤独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得有人来陪着,所以自己就天天来这庙里读读诗,写写字,算是与屈原说说话。老先生认为能给屈原做个伴,是自己天大的幸运。人不一定非要成为圣贤,但一定要有一种属于自己的认知圣贤的心路。这些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诗人的普通人,用写在房前屋后的诗词以及田边地头的吟唱,表达了普通人的努力和坚持,造就了潜藏在人民中间的中国精神。很多时候,我们总在认为,文化的坚守需要付出超常努力,一般人做不出来。事实上,真正的坚守,都不是什么惊人之举。就像某位邻家女子,一直以来,在那里默默地剪着窗花,贴在玻璃窗上给人以美感。就像爱好书法的街坊,年年春节都会义务给大家写对联贺岁迎春。就像一位省委书记,年轻时在家里拼命干农活,落下了腱鞘炎,几十年后还在隐隐作痛。为了写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自己闭关五年后,写坏三台电脑,同样落下了腱鞘炎,终于交稿后,乘火车出差时,一连三次,在武昌站,被铁路警察怀疑为是从监狱出来的人犯。正是这种在平常日子里的坚守,让五千年文化正脉,化成涓涓细流,绵绵不断,延续下来!

小时候,常听家中老人说黄冈的人,个个是贤良方正的,历史上从没有出过大坏蛋,也从来没有人当奸臣。自己虽然记住了“贤良方正”这个词,却没有真的往心里去。多年以后,有机会去甘肃武威附近的祁连山中。在被环境污染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大山深处,只要有村庄,就能看到那些毫不起眼的人家,门匾上写着极富文采的斋号。但进到屋里看,并没有多少书,甚至说不上是藏书。能有上百本书的人家,就称得上是学富五车了。就是这样的人家,偏偏要弄个在外人看来有些酸溜溜的斋号。恰恰是这些斋号,让我重新回忆自家老人提及“贤良方正”的前前后后。这才明白,这些挂在穷乡僻壤人家的门匾,以及老人们说老家黄冈历史上从未出过奸臣,是在陈述一种文化,是在指引一条能让人活得更好的正脉!

对每个人来说,中华文化就是以故乡为代表的源远流长,不是猎奇,不是狂欢,是那些与毫不起眼的平静生活融为一体,不用心思索就有可能糊里糊涂忽略掉的日常品质。在日常用语中,我们常常脱口而出,说大道无形、大辩不语、大智若愚,这些话里也包含有春秋大义的雏形,是春秋大义的初级阶段和基本表现。说大实话,做大实事,当大好人,看上去很蠢,很吃力,正是这种融化在日常生活中贤良方正的笨脑筋、蠢办法,才是我们这些后来者的千秋学问、万古典藏。明白这一点,才有了2018年7月出版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前些时,华中师范大学召开《黄冈秘卷》的研讨会,研讨会结束时,刚刚博士毕业的儿子说:十几岁时,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与父亲背道而驰。原本以为是离经叛道,走自己的路,想不到绕着地球走了一圈后,又与父亲撞了个满怀。写《黄冈秘卷》,重新认识和理解“贤良方正”,几乎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决心走自己的路,却最终回到父亲面前,回到传统正途的经历相当。

评论家汪政在谈及《黄冈秘卷》时,认为这是一部向英雄、向父辈致敬之作,并成功地改变了传统的英雄叙事模式,顶住“弑父”的新传统压力,于文明传承层面给出了正本清源的释义。汪政在这里巧妙地使用了“新传统”的概念,其意思会不会是指源自欧美文学中的弑父情结?所谓新传统,会不会是时髦、流行的代名词?果真如此,肯定是靠不住的。

在令人津津乐道的美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武汉人对热干面赞不绝口。但除了过早,没有哪个武汉人会将热干面当成午餐和晚餐。如果一天到晚只吃热干面,排斥大米饭和猪肉、青菜等正餐,当年的辛亥革命首义,就不大可能发生在武昌。可以想象,如果武汉人只吃热干面,汉口、汉阳和武昌三镇,满大街的人都会营养不良,满城的男女老少都是病恹恹的,哪能有推翻封建王朝的铁血性格?正如那种脱离文化品格的作品,个性再突出,风格再独特,也只能成为小品,很难表现出国家和民族的进步与发展。花絮类的东西,可以编成“顺口溜”、急就章,见效得快,但很难成为生活的“正餐”,否则,就会影响肌体的新陈代谢。无法想象,如果中国古典文学只有小吃一样的《聊斋》,只有美味的明清笔记小说,而没有提供主要文学营养的《红楼梦》《三国演义》,会是个什么样子?

1996年夏天,我和李存葆在济南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说我的小说风格是正面强攻。李存葆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对中国当代军事文学产生过巨大的影响,是典型的正面强攻风格。中国军事学术上著名的“三十六计”虽然是路人皆知,真的要彻底解决问题还得依靠不在三十六计当中的“正面强攻”。中国作家中,从古典的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到现代的鲁、郭、茅、巴、老、曹,其创作生涯,无一不是靠正面强攻闻名于世。

正如习近平所说:“优秀传统文化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是人们共有的精神家园,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丢弃了灵魂家园。”不解决好日常生活当中的正餐问题,不把贤良方正作为做人做事的根本,不懂得文学更需要正面表现历史与当下,不了解人的肌体中,正脉的生命力是最强大的,就无法解决文学的根本性问题。有经验的中医,通过奇经八脉的疗法,能获得意想不到的疗效。真正想强身健体、益寿延年,还得从正脉上下功夫。

伟大的传统,生活的真相,社会的主流,不只是喊口号,做广告那么简单,就算别人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什么是伟大的传统,什么是生活的真相,什么是社会的主流,也还是需要每个人用心用情用功去体验,用自己的方式去发现,形成自己的艺术个性,体现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

201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蟠虺》,很多人不认识书名上的两个字。第一字“蟠”,是形容龙或者蛇盘起来的样子。第二个字“虺”,在一般的解释中,表示为蛇或者小龙,“虺”经过五百年修炼变成蛟,蛟经过一千年修炼成为龙。这样的典故,正是这部小说的根,是春秋大义的换一种说法——任何东西,包括关乎历史进步的春秋大义,也需一天天、一年年修炼才能做到完美拥有。同样是“虺”,还有完全不同的说法:韩非子曾经写过,有一种名叫虺的两头蛇,为了争夺食物,相互撕咬,直到一个头将另一个头吞食下去。这是文学中著名的春秋笔法:表面上,看得见的文字在说一种奇怪的两头蛇,看不见的文字却在批判,人世间那些不堪入目的丑行,正如这种名叫虺的两头蛇,看上去是巧取豪夺,弱肉强食,胜者王,败者寇,实际上是在自己残害自己。贪欲的尽头,只能是自我毁灭。

一部作品与古典传统不谋而合,在生死善恶、理想与绝望中体现出来的文化,是好的作品,也是真正的作家永远改变不了的血统。

不管我们有没有发现和承认或者不承认,文学的正脉一直存在。就像经典在成为经典之前,与普通事物的观感毫无二致。与那些奇经八脉相比,正脉的生命力始终在那里,有没有人去研究都在发挥作用。要将正脉从貌不惊人的现象中发掘出来,必须经过长期积累,就像研习书法,必须读帖、临帖,还要尽可能到一些碑刻面前久久参悟。只有参悟透了,才会明白,米芾的狂草,是在刀锋上跳舞。这种书法艺术上的铤而走险,必须遵守比楷书还要规范的书写原则,容不得半笔胡来,否则就会成为戏剧舞台上的脏口,成为摄影作品中的过度曝光,成为往日时光中,手拿桃木剑,替人捉鬼的道士,信笔画的谁也认不清楚的捉鬼符。春秋战国时期,看似天下大乱,实际上,越是乱成一团麻,文化的正脉越能显出作为历史前进的唯一线索的重要性。

习近平总书记说,文艺只有根植现实生活、紧跟时代潮流,才能发展繁荣。任何杰作佳作都是作者所处时代的产物,屈原只能产生于屈原的时代,李白、杜甫、苏东坡也只能出现在千年以前。将春秋唐宋研究再透彻,还得回到21世纪,只有真诚地面对我们的时代,才能写出时代中的我们。

2016年7月,长江中下游的大洪水过后,互联网上有一个武汉大妈的视频。那位武汉大妈,挽着裤腿站在自家门口的深水中,用满口带渣子的话,大声嚷嚷说防洪救灾的人为什么还不来,她家里都被淹得一塌糊涂了!微信朋友圈还疯狂转发,境外某些媒体文章,讽刺中国,河堤溃口了,洪水泛滥了,再也没有人跳进惊涛骇浪里组成人墙保护家园,宁肯袖手旁观,等着军队和专业人员匆匆赶来。不要说西方,中国人自己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缺乏心理准备,免不了也说一些困惑的话,其中更有“高级黑”的说法:最美的乡愁已经死去。殊不知,今天的中国经济社会和科技发展早已超越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等原始劳动方式了,以往最常见的堵洪水的门板、棉被,不是鸟枪换炮,而是炮换鸟枪。那位武汉大妈,也不是不管自己家的事,是她家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放在门口挡住洪水。屋外的地面,全部硬化了。如果地面没有硬化,还可以刨些沙土用来挡水。想当年,男人们抱起来堵洪水的门板是用实木做的,堵水挡水都没问题。现在的门板是木芯板和密度板做的,放在水里一泡就变得稀烂。那些结实的防盗铁门,得找专门的售后服务人员才能卸下来,远水救不了近火。想当年,女人们抱着往洪水里跳的棉被又宽又厚,如今的被子连风都挡不住,更别说临时当成防洪抢险器材。在这些从前想象不到的变化面前,反而是专业机械、专门材料和专业技术力量的使用,使得抗洪时方方面面的事情更科学、更能提高救灾效率。从另一个侧面看,过去为了堵塞溃口,不经任何人同意,就可以砍伐的普通林木,受到林业法的保护。那些作为私有财产的经济林木,哪怕动一片叶子也可能受到法律追究。可以就近取土的耕地同样受着各种法律的保护,不可能为所欲为。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救灾的过程的科学化,体现了对救援人员、受灾人员的珍视,良田熟地被水淹了还可能再造,生命一旦失去就无可挽回。这些,何尝不是中国社会生活的发展和进步!何尝不是中国文化以人为本的精神主旨,在新时代的发扬光大!

1992年发表以乡村教师为典型人物的中篇小说《凤凰琴》,2009年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天行者》,社会上都将我当成乡村教育的代言人。2016年4月,参加湖北省政协举办的“民族地区基础教育问题”调研。在活动结束的协调会上,与会者对一处只有两名小学生,却按照规定配置三名教师的教学点的撤销或保留,展开热烈讨论。从主管官员到相关专家,依照传统观点一致认为,与其花了钱还无法保证教学质量,不如将两个孩子送到山下有寄宿条件的重点小学就读,既节约了师资成本,不用花这么多钱,还可以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在与会者中,只有我持相反意见。我觉得不仅要保留这样的教学点,还要尽一切可能加强。这样的教学点,在教导孩子学习知识时肯定有欠缺,但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有温暖亲情和符合道德的人性参与。人性和亲情一旦缺失,所造成的人格缺陷,花再多的金钱也无法弥补。以往乡村孩子与城市孩子在教育上的差别只是知识层面上的,如果只考虑教学成本,强行将孩子们集中到有条件寄宿的学校,就会变成城里的孩子天天能见到自己的爸妈,乡村的孩子成年累月见不着爹娘。城里的孩子放学回家,能冲着大人喊一声,妈妈,我饿了!乡村的孩子,肚子饿了,就只能冲着地摊和小卖部的辣条与方便面孤孤单单地发呆。《芳草》杂志曾委托《中国青年报》记者,做乡村寄宿学校情况调查,其背后的隐情令人不堪回首,在贵州的一所寄宿小学里,孩子们按家庭成员组成一个个小团体,在小团体中,又按年级高低作更细致的区分,由高年级学生扮成课后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低年级学生则扮成儿子和孙子,还有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寄宿学生之间有什么事,也都在这些类似家庭的小团体中,按照家中长幼辈分等级决定和处理。似这类强行将孩子送进寄宿小学,造成亲情断裂,将来城乡差别就不仅仅是知识层面,而是更为严重的人性与人格的强烈差别,人性人格一旦出现严重缺失,所造成的后果,对个人是悲剧,对群体是灾难。

这两种事件体现了现代人的两种典型的乡愁,前者是对乡村亘古以来民风淳朴、乡情淳厚的不舍,后者是对乡村变化的焦虑和茫然。

文学中那些没有理想的批判无异于泼妇骂街,没有仁慈的仇恨无异于谋财害命。生活有所欠缺,不等于就是丑陋。生活出现迷茫,不等于没有是非。生活需要每个人分享时世艰难,不等于冷冰冰地拒人以千里之外。

2016年秋天,我和一些作家去被列入“精准扶贫”对象的湖北大悟县金岭村,在作家们热烈谈论乡愁的时候,一位与文学从不沾边的长者语出惊人地突然说了一句,乡愁的目的是为了乡喜!话一出口,就将车上作家全部秒杀。寥寥十个字,就划出一条简单明了、通俗易懂的文化正脉。在生养我们的大地上,最伟大的乡愁是春秋大义,最普遍的乡愁是贤良方正,沿着这条正脉,文学真正的表达是应当是乡喜,没有乡喜的乡愁是残缺的,是悲凉的。有了乡喜作为理想,乡愁才显得更有诗意。换句话说,乡愁是分享艰难,乡喜是分享幸福。

二、塑造时代新人,攀登文学高峰,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只有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深刻理解时代,才能坚定文化自信。

湖北监利是全国有名的书法大县,一个县里就有25名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2018年12月22日,我去监利参加一个书法活动,顺便参观为纪念当地三位著名书法家而修建的泛鹅碑廊,三位书法家都姓王,所以,在书界也有称他们三位,自王羲之、王献之“二王”之后为“三王”的。“三王”当中的王轶猛,现人在台湾,在王轶猛的碑帖中,凡是月字,他都不写里面的两横。书法界传说,这是王老先生独具一格的创新。我仔细看过之后,表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王老先生肯定从心里觉得自己的书法不比天下任何人差,但又不能像轻狂少年那样,说老子是天下第一。才假借一个月字,暗表胸中大志。月字中间的两横是个二字,将“二”去掉,不做第二,不就是第一!将月字中间的两横去掉不写,正是王轶猛先生对自身文化地位的一种自信。

关于书法,我写过一篇短文,作为2016年4月个人书法展的序言,其中有几句话说:“天下艺术,依仗黑色而登峰造极者,除去汉字书法未见第二例。”“没有黑色就没有汉字书法,离开汉字书法的黑色也无独领风骚之日。”

按理说,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汉字书法,不存在文化自信的问题。但在一些书法家的潜意识中,有没有某种自信的缺乏?在我看来多多少少有一点点。书法明明是作为汉字艺术的登峰造极,一旦变得汉字不像汉字,横竖撇捺等基本笔画变成了雾里看花,还硬要强词夺理,说成是章法上的创新发展。不去研究如何更好地着墨,而对所谓的飞白津津乐道。甚至还想方设法,将本该着墨的笔画,留出大片的空白。书法中的飞白,也可以当成是一种奇趣。但在本质上,飞白毕竟还是书法功力不足的表现。如果真的当成书法要素来研习,就会成为东施效颦。一个热爱汉字,懂得汉字,了解每一个汉字都有博大精深来源的书法家,断断不会故意将字写得一塌糊涂,一定会首先想到不能写得让人不认识。在此基础上,再来表现汉字的美轮美奂。为什么作家们只要开始用毛笔写字,很快就能上手,既有气韵,也引人入胜?由于写小说和诗歌时,必须斟词酌句,从数不清可用的字句中,选择最有表现力的字句,对自己所写的字句,怀有足够的感情。因为有感情,自信心就不成问题。就会在下笔时,认真善待,不会写成美丑错位。

坚定文化自信,同样必须对自身文化有充分的认知。

2016年8月,第四届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上,中国作协安排我担任大会总结报告人。会议正式展开研讨之前,我曾猜想,汉学家与中国作家们从何种角度进到这个伟大的话语中。来自西班牙马德里自治大学的达西安娜·菲萨克女士第一个发言,便出乎意料地从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角度进入其中,并引起研讨会期间持久的热议。达西安娜·菲萨克女士开门见山地谈到中国人名用拼音方式翻译,很不好,无法传达中国人的姓名中包含的广泛的意义,而且用拼音很容易出现雷同。这个话题讨论了近两个小时,因为这个问题恰到好处地点出中国人姓名的关键所在:中国人的姓名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表现,那些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下来的父母,相信名字越卑贱,孩子越好养大。有文化的人给孩子取名,则会考虑多重寓意。

对生活的深入,对文化的进入,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都是从最基本的地方着手。中国人的姓名,是中国文化的基本单元,更是一个人文化命运的起始。看上去姓名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实则大不简单,只有几个字的姓名,对任何一个中国人来说,是睁开眼睛就要面对的文化熏陶与心理警醒。

有这样一个关于中国的百万富翁父亲和美国的百万富翁父亲与儿子谈自己拥有的财富的故事:美国父亲告诉儿子,说自己有一百万美元,接下来会马上说,这些钱是我挣来的,与你无关,你的钱要靠自己去挣。中国父亲对儿子说自己有一百万人民币时,一定会加上一句,这些东西老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往后都是你的。但凡讲这个故事的人,都是将这个故事当作中国人对下一代教育失败的例证。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和关于这个故事的结论,就强烈地表示反对和不认同。表面上,这是一个关于财富的故事。实际上,它十分准确地表现了中国文化与其他文化的一大区别。中国家庭文化是以“仁”“孝”为主轴,长辈与晚辈谈自己的遗产时,不仅是长辈对晚辈的嘱托,更是晚辈对自己家族责任和义务的承接。不懂得中国文化的奥妙,没有深入了解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就很容易受到这种在互联网线上和线下流行的文化垃圾的蛊惑。1960年代以前,鄂东大别山区还在流行一种风俗,孩子生下来后,家人会将胞衣(胎盘)埋在后门,等到孩子长大成人,要出门做事时,家里的长辈就会将那个地方指给孩子看,说你妈妈生你的胞衣(胎盘)就埋在这里。前几年,我去福建的永定土楼,才知道这个风俗在客家人中也有流行,客家人是将婴儿的胎盘直接埋在自家厨房的门槛下面,无论孩子长大后走多远,都会记得与自己同在的另一块血肉还埋藏在家里。中国文化讲究血浓于水,看重血脉相传,与中国文化相关的东西只有放在生生不息的血脉之中才能体现特定的中国经验、中国理论和中国精神。西方对人的研究,往往会从医院与教堂的出生纪录开始,所以,才会不时见到某某医院或者教堂里发现某某著名人物相关纪录的新闻。中国文化中对人的研究是从地方志和家谱开始的,哪怕是最普通的家谱,也能上溯几百年中的几十代人。抛开血脉传承,就事论事的价值判断是没有意义的。文学艺术之所以在历史进程中从不缺席,就在于文艺作品是文化血脉的重要传承方式。

1970年代,在湖北随州出土的曾侯乙尊盘,被称为国宝中的国宝,其制造工艺繁复,时至今日也无法下结论。世界上的青铜文化分为两大流派,一是中国的范铸法,一种是欧洲的失蜡法。两种青铜文化在各自流传的地域都有十分完整的考古证据链。曾侯乙尊盘出土后,有考古人员在没有任何考古证据的情况下,想当然地认为如此奇妙无比的曾侯乙尊盘,是由在春秋战国考古中子虚乌有的失蜡法制造的,还为之欢呼雀跃,说中国的青铜文化中终于也有失蜡法了。如此判断,若是学术探究,当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青铜学界有股暗流,认为中国青铜文化中的范铸法,其源头来自欧洲的失蜡法。事实上,依据亚洲和欧洲各自的考古证据链,范铸法和失蜡法,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分别出现在东方和西方,各自都有源流的两种青铜文化。分明是中华文化的代表性器物,非要与欧美搭上渊源才踏实,这就像人的脊梁出了毛病,无法真正站立起来。

长篇小说《蟠虺》,写了这段国内考古界的公案。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曾侯乙尊盘,并不代表后来者会自然而然地继承这份用青铜铸造的文化自信。传承好祖先创造的精神财富,无疑是每一代后来者的命定。所以说,灿烂的《诗经》需要用今天的新诗来发扬光大,高处不胜寒的《红楼梦》需要用今天的小说来延续血统,要用后来者的笔,来实践李白、杜甫、苏东坡,当年的文学实践。

文化自信不能仅仅仰仗往日的辉煌,文化自信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有着深刻与强大的逻辑关系。21世纪的中国,在十几亿人民的勤奋努力下,出现数百年来罕有的沧桑变化,民族复兴的梦想距离现实已近在咫尺。现实生活中但凡对国家建设成就妄自菲薄,其根源就在于不愿承担责任的轻浮,将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传言,当作事物的真相,甚至误以为发现了真理。

写完《蟠虺》后,我暂时放下手中的笔。于2015年夏天,将南水北调工程实实在在地走了一遍。2016年到2017年,又进行“万里长江人文行走”,从长江入海口一直行走到青藏高原上的三江源。深深感受这些年来,国家在各个方面出现的深刻变化,了解到这些变化的真实现状,对比互联网线上和线下那些别有用心的水军与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所传播的相关段子,实在是天壤之别。

比如,南水北调通水初期,北京的自来水有一阵子普遍变得浑浊不堪,一时间满世界都在议论,说丹江口的清水一路向北流淌时,沿途被严重污染了,国家花了三千亿人民币,弄成一个几千里的污水沟。真实的情况是,北京地区长期使用的本地自来水呈弱酸性,并在自来水管网系统中形成弱酸性的水垢,而从湖北丹江水库向北流去的水质呈弱碱性。这些呈弱碱性的南方优质水,进入到北京的自来水管网系统以后,由于酸碱化学反应,导致自来水管网系统中的酸性水垢慢慢溶解,变成浊水,从各家各户的水龙头中流出来。大约一个星期,时间长的不会超过两个星期,这种化学反应完毕,自来水管里就开始流淌着南方来的清泉。又比如,近几年每到枯水季节,洞庭湖和鄱阳湖就会出现干涸,特别是鄱阳湖,有些地方的湖底变成了草原。舆论几乎一边倒地指责三峡工程,认为是三峡工程蓄水后长江中下游缺水所导致。实际情况刚好相反,中国的第一大湖泊和第二大湖泊缺水的原因是两座湖泊的上游来水减少。为了缓解这些问题,三峡水库必须确保长江在枯水期的最小流量不得低于每秒4500立方米,而长江在枯水期的最小径流量,只有每秒3600立方米。不足部分依靠三峡水库开闸放水进行调节,以抬高长江中下游水位,减缓湖水下泄的速度。如果没有三峡水库从中调节,这些湖泊会干涸得更厉害。

文学创作与那些用来消磨时光的闲聊不一样,文学作品既要对真相负责,也有责任纠正那些被歪曲的真相。反过来,对真相了解的程度越深刻,文学创作的自信心就会越强大。

文学艺术的特性是对灵魂的表达。也只有文学艺术才能够与人的灵魂进行交流,并想出办法,将看不见的灵魂,变成具体形象传播开来,传承下去。文学创作的认知态度、认知方式与文化自信密不可分,不仅关系文艺作品的成败,也关系本民族的文化精神存废。

经典文学艺术是文化自信的产物,对经典作品的认定更是文化自信的表现。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中华民族的大发展,放在人类发展史上看也是绝无仅有的。作为21世纪的中国作家和艺术家,要用通过自己独立认知所获得的艺术灵感,理直气壮地告诉世界,中国经验与中国精神的经典化,是源远流长的过程,任何对这种过程的傲慢和无礼,都会成为中国社会向前发展的更大动能。

三、聚焦新时代新风貌,创作推出更多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精品力作关键在于家国情怀。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强调“把提高质量作为文艺作品的生命线,用心用情用功抒写伟大时代,不断推出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精品力作,书写中华民族新史诗”。

历史与现实都少不了英雄,社会生活中“英雄主义”从来不会缺席。在文艺作品中,天下第一英雄当数项羽。写项羽写得最好的人,按道理应当是诗圣杜甫与诗仙李白,或者是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岳飞,和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的苏东坡,再不就是那一群群醉卧沙场的边塞诗人,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是婉约派诗歌的头号写手李清照。可见文艺作品的风貌与情怀,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铁打的规律。

公元1129年,江宁府(也就是现在南京一带)知府赵明诚,奉命调任湖州知府。朝廷圣旨刚到,继任知府还没来得及与之交接时,赵明诚手下的御营统制官王亦突然发动叛乱。仍旧是江宁城最高长官的赵明诚表现非常不男人,大敌当前、大难临头,竟然当了可耻的逃兵——赵明诚见势不妙,与另两位官员一道“缒城而逃”,就是在城头的墙垛上,系一绳索溜之大吉,置全城百姓安危而不顾,其中还有赵明诚的爱妻李清照。危难之际,幸亏一位姓李的下属挺身而出,组织力量平定叛乱。事情过后,赵明诚带着李清照一道乘船赴湖州上任。行至当年项羽兵败自刎的乌江镇时,李清照想起那个叫项羽的男人,身临绝境,本可以堂而皇之脱身,偏偏要义无反顾地选择慷慨赴死。而与李清照一起站在船头的这个男人,肩负守土之责,却弃城逃命。一时间,她百感交集,写下了千古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古往今来的那么多写项羽的诗文,都不如李清照,原因就在于缺少李清照的那种爱到骨髓,也痛到骨髓的感受。在诗中,李清照虽然每个字都在写项羽的英雄盖世,在诗的背后,每个字都是对赵明诚贪生怕死、不仁不义行径的莫大痛斥。

读李清照的《夏日绝句》,最让人感怀的是诗中饱含血泪的“不肯”二字。李清照的一句“不肯”,包含千种愁肠,万般心结。她没有骂谁是“软骨头”,也没有抱怨谁是“胆小鬼”,却让赵明诚惶惶不可终日,在湖州知府任上才一年时间,就一病不起。李清照在这里用了最普通的“不肯”二字,没有用别的更能与“人杰”“鬼雄”相匹配的豪言壮语,表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必须担责的最低要求,也是一个女人陷入绝境时,对命运的叹息。更是一代才女,突然从幸福的巅峰坠入恐怖的幽谷时,给这个世界划出的一道做人做事的底线,面对某些不可预期的变故,某种很难抗拒的灾难,即便无法反对,也无法抗争,最低限度也要做到“不肯”。

“家国情怀”是说国与家是联系在一起的整体。一个不爱家人的人,是不可能爱国的,一个爱国的人,一定也爱他的家。鲁迅有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李清照写项羽,不是在怀古,而是在写血淋淋的现实。这时的李清照,已不是一个愁字了得,而是痛字了得。李清照诗中的现实看上去是项羽、是乌江、是送别爱妻与坐骑后自我了断的天下第一英雄,真正的现实却是江宁城中的那个恐怖之夜,是街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恐怖分子,是自己那颗有可能被叛军剜掉的小心脏,是前天还是名满天下的才女、昨晚却成为可怜的用一百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叠词叠句也无以表达悲哀的弃妇。正因为现实如此惨不忍睹、如此痛苦不堪,李清照才更需要浪漫和理想主义的表达。这种理想和浪漫,为她创造了一位怀国怜家爱人的天上第一人杰,地下第一鬼雄。

2017年7月上旬,在所谓“南海仲裁案”出笼前夕去南海走了一趟。这一趟走下来,真正感觉到这个时代的作家太需要一支书写这个时代的大写的笔。在永兴岛,全岛的人天天早上迈着正步,走过只有二百米长的北京路,到小广场上举行升国旗仪式。在茫茫南海深处的赵述岛上,只有夫妻二人,两口子18级台风也吹不动,每天早上都会升起五星红旗。这样的诗意没有丝毫功利,是任何人用肉眼也能看得见的“位卑未敢忘忧国”,是21世纪版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在采风过程中,遇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人是中国最南端的居委会主任,老人一家则是位于南海最南端的永暑礁上登记在册的七位居民。我们见到老人之前不久,“美国之音”记者不知从哪里弄到他的手机号码,指名道姓要上他家采访。“美国之音”记者上他家之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一伸手就拉开他家的冰箱,要看看里面冰冻的是些什么鱼。“美国之音”记者真不是来中国混饭吃的,知道永暑礁一带出产什么鱼、什么蟹。看到老人家的冰柜里全是只有永暑礁一带才出产的海鲜,“美国之音”记者,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不辞而别。“美国之音”记者显然是跟随他们的政府,怀着在南海兴风作浪,将南海的水搅浑的意图而来,让南海的小小鱼虾和普通渔民的小小冰柜,无论自己的意愿如何,都与与庞大的世界紧密相关起来!

面对时代,就像面对壮阔的南海和小小的永暑礁,大时代中的个人生活,可以分割成有鲜明个性的无数小时代。数不清的小时代散发出风格迥异的光鲜,反过来又为大时代增添光彩。大时代不会夺走小时代的生命力,小时代则要凭借大时代,让自身更具活性。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需要有伟大的文化精神,这是大时代的需要,也是小时代的终极归宿。大时代的文学,小时代的作品,都是文化精神所不可缺少的。在时代面前,从来不会有自生自灭的小花小草,从来不会有只要一杯水就能活得好好的小鱼小虾。万物花开之际,小花小草才能茂盛生长。江海横流的地方,小鱼小虾才能活得无忧无虑。

2004年3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法国参加巴黎国际书展上的“法中文化年”主题活动。在一次文学对话活动中,一名来自海峡对岸的女子的发言,让在场的中国人很气愤,但这种场合又不方便正面驳斥。轮到我发言时,我举例说,在世界文学中,唯独中国文学和法国文学拥有一个其他民族所没有的名词。在中国文学中,这个名词叫“汉奸”,在法国文学中,这个名词叫“法奸”,并由此说开,讲了爷爷当年在汉口当织布工人,上班途中就因为多看了日本鬼子一眼,而被几个日本鬼子打得半死不活,丢在汉口六渡桥街边躺了一整天,直到被几个下班的同乡发现,想办法抬回黄冈乡下,经历九死一生才活过来。对话结束后,不少法国人纷纷上前与我握手。那位在联合国同声翻译组织任职的中国籍女翻译,也破例从同声翻译的玻璃屋里走出来,含着眼泪对我说,多年来,她听了太多攻击中国的言论,碍于同声翻译的职责,又不能不照本宣科,有时候恨不得要打自己的嘴巴。今天是她从事同声翻译工作以来最解气的一次,所以,她有意将“汉奸”和“法奸”这两个词加重语气重复了几遍。

这个世界有不可胜数的职业,“翻译”这一行的人,对“家国情怀”敏感程度,显然是很高的。在文学史中,“家国情怀”的敏感程度更高。这也是那些有才华的“大汉奸”,其作品始终得不到流传的关键。一部优秀的作品,首先是自己家族和自己国家的人由衷敬爱,这样的作品往往道出家人与国人心声。《天行者》所描写的民办教师群体,对许多人来说是很陌生的,因为写了所有普通人都明白的个人得失与生存意义,卑微者的价值也可以是崇高的,世界虽然暂时没有关注自己,自己也可以就是全世界的“家国情怀”,才让不分城乡的读者都有共鸣。

在现实面前,作家不能只是旁观者,也不可以是那种随大流跟着最大声音的起哄者。作家这一行的最不同寻常的本领,是从十万个共鸣声中将自己的声音区别出来,回过头来再引领十万人的共鸣。

2017年7月下旬,我领着“万里长江人文行走”团队,经过四个阶段,共四十天的长途跋涉,从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来到遍地是藏羚羊和藏野驴的可可西里深处。那天,我们在沱沱河边休息时,随行的一位记者突然对我说:刘老师,你只怕是有史以来将长江全程走完的第一位作家?!此话一出,顿时将我吓得不轻。我是在长江边出生,在长江畔成长,从没想到这样的行走能与伟大牵连到一起,只是觉得当作家的,有机会脚踏实地,沿母亲河好好走一遍,机会太难得了。那位记者的话,总让人觉得不太真实。离开长江源头的沱沱河,从格尔木坐火车到西宁,又乘动车到兰州,再换乘高铁,经过西安、郑州、武汉和长沙,直奔广东韶关,这种现代化的速度和节奏,让我想通了。在屈原、李白、杜甫和苏东坡的时代,将万里长江从头走到尾,如同21世纪的人类,想要抵达宇宙边缘一样不可能。但在今天,只要我们有意愿,有激情,身体健康也有保证,今天在长江的入海口看白天鹅和海上日出,明天到唐古拉山下,与黑颈鹤和雪莲花零距离接触,普普通通的人都能做到。国家的发展和进步,不要说金沙江以下,就连从前让人谈虎色变,作为生命禁区的可可西里腹地,车轮所到之处,公路全部黑色化,任何路段上都有手机移动网络的4G信号。如果谁有兴趣,又不怕高原反应,完全可以一试身手,开着车到可可西里跑一趟,既能发现自己作为生命个体的崇高,更能感受国家的伟大进步。

文学艺术是伟大而永恒的,文学艺术元素是日新月异的,作家和艺术家的认知能力、创造能力也需要不断成长。文艺工作者在成为历史与时代的书记员时,不能忘记自己就是这部史诗的亲历者和创造者。

在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威风凛凛》的开篇,写了这样的一个故事:牧师和修女一起外出布道,半路上遇见一飞鸟,从头上飞过,刚好将一坨鸟粪拉在牧师头上。牧师下意识地随口骂了一句脏话。一旁的修女马上提醒说,牧师是上帝的使者,作为天使是不能犯错的,否则,就会受到上帝的惩罚。牧师明知有错,连忙点头称是。没走几步,空中飞来第二只飞鸟,不偏不倚,将第二坨鸟粪拉在牧师头上。牧师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骂了一句脏话。修女见状,再次提醒牧师,如此一犯再犯,上帝真的会发怒惩罚他。牧师也再次真心认错,表示决不再犯。却没料到,第三只飞鸟飞过来,第三次将鸟粪拉在牧师头上。牧师实在忍不住,脱口骂了第三句脏话。修女也第三次提醒说,牧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上帝肯定不会原谅他。话音刚落,晴空一声霹雳,但见修女应声倒地。牧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百思不得其解,坏事是我做的,脏话是我说的,受惩罚的人应当是我,好生生的修女怎么会代我受过呢?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上帝的一声叹息:他妈的,打错了!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生疥癣之疾。人走四面八方,不可能不走错路、坐错车、认错方向。人要舞文弄墨,不可能不写错别字,说糊涂话,连上帝都会犯错,何况普通人!然而,真正的文学,一定永远在正途上,永远代表一个时代文化精神的正确方向。

本文根据作者2019年1月5日在河北省文学馆的演讲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