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雯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550000)
弘治十二年,二十八岁的王阳明中进士。他很快就发现当时的官场风气污浊,愤慨的他写下了《陈言边务疏》,直斥朝中大臣。“臣愚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为左右者内挟交蟠蔽壅之资,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沮抑正大刚直之气,而养成怯懦因循之风。”1阳明看到为官者不以国家社稷的稳固为重,忙着为个人固禄希宠鞍前马后的官场乱象后备感忧虑,初涉政坛的阳明敢于赌上自身的前程,弹劾朝廷乱象,可见是真正不被富贵荣华所牵绊的狂者。
阳明作为狂者的勇气即使是身处逆境的也未曾消退。正德元年,王阳明遭刘瑾诬陷被贬至贵州龙场,巡抚贵州的都御使王质府上有一公差经过龙场驿当众羞辱阳明,当地夷人恼羞成怒痛打闹事者。事后公差诬告阳明,触怒了都御使王质,并将此事告到时任按察司副使的毛科处,要求严惩王阳明。毛科同情阳明的遭遇,想要平息此事。他给阳明送信,告知阳明只需到王质府上行跪拜礼谢罪便可。阳明回信陈述了自己不去太府谢罪的理由:“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2王阳明以遵循儒家的礼仪规范为由阐述自己虽是废逐之臣,也应恪守人格,若无罪却行礼谢罪便是违背儒家的礼仪传统。即使被困龙场,仕途缥缈,但阳明始终坚守忠信礼义,不屈服于权贵。可见阳明的“狂”是发自心性的,他的凛凛正气绝不会被权势压垮。
对个人命数、民族命运的反思历来为中国文人所重,作为封建士大夫的王阳明也不例外。正德元年,王阳明被贬龙场,龙场的种种经历,使他对个人的命运和民族间的关系都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细读阳明在龙场时期创作的散文,多有呈现出他的反思者形象。《瘗旅文》,是阳明反思个人命运的强音。从中原被贬谪而来的吏目及其子仆在短短两日内皆逝于农场蜈蚣坡下。陌生人的悲惨遭遇勾起了阳明无尽的悲悯之情:“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乎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3这一段表面上看似指责死者为了五斗米而为官使自己沦落到异乡做孤魂野鬼,实质上是看到吏目三人如此悲惨的结局,联系到自己效忠朝廷却遭小人诬陷被贬至龙场的经历。文中一连串的反问完全是阳明内心积压多年的对国家社稷及个人命运的忧虑之情的爆发,进而引发了阳明对造成自己与吏目共同悲剧的反思,即君王昏庸被谄媚的小人所迷惑,小人当道致使忠贤被贬流亡客死他乡。
被贬龙场时,阳明也在其散文中表达了他对于民族关系的反思:“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琴编图史,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4阳明认为正是夷人的热情和淳朴,让自己不觉身居夷地,所以阳明认为而认为人心存善就不能以陋称之,更何况夷地之陋完全是由于地处偏远,不能有典章礼乐教化而被冠以陋之名,“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5阳明看到了夷人善良的本质和可塑性,期盼着朝廷能够增派有才的贤臣来对夷地之民进行教导,表现出了阳明对民族关系的反思。阳明对民族关系的反思不仅具有很强的思辨性,同时他的反思中还包蕴含着对少数民族地区的百姓的包容,具有儒者的济世情怀。
王阳明早年在格竹失败后对程朱理学产生质疑,继而沉溺佛道,后因不满佛道宗旨而重归儒门。因此,阳明的思想体系实为集儒释道三家思想之精华为己用。中国儒道佛三家思想中,儒家强调积极入世,为江山社稷建功立业;道、佛两家强调出世,追求身心的健康、精神的解脱,故而道佛两家思想指导下的人生是超越的、达观的。王阳明旷达济世的反思者形象是受自身气性和儒释道三教学说的影响。
仕隐问题自士阶层产生以来便一直是困扰士人身心的一大问题,终其阳明一生,隐者形象在散文中的呈现都有迹可循。阳明的隐者形象交织着进与退的矛盾,反映了阳明亦儒亦道的思想性格。6王阳明自入仕以来经常遭遇到黑暗无义的宦臣的摧残迫害,故而产生归隐之心。弘治十五年,阳明告病归越城,筑室阳明洞。同年阳明撰写《九华山赋》,文中言:“嗟有生之迫隘,等灭没于风泡;亦富贵其奚为?犹荣蕣之一朝。旷百世而兴感,蔽雄杰于蓬蒿。吾诚不能同草木而腐朽,又何避乎群喙之呶呶!”7可见,正值壮年的阳明已经流露了离世的意绪,他有着不求功名利禄的洒脱,以及向往自由无所羁绊的隐遁生活。
此后,隐居的念头就一直存在阳明的心中,即使王阳明征战平叛取得显赫事功官至高位时,仍一再地请放归田园。正德十年起,王阳明便先后写下了《自劾乞休疏》《乞养病疏》《辞新任乞以旧职致仕疏》《乞休致疏》《辞免升廕乞以原职致仕疏》《乞放归田》等疏奏请乞休养病、放归山林。明正德十五年,阳明更是在《思归轩赋》文末赋诗曰:“归兮归兮,又奚疑兮!吾行日非兮,吾亲日衰兮;胡不然兮,日思予旋兮;后悔可迁兮?归兮归兮,二三子之言兮!”表达自己迫切的思归之情。”8这些明确归隐田园心意的散文既表明了王阳明的精神并没有真正完全离开过阳明洞,也体现了阳明对道家对政治权力的躲避和批判思想的吸收。但是作为儒者,王阳明毕竟没有将人生价值完全定位在归隐山水的志趣上,因为他一生的主要追求仍是为了救世济民。《远俗亭记》中提到毛宪副把自己公余休息的地方叫作远俗亭,希望远离尘俗浑浊,对此王阳明指正曰:诵其诗,读其书,求古圣贤之心,以蓄其德而达诸用,则不远举业辞章,而可以得古人之学,是远俗也已。公以处之,明以决之,宽以居之,恕以行之,则不远于薄书期会,而可以得古人之政,是远俗也已。9阳明虽极力想躲避仕途的烦俗和险恶,但仍然坚持“在其位,谋其职”的为官之道。阳明没有放弃作为一个真正儒者所最重视的社会责任感,而是用圣贤之心、圣贤之政来指导自己,处理好不可避免的俗事。
王阳明的散文中所呈现的三种自我形象,实质上是其生命体验与文化修养的折射。可以说,狂者,隐者,反思者形象的产生深受阳明旷达洒脱、豪迈不羁的个性特质的影响,而阳明亦儒亦道、儒道佛三家互补的思想体系才是自我形象生成的根本原因。
注释:
1.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316页.
2.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83页.
3.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8-1049页.
4.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81页.
5.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82页.
6.朱晓鹏.论王阳明中后期诗文中的隐逸情结及其特点[J].中国文化研究,2011年,04:12-122.
7.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26页.
8.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731页.
9.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等编校.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