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小荷
素娘
雨城有家客栈,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常有大雨将外面的世界织成乱麻,像仙人以千手击鼓。而我是坐在末席的看客,托着腮听云唱歌。
沉重的脚步破门而入,门外的马疲惫地甩掉泥泞,门里的人也粗重地喘了口气, “素娘,来二斤牛肉、三坛好酒。”往来客官习惯了我的少言寡语,通常都是小翠招呼他们,亲亲热热地道一声: “客官莫急,酒菜马上就来。”
雨城位于江湖腹地,行人到此必会来我的客栈歇脚。客栈是个好地方,方寸之间,世情百态尽收眼底。江湖人和生意人,通缉犯和公子哥,云游道士和苦行和尚,宝剑,骏马,箱箧,金玉……像万丈红尘的缩影。
每到晚上,大堂里灯火通明,攀谈声、喝彩声、咒骂声,热热闹闹地交织一片。多少人在此交心赌义,推杯换盏间却露出惺惺之态。反倒是萍水相逢的人神色诚恳,浑身散发着豪爽的热劲儿,这才是英雄好汉。
对坐的那两个男子,只喝酒,不说话,举盏示意而已。他们要么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要么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都深知彼此。
客栈里常有刀光剑影。他们打碎花边鎏金的盘碗,踢翻黄梨雕兽的桌椅,淌下一地殷红的血。这倒无妨,我已见惯了,那些亡者留下的钱财着实丰厚。
江湖中人带着一身伤痕而来,荷包里有金银,剑鞘里有锋刃。每个人都有沉甸甸、黑漆漆的质地,哪怕安静地坐着,也升腾起波澜壮阔的气场。他们大多是疲倦的,背负着爱恨情仇,甚至连俗世欲望都成了死灰,只想在这里喝酒睡觉。
看着他们打打闹闹、来来去去,野心膨胀地想要爬到最高处,我总能在冷漠观望中忘记惨淡往事,像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莫名感到安详。
看着他们满身风尘,我只觉得身子很轻,像一只无牵无挂的纸鸢,也像城中的漫天飞雨。
郡守
我常在最高的楼上站着,俯瞰整座城。
这里是南北讯息的交汇点,我被安插在此,名为倚重,实则接了个烫手山芋。在这个常年落雨的城,繁华之下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罪恶,我必须提防横行匪徒与走私商贾,甚至还有敌国探子。
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也深谙三纲五常,可这些东西在雨城的纷乱事态中显得苍白,只是纸上的陈年旧字,很轻易就被大雨冲刷殆尽。这里的雨太密集,像湍急的河流。满城晦暗中,我是最坚定的掌灯人。
有时候,仿佛整个天地都空空的,只剩下雨声。渐渐地,我爱上这里的雨,噼啪叮咚,如满城春花扑簌落尽,我是独坐花前的枯灯,以单薄的躯壳守望无垠的寂寞。
每当下属送来情报,我展开细长的纸条,就着烛光细细读来,再将其中的重要讯息写入密信,寄回朝堂。白鸽展翅飞走,化作阴霾中的一点雪色。它终将穿越重重雨幕,在晴空自由盘旋。阳光烘干水渍,它的羽翼愈发洁白,微红的眼珠就像故乡的石榴子。
我却被困在这座城里,淹没于首尾无端的故事。唯一能吸引我的,是那家客栈的女主人,她是整个雨城中最平静的人,名唤素娘。
她总是不动声色,看似与世无争,可城里诸多人事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她生来就人情练达,也许她正是我要抓捕的敌国探子。我数次盘问,她都镇定自若,滴水不漏的神色像一堵高墙,阻隔了所有探寻。我找不出任何破绽,却不能打消疑虑,莫名感到气恼,似乎一番思虑被人生硬地否定。
隱怒之下,我想借机拆毁她的客栈,甚至想将她打入囹圄。我想看到她不复平静的模样,想看她像寻常女子那样垂泪乞怜,想看她在慌乱之余将如谜身世尽数抖落,暴露蛛丝马迹。可我总狠不下心来,也许是不忍,也许是隐约明白,即使我这么做了,她仍会平静得一如既往。
于我而言,素娘就是雨城的中心。她平静的眉目之下,潜藏着一头甘于收敛的困兽,只亮着一双如深海般泛蓝的眼睛,摄人心魄。
每当她的客栈灯火辉煌,我便站在暗处的楼上观望。她是客栈的主人,却又像个无谓的过客。有时候,我觉得她与我一样,都不属于这座城,却不得不困守于此。
看到她平静的面容,我总会想家,想即刻辞官归去,与她共乘一骑白马,飞奔在开满鲜花的原野,听她明快的笑声。
她是这座城里最隐晦的谜语,也是我逃离心魔的唯一路径。
小翠
13岁时,衣衫褴褛的我晕倒在城楼之下。素娘将皮囊凑到我的嘴边,那口水救了我的命。
多年来,我是与素娘最亲近的人,却一直都在背叛她,从郡守将我安插到她身边做耳目开始。
郡守第一次抬眼看我时,我觉得心跳如鼓。他仿佛能读懂所有人的心思,我明知他故作温暖的神色中藏着疏离,却难以抗拒。我终日与莽汉打交道,厌恶刀光剑影,只有他身上的书卷气息能让我安心。
我喜欢他的书斋,这里有叠山般的古卷,也有丛林般的毫笔,还有温文尔雅的他。他是雨城的掌灯人,更是我甘愿追随的灯火。
他命我探察素娘的底细,我仿佛听见灯火熄灭的声音,只余一缕青烟。在客栈迎来送往这么多年,我太懂察言观色了。他看似与素娘为敌,还以种种怀疑做掩饰,可他眼里的相思太稠密,紧捏衣袍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抖。他只是太想接近素娘,太想知道她的故事,哪怕那是一个深渊,也毫无惧色。
每当我面对素娘的眼睛,总会觉得心头空虚,忙转过头去酬答客官。偶有闲暇便会走神,时常想起素娘温和的笑脸。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待我极好。我承认她与众人有距离感,仿佛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我从未发现破绽。也许有些人原本就是这样,经历太多波折,所以为自己覆上厚重的外壳。
为什么让我对救命恩人心生罅隙?如果查出破绽,我又该如何面对素娘?可我不合得拒绝。我知道自己微同草芥,永远不敢攀附郡守,但隔三岔五汇报时,我便可名正言顺地站在他面前。
忽然有一天,素娘回来时受了重伤,我吓坏了,从未见她的脸色如此苍白。她托我把密信带给郡守,他来不及看信,手忙脚乱地赶来探望素娘。素娘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郡守只是流泪。
我知道,素娘帮郡守探得重要线索。她的立场向来不偏不倚,此番却惹祸上身。郡守望着我,不知如何表达歉意,只是红着脸笑道:“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我想有一座温暖干净的房子,有一个淳朴善良的夫君,除此之外,别无奢求。
素娘
我喜欢站在客栈顶楼俯瞰人潮。其中不乏豪气干云的少年,散尽千金拼一醉,自恃有大把光阴可供挥霍,多像我曾经的情郎。那种飞扬的傲气让人不忍指责,毕竟这般好光景并不长久。
很多年前,我的情郎死在大漠中。我们长途跋涉,他的嘴唇满是裂痕,却不肯沾一滴水,把最后一囊水留给了我。我们曾约定,穿过这个大漠,去往繁华的雨城,在那里成亲,开一家热闹的客栈,生一群可爱的孩子,让年岁在雨水的浸润下长叶开花。
然而,最终抵达雨城的只有我一个人。
那时的我多年轻啊,像一朵初绽的花,很容易招引贪婪狠辣的目光,尤其在这座陌生且动荡的城。我庆幸自己有聪慧头脑和果决手段,更有异常坚韧的求生欲望——我的命是情郎拼死护下的,我必须活得风生水起。于是我开起客栈,将纷乱如麻的事态梳理顺畅,凭借出众胆识赢得各路人脉。
后来,雨城新来了一位郡守。他盯上了我,认定我掌握着江湖与朝堂的微妙牵系,几番旁敲侧击。我开始只觉得好笑,渐渐生出几分怜悯,竞愿冒险帮他,像帮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太耿直,不懂迂回屈就,不适合雨城复杂的环境。世事纷乱,怎么可能非黑即白。能在左右逢源中长袖善舞的,都是精明人物。我看似是这般精明人物,可我很疲倦,人前风光并不能让我欢喜。我也不喜欢喧嚷的雨城,更想纵马天涯。之所以坚持到如今,只是为了延续情郎的心愿。
与郡守纠缠许久,我越发懂他的心境,哪怕早已察觉小翠是他安插的耳目,也并不气恼。我们都不属于这座城,却不得不困守于此。
我自然明了他眼中暗生的情意,却故作不知。人上了年纪,心也变得懒散了,不愿平生变故。纵马天涯的梦,就让它只是一场梦吧。
小翠
听闻郡守得罪了权贵,被贬到偏远之地,不久便会离开雨城。
我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抛下一切跟他走,哪怕做他的洒扫丫鬟,哪怕他心里没有我。
正准备收拾行囊,我瞧见了素娘的泪容。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見她哭,哭得那么伤心,仿佛将要丧失最珍贵的东西。我知道,她的泪水是为郡守而流。他们的情意像冰山下的火苗,看似冷寂,实则至烈,根本容不下多余的我。
大雨滂沱,我辗转难眠,素娘屋里的灯也亮了一夜。
翌日清晨,素娘来寻我,穿了一身颜色鲜嫩的衣裳。她的笑依旧温和,却不再有距离感,恍若少女邂逅花海时的笑,闪着光芒。素娘将客栈转交他人,又送我许多银两,嘱咐我嫁个好人家,而她则要离开雨城了。她握着我的手,眼睛亮亮的, “一辈子不长,别辜负好光景。”
素娘策马远去,我知道,郡守就在城门口等她,他们终将奔向地阔天高。
数日阴霾的雨城忽然放晴了,沉沉乌云被阳光撕开,像仙人顺手撒下的漫天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