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茶场景的多重意义

⊙杨云帆［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杭州 310058］

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1940）是20 世纪美国重要作家之一，《了不起的盖茨比》（

The Great Gatsby

）的发表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著名诗人兼文学评论家T·S·艾略特曾评价：“这是美国小说自从亨利·詹姆斯以来所迈出的第一步。”对于这部经典作品，学界在主题思想、象征手法、叙事视角等方面已有较为丰富深入的研究，并在特殊的禁酒令背景观照之下注意到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酒会场景与饮酒文化，然而，同样在小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茶场景却尚未被给予足够关注。本文试从情节意义、象征意义、现实意义三个角度论证其在推动小说情节发展、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突出作品思想主题等方面的重要意义，阐释菲氏蕴含在茶场景背后的创作意图，从而更好地理解与欣赏这部文学著作的独特魅力和深刻内涵。

一、恰宜的情节机枢

《了不起的盖茨比》共有九个章节，在小说的整体篇章结构中，发生在第五章的茶场景处于小说的正中位置，标志着小说的两个主要角色杰伊·盖茨比与黛西·布坎南多年之后的首次重聚，解释了前文对盖茨比神秘身份及其奢华酒会的描写埋下的伏笔，也为后文展开的人物交集与情节发展做了铺垫，在情节上具有承上启下和推波助澜的重要意义。

在这场茶场景发生前的章节中，作者菲氏交代了故事的叙述者尼克·卡拉韦与盖茨比的相识、黛西的丈夫汤姆·布坎南花天酒地的生活与不忠行为、盖茨比公馆的盛大酒会，以及盖茨比与黛西之间的前情往事。服役归来的盖茨比特地在黛西住处附近购置豪宅并大肆举办奢华的酒会，希望能引起黛西注意并吸引她前来参加，然而，“可能是她不喝酒的缘故”，没有如其所愿，黛西从未出现。因此，盖茨比请尼克出面邀请黛西，安排了这场茶会，以便有机会当面向她倾诉衷肠、重获芳心。正是通过小说第五章茶场景中的下午茶，盖茨比与黛西终于经年重逢，黛西获知盖茨比早已参军归来并且成为一位富豪，而盖茨比梦寐以求的黛西也再次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使得他渴求与黛西回到从前关系的梦想得以延续。之后的章节可看作是这场茶场景的后续发展，盖茨比与黛西感情不断升温，盖茨比的真正来历和发迹之谜被渐渐揭开，盖茨比与黛西的丈夫汤姆的矛盾也逐渐激化。第七章中汤姆和盖茨比发生激烈争吵，引发黛西在忙乱中驾车不慎撞死汤姆的情妇玛特尔，造成第八章中盖茨比因汤姆诱导被威尔逊杀害，以及最终第九章中盖茨比的葬礼。

由此可见，茶场景是小说故事线发展关键的一环，不仅呼应了前文埋下的伏笔，也构成了后续章节中矛盾冲突与情节发展的起源，在小说的结构布局和情节推动上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二、丰富的象征意蕴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运用了丰富的象征手法，对深化作品主题、增强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起了极大的作用。这一点在小说第五章中更是得到了鲜明体现，通过对场景环境的精细设置以及对人物内心波动的生动刻画，菲氏赋予了茶场景丰富的象征内涵，鲜活地昭示了人物内心的情感与态度，达到了绝佳的艺术表达效果。

首先，茶场景中天气状况的变化象征着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作者利用或霏霏细雨或雨过天晴的天气变化，有效地表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盖茨比与黛西约会当天，在茶会开始前的准备阶段，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激烈的节奏象征着盖茨比等待黛西光临时心中的紧张和焦急情绪。随后，当茶会正式开始，天气又转为霏霏细雨，雨雾绵绵的忧伤布景代表着盖茨比长年累月的相思和愁绪，也暗示着两位失去联络已久的旧日情人再次见面时的感慨和怀念。最后，经过重逢的羞涩和紧张，两人的交流逐渐变得平静自然，打开了彼此的心墙，氛围渐入佳境，“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像他们的窃窃私语”，甚至当尼克“在厨房里尽可能地制造出各种声响”，依然充耳未闻。等他们互诉衷情后，阴雨的天气也豁然开朗，“窘迫的迹象已丝毫不见”，雨过天晴，阳光明媚，“一种新的幸福感”在盖茨比身上散发出来，“他简直容光焕发”，而黛西也“表露出意外的喜悦”。天气的晴雨缓急与人物内心的喜乐忧愁通过象征手法的运用形成了有机对应。

其次，茶作为这场下午茶中最重要的物质，其背后也蕴含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茶作为饮品出现的次数寥寥可数，相反，酒出现的次数不胜枚举，这样的鲜明对比更突出了茶场景在整部小说情景设置中的特殊意义。对于茶和酒的象征内涵，东西方文化有类似的见解。唐代陆羽的《茶经》认为茶“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在英国，早在18 世纪，茶就得到了“健康之液，灵魂之饮”的美誉。茶往往象征着温和、理智、清醒、和平，而酒则多代表着激烈、迷乱、无知、暴力。小说中大量出现了各色酒类，如杜松子酒、烈性酒、甘露酒、啤酒、威士忌等，它们所伴随出现的场景往往是轻浮奢侈的社交舞会，小说人物酒后驾车进城的高速疾驰，甚至是盖茨比与汤姆发生剧烈矛盾和对峙并最终引发悲剧的聚会。这些或激烈或轻佻的情绪，与酒背后代表的非理性、狂欢、失控不无关系，它们无疑与茶场景安静松弛的氛围和两位小说主人公展现的含蓄、克制、平和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这幕茶场景在充斥着酒和酒会文化的小说中显得格外清新雅致。

最后，对于盖茨比而言，茶场景本身也象征着黛西在其心目中的形象。盖茨比选择通过安静内敛的茶会而非铺张排场的酒会与黛西见面，说明在他的认知中，黛西正如茶所象征的优雅知性和茶会所代表的高雅端庄那样，而非酒会上谈笑风生放荡不羁的摩登女郎，黛西与茶场景的清新形象都代表着盖茨比心中的纯洁和理想，是其“美国梦”的一部分。菲茨杰拉德巧妙地选择茶场景让黛西与盖茨比再度相遇，通过场景中的天气、茶饮、茶会等蕴含的象征意义，真切生动地将隐藏人物内心深处的情感与态度传达给了读者。有研究者认为，正是菲氏所赋予小说中的对话、场景及行为等的象征意义使得该作品成为20 世纪的经典著作。

三、深刻的现实映照

《了不起的盖茨比》初稿创作于1924 年，最终于1925 年4 月正式出版，叙述者尼克独白中提到“那是1922 年的春天”，因此，作品创作时间与故事发生时间都正处于美国1920 年至1927 年实施的禁酒令（Prohibition）期间，特殊的历史时期和社会背景，赋予了茶场景及与之相对的酒会场景深刻的现实意义，在真实反映美国20 世纪20 年代社会现状的同时，也传递了作者对“爵士乐时代”浮华喧嚣的社会风气的反思与批判，突出了作品的思想主旨。

在20 世纪20 年代的美国社会，由于禁酒令实施不力，沦为空文，私酒泛滥，成就了私酒生产者和私酒贩子，盖茨比就是其中之一。因此，小说中的酒及酒会场景实际上时刻提醒着他的罪恶及其非法酒贩的身份，是他复杂形象中邪恶的一面，代表着他触犯法律和道德所犯下的错误。然而，参加此次下午茶的盖茨比仿佛与此完全无关，在这一幕短暂的茶场景中，与梦中情人会面的他退去了酒会社交场合的伪装，变得“像个孩子似的”，紧张得想临阵脱逃，却“强装一副闲散轻松”，甚至手足无措到碰掉时钟。菲氏借清新质朴的茶场景来象征盖茨比为黛西所保有的心灵的一方净土，丰满了盖茨比的人物形象，展现了他天真和真实的一面，体现了他对理想的笃信和对爱情的向往。

另一方面，菲氏选择通过茶会而非酒会来安排这场意义非凡的重逢，从侧面反映了他对现实生活中的酒会文化及其所代表的上流社会的浮华虚伪持批判态度，因此特地用茶场景来表现盖茨比人物形象中良善的部分。茶使人清醒理智的保健功效以及茶会为人们创造交流机会、营造休闲端庄氛围和优雅生活情调的作用，早已在诸多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例如，在简·奥斯汀作品中，茶会和茶舞会是小说人物开展社交和娱乐的重要方式和场所，茶的普及提供了聚会、开展社交的理由和机会，丰富了日常社会活动。《呼啸山庄》中，为了让自己感到清醒，喜爱饮茶的主人公希斯克利夫会在心情不好时冲饮茶叶以调节情绪，因为茶能够给人带来冷静。而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通过和充斥在小说中的酒场景截然不同的茶场景，菲氏将他对“爵士乐时代”的理解深深地刻画了出来，奢侈糜烂的酒舞会与安静和谐的茶场景，消费文化下的堕落空虚与爱情理想的天真纯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酒会场景是菲氏对社会现象的真实记录，那么茶场景则反映了菲氏对社会风气的批判性反思。通过茶场景的描写，作者完成了对酒会场景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浮华虚伪的反观与思索，充满了反讽意义，表达了对当时社会的腐朽风气和道德沦丧的批判。

可见，茶场景与酒会场景共同拓展了作品的现实意义，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世态与时代的精神特质，使那个时代在菲茨杰拉德小说中得到了最生动的描绘，菲氏也因此成为美国爵士乐时代的代言人，并被誉为美国社会的“编年史家”。

作为菲茨杰拉德自诩“大概可以称得上是有史以来写的最精彩的美国小说之一”，《了不起的盖茨比》以严密的结构布设、全新的叙述方式、高超的写作技巧，将“美国梦”的幻灭这一主题思想展现得淋漓尽致，使这部小说无论在思想深度还是艺术表现力度上，都堪称“菲茨杰拉德最优秀的一部作品”及“20世纪美国文学中的杰作”。茶场景的设计便是菲氏在这部作品中独具匠心的表现之一，尽管篇幅不长，但通过巧妙的布局设计、丰富的象征内涵以及其背后深刻的现实价值，传达了推动情节发展、展现人物内心、突出思想主题等不可或缺的多重意义，至今读来仍然清新隽永，为整部小说增添了独一无二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