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韬[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 010070]
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家事》约一万字,发表于2007 年,讲的是“90 后”的二男一女之间朦胧懵懂的爱情故事。故事由老婆和老公之间一来一往两条短信作为开头:老婆让老公关心一下状态不佳的儿子,老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将事情推给了当妈的。接下来的叙事让我们始料未及,原来这里的老公、老婆和儿子其实只是高一年级的三个中学生而已。他们年级流行这种认干亲式的过家家游戏。男生乔韦拼命地追求同年级的小艾,但小艾坚奉中学期间不谈恋爱的信条,一再坚拒乔韦的乞求。小艾不忍心看到乔韦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便默认了乔韦要与她以老公和老婆口头相称的要求。因为既然已成老夫老妻,谈恋爱就不必要。老公和老婆确立关系后才发现他们还有个儿子,那就是高一年级的“流川枫”,篮球队永远的11 号——大个子田满。当小艾在两个男生之间徘徊不定的时候,三人剑拔弩张地在肯德基相遇。也许是小艾将二人丢下后乔韦和田满达成了某种妥协,又或许是因为田满的又一个妹妹Monika 的出现,小艾再也没有收到田满的任何短信,他们从此断了联系。小艾在嫉妒和失望的情绪下莫名地开始想念儿子田满。在一次偶遇之后,小艾和田满发现对方并没有忘记自己。一天晚上田满突然到临,小艾才发现之前蹦出的妹妹原来是田满真的妹妹,他们冰释前嫌,相拥于楼下。突然,小艾的父亲出现了,将女儿拖了回去。故事就在女儿的叫喊中结束:“放开我!——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到最后,老公还是假老公,儿子也成了假儿子。
毕飞宇写作这篇文章的缘起正像他在一篇访谈中所提到的:“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干女儿把玩手机的样子,她那一年才十九岁。我悄悄问她:‘给男朋友发短信吧?’她平静地望着我,用一种镇定而又沧桑的语调说:‘不是男朋友,是我儿子。’我就愣住了——这就是我写《家事》的由头。”毕飞宇“老夫聊发少年狂”,将“90 后”新新人类的语言运用得相当纯熟,可见其语言的功力深厚和善于纳新。毕飞宇对语言是敏感的,他把握住了“90 后”独苗一代的心灵饥荒和由此带来的作为补偿的语言爆炸。这篇文章的主旨,也并不像有些人所批评的是鼓励青少年早恋,而是呼吁大家关注语言狂欢背后的少年心态——表面是对成人世界的拒绝,潜在的却是憧憬和演习。小说写道:“既然未来的人生注定了清汤寡水,那么,现在就必须让它七荤八素。”未来的成人世界是平淡乏味的,他们便将成人的人际关系挪移到了自己的世界,把少年们对“长大”欲迎还拒的心态凸显得淋漓尽致。而作为著名作家的毕飞宇运用这种语言又体现了他自己什么样的深层目的呢?
在法国文学史家贡巴尼翁的《反现代派:从约瑟夫·德·迈斯特到罗兰·巴特》(郭宏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年版)中,贡巴尼翁借用了德·迈斯特的对比性或轴对称的思辨方法,寻找着“现代派的反面”即反现代派。反现代派以一种非正常的书写方式影射现实政治,来抵抗总体性的思维方式,这正体现了一种语言的力量。同样,在这篇小说中,我们也发现了毕飞宇借少年之口运用了大量完全不符合现实语境的语言。由此,毕飞宇解放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也由此解放了他自己。下面我们就来具体分析这些语言。
小说名为《家事》,讲的是一家三口的故事:老公、老婆和儿子。但是,这里的能指即“老公”“老婆”和“儿子”已经丢失了在成人世界中约定俗成的固定所指。所谓的老公和老婆只是无实质内容的称呼,他们的“夫妻生活”也只是放学后(他们叫“下班”)在一起压压马路,一起吃个肯德基而已。而所谓的儿子,其实年龄说不定比他妈还大,而且儿子的个头远远超出他所谓的妈妈。这样的家庭关系,在成人看来是荒诞不经的,但对文中的主人公而言却自得其乐。小说写道:“他们结成了兄弟,姐妹,兄妹,姐弟。他们的联盟,必须进行兄弟、姐妹的大串联。这还不够,接下来又添上了夫妻,姑嫂,叔嫂,连襟,妯娌和子舅等复杂的关系。举一个例子,一个小男生,只要他愿意,平白无故的,他在校园里就有了哥哥、弟弟、嫂子、弟媳、姐姐、妹妹、姐夫、妹婿、老婆、儿子、女儿、儿媳、女婿、伯伯、叔叔、姑姑、婶婶、舅舅、舅妈、姨母、姨夫、丈母娘、丈母爹、小姨子和舅老爷。这是奇迹。”在这个“拟成人世界”中,各种亲戚指称充斥于生活之中,然而都与原先的所指发生错位。
不仅亲戚称谓,其他的大量能指也因失重而错乱,如“为了追她,乔韦的GDP 已经从年级第九下滑到一百开外了,恐怖啊”。还有一处,就是文章中提到的另一种“三八妇女节”:
“三八”节是所有高中女人最为重大的节日,不少女人都能在这一天收到男士们的献花。说到底献花和“三八”没有一点关系,它是情人节的延续,也可以说是情人节的一个变种。一个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节的这一天收到鲜花,它的动静太大,老师们,尤其是家长们,少不了会有一番问。“三八”节就不同了,手捧着鲜花回家,父亲问:“哪来的?”答:“男生送的!”问:“送花做什么?”答:“——嗨,‘三八’节嘛!”做父亲的这时候就释然了:“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完了。还有一点也格外重要,情人节送花会把事态弄得过于死板,它的主题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确、太直露了,反而会叫人犹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这些都是问题。选择“三八”节这一天向妇女们出手,来来往往都大大方方。
这里提到的“GDP”和“三八妇女节”都脱离了原先成人世界的固定所指,成了少年们的词语再造。文中还有数处矛盾搭配。如“高中的女人们”这个词,一般而言,“高中”后面肯定说的是“女生”,但这里“高中的女人们”一再出现,不由给人们一种混搭的奇怪感觉。“你很蔻”是田满初次见面送给小艾的美誉,毕飞宇不惜较长篇幅描述“蔻”这个新新词汇:“‘蔻’是一个十分鬼魅的概念,没有解。如果一定要解释,坊间是这样定义的:它比漂亮艳丽,比艳丽端庄,比端庄性感,比性感智慧,比智慧凌厉,总之,是高中女人(女生)的至尊荣誉。”“蔻”也是与原先所指极端不符的。
其实,这样一种能指和所指的错位在雅各布逊看来,正是文学上“隐喻”手法的使用。雅各布逊认为,在所指和能指的组合过程中,有隐喻和换喻两个向度。隐喻指的是相似性的替换,占语言的选择轴,是一种共时模式;换喻指的是相邻性的延伸,占语言的组合轴,是一种历时模式。前者是联想式的,是文学尤其是诗歌的惯用手法;后者是毗邻性的,是日常语言或散文的主要结构。从以上所举的诸多能指和所指错位的情形来看,毕飞宇运用的正是一种联想性的换用。亲属关系是只留其形不留其神,“GDP”与年级排名的紧张感不谋而合,“三八妇女节”是女生们的应付大人的喷雾剂,“高中的女人们”则传神地展现了高中女生的含蓄心思。这样的隐喻性类比思维为写作敞开了一个通往与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并列摆放的词汇没有等级制的压制,以相互间平等的姿态等待着人们语言使用的选择。
文中还夹杂着大量短句汇合:“悲哀啊,苍凉啊。这就是婚姻吗?这就是了。——过吧。”“这是奇迹。温馨哪,迷人哪。乱了套了。嗨,乱吧。”“乖,睡吧。做个好梦。Over。”这样的片段随感随处可见,成为抵制总体性权力的标志。总体性是权力无所不至的爪牙,也是一种“系统硬化症”,总是试图生硬地把所有东西都聚合在一起。片断短句加快了行文的节奏,使得文字的步调迈得轻快而且富于灵感。片段短句在作者的直觉中不断地无规则蹦出,弃强力法则于不顾。
小说在由能指的狂欢组成的与现实错位的世界中延展着情节,那么在与现实相参照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
小说中,共有三处涉及文本能指世界与现实的参照:
可是,分手的时候乔韦还是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他拉着小艾的手,要求“吻别”。这一回小艾一点也不像张爱玲了,她推出自己的另一只巴掌,拦在中间,大声说:“你见过你妈和你爸接吻没有?——乔韦,你要说实话!不说实话咱们就离婚!”乔韦拼了命地眨巴眼睛,诚实地说:“那倒是没有。”小艾说:“还是啊。”当然,小艾最后还是奖励了他一个拥抱,朴素而又漫长。乔韦的表现很不错,虽说力量大了一些,收得紧了一些,但到底是规定动作,脸部和唇部都没有任何不良的倾向。
小艾的心里涌上了说不出来的满足和骄傲,故意眯起了眼睛。沿着电视剧的思路,小艾想象着自己有了很深的鱼尾纹,想象着自己穿着小开领的春秋衫,顶着苍苍的白发,剪得短短的,齐耳,想象着自己一个人把田满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了。突然有些心酸,更多的当然还是自得。悲喜交加的感觉原来不错,像酸奶,酸而甜。难怪电视一到这个时候音乐就起来了。音乐是势利的,它就会钻空子,然后,推波助澜。
小艾的“三八”节平淡无奇,就这么过去了。依照小艾的眼光看来,“三八”节是他和田满最后的期限,如果过去了,那就一定过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张饭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满,一家子三口顿时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 厉害,厉害啊!
在上文第一段引文中,乔韦要求与小艾接吻,小艾却让他参照现实生活中爸爸妈妈的行为举止,最终乔韦妥协了。但是,小艾让乔韦参照的现实明显只是小孩儿眼中的纯洁幻象。在第二段引文中,小艾在操场看到田满的飒爽英姿时立刻遵照现实原则进行了习惯性联想,但是她所参照的竟然是电视。毕飞宇认为当下青少年对现实的理解大都来自于家里的电视,这不能不体现出作者的隐忧。第三段引文讲的是小艾因为思念田满而将自己的家人完全忽略了,成了灯火阑珊处的伊人出现的背景,这又是一种非真实的幻想。
青少年的能指世界或符号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接线处竟缝合着大量的非现实存在物。在他们的心目中,现实是真的不存在,还是他们故意远离现实,嘲讽现实?或者在另一个角度上说,正是因为当下的中学生们将现实虚拟化了,才导致他们在自造的符号世界中流连忘返,不能自拔。这样的过渡性幻象的存在,也映射出中学生们在自造的能指世界与现实的成人世界之间的观望心态和踟蹰不前。
但是,现实世界最终还是出现了。它们像夏日的惊雷,打破了少年们的幻想,能指世界在这一瞬间坍塌了。这体现在小说的结尾:第一,小艾发现田满的妹妹是真的妹妹。正是在此时,小艾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编织的那些能指幻象轰然倒塌。于是,“儿子”不再是儿子,“儿子”和“妈妈”互相表白,相爱了。这一刻在“儿子”和“妈妈”的心目中是寂静无声、远离喧嚣的,他们头一回真正走出了之前构筑的假想现实。第二,假现实破灭之后,现实却紧接着遭遇再一次幻灭。这次是小艾的真爸爸出场了,他怒冲冲地将小艾拖回屋子。这时,刚脱离幻象的小艾再一次被打断而重新自动回到了原先的符号世界。她叫道:“谢树达,你放开我!……谢树达,你放不放开我?!”小艾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间有些吓人:“——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我们注意到,这里小艾管自己的真爸爸却不叫爸爸,而是直呼其名。在女儿眼里,真爸爸不是真爸爸,假儿子才是真儿子。她的呼喊“——他是我儿子!——我是他妈!”将所有人再次拉回到原先的能指世界中。而小艾的爸爸在听到这样的呼喊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毕飞宇没有说。这里我们仿佛又看到了毕飞宇在听到干女儿淡定的回答“他是我儿子”之后的震惊与失声。他将问题抛给了小说中的爸爸,也抛给了生活于成人世界中的我们。
在这里成人的强拖行为是苍白而生硬的,这种行为阻碍了文中主人公自己对生存幻象的自然破解。这种理性主义式强硬的成人世界打断了少年们可能实现良性转变的思维循环。总体性的理性世界迫害着那些异质性的细节和节外生枝的活力。在这篇小说中,语言的命名象征着生活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人的真正身影在这里是缺席的,中学生们自己对语言的偶然性命名充满了诗意,是对逻各斯中心的成人语言系统的撕裂。然而总体性堤坝的再一次建立阻挡了生机的自由涌动。
毕飞宇借助语言的力量,从生活世界的内部进行了一次有预谋的策反,形成对逻辑严密的成人语言世界的反讽与解构。或许毕飞宇的这篇《家事》也散发出了“反现代”的光芒?在“反现代”是对僵固性总体思维方式的拒绝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这样下论断。
①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来自毕飞宇:《家事》,见毕飞宇:《大雨如注》,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下文不再重复标注。
② 毕飞宇:《毕飞宇:最重要的事情是孩子必须有时间》,《中国教育报》2008年10月27日第4版。
③“百度知道”对“蔻”的解释:“酷”源于美国的“COOL”,而“蔻”源于日本的“CUTE”,原意是可爱的意思,再加上中国有“豆蔻年华”这样的成语,于是“蔻”便流行开了。“蔻”表现在天真的口袋裤上,也表现在烂漫的束绳裙上;表现在孩子气的带风帽T恤衫上,也表现在天使般的糖果色娃娃的鞋上;表现在有童话味道的渔夫帽上,也表现在卡通风格的斜背式臀包上。他们以成人童话般的穿着风格以及粉嫩果冻唇的化妆风格穿越时空隧道,重新回到梦幻般的童话,并以“今年20,明年18”的速度进入一个倒成长的后儿童时代。“蔻”通常用来形容儿童的天真可爱,活泼开朗,很恰当。“蔻”有时也形容漂亮,可爱,也形容衣服的穿着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