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沛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550025)
李光地是清朝理学家,其《诗》学思想主要集中反映在《诗所》八卷中。《四库全书总目》云:“其所诠释,多能得兴观群怨之旨……其言皆明白切实,足阐朱子未尽之义,亦非近代讲章揣骨听声音所可及也。”1《诗所》可以视为是朱子《诗》学思想在清朝的进一步发展。对于《诗所》中相关诗学思想的研究,更有助于了解当时以文学解《诗》的现象和把握《诗》本身的文学特性。
李光地论《诗》对文本有足够的重视,其具体表现在以下几点:
1.对诗歌文本详细而逐步深入的解读,注重对文本的层层剖析而求其本质。如:“流者,随波上下而始求之也;采者,求而得之也;芼者,得而择之也。”2(《周南·关雎》)将女子采荇菜的全过程:求之——得之——择之,详尽地描述女子求而得之,反复挑拣的画面,更侧面体现了后妃对自身品德的严格要求。“累者,系也;荒者,系而掩之也;萦者,掩而重之也;绥者,安之於其始;将者,大之於其继;成者,永之於其终。”2(《周南·樛木》)从攀援到掩盖到旋绕,论者在论述中侧重展现葛藟逐渐攀援樛木这一连续性的过程,以之比后妃使其众妾得其次序、以礼相和、福禄得安,具有家庭和美,礼义俱盛的意味。
除文本内容的递进之外,李光地同样注重诗歌中所表达的情感由深至浅的递进。递进式地解诗,使诗歌的本质随着论诗者的逐层推理而显现,具有引导性与感染力,使读者更容易感受其章句之间抒发的情感,揭示的伦理也更为深刻。
2.注重比兴,将所论物象的特性与《诗》的文本和思想紧密结合。以比兴论《诗》自汉儒伊始,而后逐步深入。比兴中最基本的是物象,但所论物象的特性往往不是单一的,《诗所》中更加强调在其物象的许多特性中最符合《诗》文本与思想的特性,以此阐述自己的《诗》学思想。
以《周南·汉广》为例,篇首为兴,郑玄笺言:“木以高其枝叶之故,故人不得就而止息也。兴者,喻贤女虽出游流水之上,人无欲求犯礼者,亦由贞洁使之然。”3在此,郑笺结合乔木这一物象的特性来论述诗歌文本的思想,是以物象来证文本。而在《诗所》中论《汉广》:“乔木之不可休者,为其高而不可干;江汉之不可浮者,为其深而不可狎。人之修身也,以义自处则亦不可干矣,以礼自防则亦不可狎矣。”2更注重从文本所要表达的思想出发,再结合物象的特点来阐发诗意。虽两者论述结果都侧重以礼自防,但李光地多以文为宗而更具有文学意味。
另外,《诗所》中比兴二义的阐述更为详尽。汉儒论《诗》一直将比兴混合而论,至宋代的比兴观点是在传承汉唐比兴说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更注重从文学角度来区分比兴。李光地很好的继承这一点,如《小雅·伐木》中论:“伐木者将削以成材,朋友之交将切劘以成德,故三章皆以伐木起兴,此章又复以鸟喻之,言鸟鸣相呼出卑幽而上,高明之人于友犹是也。故人之求言如鸟之求声,欲其相呼以相悟也,忠告善道温厚而剀至可谓和平矣。”2论者结合具体文章来论比兴,明言伐木为兴,鸟为比,从文本突破而更详实有据,更具有文学性。
3.承朱熹废《序》言《诗》之法,以文本论诗。《四库全书总目》云:“故于《小序》所述姓名,多废不用,并其为朱子所取者亦斥之。”4李光地论《诗》不以序说为主,甚至在一些论述上也不以朱熹为宗而更偏向于依文本而发明诗意。
论《葛藟》:古注说迂,亦当以朱传为正。2
论《四牡》:序言劳使臣之来也,详味诗意乃使臣犹在行而遣劳之辞。2
论《鹤鸣》:此诗不知何为而作,而其言甚富,如序说则狎矣。2
……
在《诗所》中,李光地对序说多用“详章中”、“详诗意”、“详味诗意”等语来进行评述,充分说明论者以文求义而不盲目遵从。
不仅对于序说,在论及《诗》的主旨思想上也多依文而论,甚至表述了一诗多义的现象,论《诗》更为灵活,如:
论《甫田》:此诗恐亦卫诗佩觿佩 垂带之意,然旧说意理自通。2
论《有杕之杜》:依朱传后四句或云君子既来喜而病,其无以饮食之也亦通。2
论《小雅·小明》:此两章朱传以为戒僚友,然自广之辞亦可。2
……
4.对《诗》中文辞运用、写作手法的批评。李光地对《诗》中文辞运用所表达的效果有详实准确的论述,如:对文辞的分类,就有“淫辞”“疑辞”“训辞”“欢辞”“忧辞”“婉辞”“男女相悦之辞”“朋友相念之辞”“喜而过望之辞”等。对相同辞类的文辞也注重阐述其在表达的方面或者是表达效果的不同之处,清晰明白。对文本章节结构的阐述,如:《大雅·桑柔》“味此圣人,瞻言百里”一章解为“承上章启下数章。”2《鲁颂·泮水》中“穆穆鲁侯,敬明其德”一句解为“承上意启下意”2《邶风·旄丘》中论第二节与第三节时言“上章为疑辞,此章解之而正其罪。”2立足文本的基础上对文章结构准确把握。
由此可见,李光地在《诗所》中多立足文章整体来阐述诗歌的深层含义,并注重文本章节内部的联系,通过详细扎实的论述揭示文本主旨,得兴观群怨之要义。
情性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部分,李光地论《诗》,一则符合朱熹“淫诗”说的理学思想,二则突出《诗》中人情之浓,或是强调情感之真挚,或是更深层面揭露人情伦理之善恶,是朱熹“淫诗”说在清朝的进一步发展。
李光地论《诗》,一方面,在朱熹“淫诗说”的基础上更重情感,对诗歌所表达情感的阐述更为详尽。论《子衿》:“序谓刺学校,朱传谓淫奔者。详诗意俱无显证,或亦朋友相思之辞尔。”2李光地以情为重,改“刺学校”而称其为相思之辞。论《泽陂》:“序以为淫诗,然或夫妇相念皆不可知也。”2更突出了女子的忧虑煎熬、相思怀人之感。另一方面,《诗》论风格慷慨而中节,有豪士之气,将激昂的情感与温柔敦厚的诗教相结合,呈现出文风慷慨而情感中节的诗学审美。《小雅·谷风》:“人之志满而气盛者,亲党交厚,不复存矣。草死犹可也,木萎则甚矣,小德不可忘也,大德犹可忘乎?”2对于《小雅·谷风》所具体阐明的诗意历来不一,在《诗所》中李光地解为朋友相怨之诗,我们可以从评述中看到论者维护大德的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李光地论朋友之间的交往,以四季之风比之。春风为朋友相好之时,夏风为朋友骄盈之时,秋风为友之离绝,地势之高而风大,草木萎死,人之志满气盛而不复存,最后一句“小德不可忘,大德犹可忘乎”化自《论语·子张》:“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5高呼人尚且可以以小德来约束自己,而大德怎能忽视!《小雅·蓼莪》同样有关于“德”的论述:“缾小罍大,缾罄则罍恥。故子不能成立者,親之羞也,鲜民者,无德之民也。无德之民,生不如死,况又父母既弃,出入忧伤乎。”2同样可以从中读出论者的鲜明态度,语气强烈诚挚。在《小雅·大东》中云:“先王之道取诸民者有节也,其道甚平而直,君子行之,小人视焉。今则不然,是以睠顾而悲伤也。”2其中,有对旧时先王之道与礼学精神的缅怀,也更为强烈的表达对当下社会礼学不倡,君子不依礼而小人更甚的世风的伤感之情,对当下社会的深沉忧虑。
《诗所》一书中,李光地在涵咏文本,以情论《诗》的同时注重诗歌论证的多样性,多方引证来论《诗》,更准确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诗》学思想,论据贴合,明白切实。
其一,承以《诗》证《诗》传统。在书中,多采用《诗经》中自身的文本内容来证明与之情感内容相似或能够相互呼应的《诗》。如以《周颂·恒》证《兔罝》其论述为:“其登用之后而追述其初,不特见人才之盛,盖以美文王立贤之无方也。《颂》曰:‘保有厥士,于以四方’。”2以“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与《周颂·恒》相互呼应,表达文王之才德,君臣相和,微贱者有施展才能之地,西周人才繁盛的景象。以《大雅·抑》论《淇奥》:“序美武公之德也。此可信为武公者,以《懿戒》合之,其言相表里也。”2在这里将《懿戒》与《淇奥》的内容相互比较,以证其语言相照应,并认为两者都是对武公美德的赞美。另外也就语言方面对两首诗进行辨别,认为《懿戒》尤其注重谨言,而《淇奥》的“卒章”论者亦称其为“戏谑而不为虐,盖谨言之效也”。以用词的表达效果来论证两诗的妙合之处。论《山有枢》:“此刺太俭啬者之诗,然不如《蟋蟀》之深厚也。”2是对诗歌思想与表达效果的评述,更突出《蟋蟀》浓厚的讽刺意味。
由于文化遗产的特殊性,随着近年来国际投资领域中涉及文化遗产的纠纷越来越多,有必要将文化影响评估从环境影响评估中抽离出来,就文化影响评估尤其是针对文化遗产评估单独制定更加明确具体的标准,既为东道国文化遗产利益提供保护,也给予投资者在进行项目投资时更加明确的可预见性,平衡东道国公共利益保护和投资者权益保护。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影响评估可能是一种避免争议的有效方法,确保在作出投资决定之前考虑到决策的文化影响,并有助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此进行外部监督。
除诗文的比较论述之外还有用诗歌文本内容来推求编诗次序,诗歌写作的大致年代等,都是以《诗》证《诗》的表现。
其二,以诗证《诗》。除了《诗经》自身内容的相互引证之外,论者还引用了大量的诗歌来论《诗》。如《骚》与《诗》的相互注解,李光地对于《东门之杨》的注解为:“依朱传。《楚辞》;‘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恐正用此诗意”2论者认为《离骚》中的章句是出自《东门之杨》中的“昏以为期,明星煌煌”和“昏以为期,明星晳晳”。两者都是刺失时之旨,将《骚》溯源至《诗》,这是以《诗》注《骚》。另还有以《骚》注《诗》,《伐柯》引“汤禹俨而求合兮,挚皋陶而能调”,6伊尹,皋陶之所以能够尽心尽力辅佐帝王,是因为汤和禹对臣下同心同德的殷殷之心,在此以汤禹皋陶来注解成王周公而讽刺之感跃然纸上。另有以诗注《诗》:以汉诗:“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来注:“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以《逸诗》:“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证《东门之杨》2等。
其三,《诗》与史书的互证。如以《左传·闵公二年》:“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7来引证《干旄》“卫文公臣子多好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8从而人能够至廉耻礼仪乐善,尊敬贤人。《鸿雁》中引《史记·乐书》:“沐浴膏泽而歌咏勤苦”一句来强调“饥者歌其时,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精神,以“沐浴膏泽”一词来证“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9《鹊巢》中引《汉书》来强调女德的重要性,因文王太姒之化,南国竞相仿效而其夫人均能广施仁德的社会风尚。
除以上三点之外,李光地还多次引经注《诗》且多以儒家经典为主。《木瓜》中引《论语》:“子曰:‘由之瑟奚为於丘之门’”10来证西周之时雅好音乐,以哀厉为美的音乐风尚。《裳裳者华》中引《孟子·离娄》:“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11以证“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12言君子要按照正确的方法来修养己身,才可以做到行事按其本心而不是求助于外者。李光地《诗所》呈现出鲜明的旁征博引而明白切实的特质。
李光地本着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在朱子理学的基础上结合文学视角来论《诗》。诗论风格慷慨而中和,论述详实,“始于夫妇之细而察乎天地之高深,发于人情之恒乎”13是对其论《诗》的贴切评述。
注释:
1.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5:132.
2.引自李光地.诗所 [M].四库丛刊本.
3.《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53.
4.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5:132.
5.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201.
6.洪兴祖撰.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8:37.
7.冀昀编.左传[M].北京:线装书局,2007:79.
8.《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06.
9.《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660.
10.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115.
11.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6:174.
12.《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861.
13.国家图书馆编.国家古籍题跋丛刊(10)[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