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岑[宝鸡文理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田小娥出身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是一位清末秀才。虽然在小说中并没有描写田小娥的家庭教育,但可想而知,出生环境决定她是从心里认同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伦理道德的。她原本可以做一名相夫教子的“小妾”,可现实的处境打碎了她的幻想。原来郭举人娶她不是为了睡觉要娃,而只是为了给他泡枣。大女人每天晚上都监视着小娥把枣塞到下身,这种羞辱使小娥进行着本能的反叛,她拒绝这种把人工具化的做法,她把干枣掏出来扔进尿盆里。在这个家里,她没有受到任何的尊重,她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却永远处于一个“他者”的位置。生理需求长期受到压制,郭举人每月只有三天时间进小娥的厢房。黑娃的出现给了小娥欲望满足的希望。这时她出于本能的生理需求,去勾引黑娃,从而成为封建伦理道德的反叛者。她为黑娃端小米稀饭时省去条盘,和黑娃有了第一次身体接触。然后又假装摔倒,一步步把黑娃引进自己设下的圈套,第一次跟黑娃有了肌肤之亲。田小娥刚开始引诱黑娃是出于生理需求,而在跟黑娃的交往中,她得到了在郭举人家久未获得的爱与尊重。直到事情败露,黑娃逃走,自己被休,短暂的幸福结束。
重新在一起的黑娃和田小娥,回到白鹿村却不能进祠堂拜祖宗。他们被鹿三赶出家门,只能走进村东头一孔破塌的窑洞。他们本可以在此处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却因为政治运动,黑娃出逃,田小娥的生活又一次陷入绝境。她被迫委身于鹿子霖,并作为他的帮凶,拉白孝文“下水”。田小娥以自己本能的复仇心理,无意识地完成了对封建宗法制度的反叛和颠覆。她以自己的身体引诱白孝文,这个被白嘉轩视为自己传人的人,在引诱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这让人不得不怀疑白嘉轩、鹿三等人所珍贵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合理性或坚固性。如果说它坚固神圣,那么身为传人的白孝文为何如此经不起诱惑。这不是简单地归咎于田小娥的恶毒就可以解释清楚的。田小娥此时本能地或无意识地充当着封建宗法制度的那条裂缝,成为一种颠覆性的力量。田小娥在构陷白孝文之后并不快乐,在这一夜她把尿尿到了鹿子霖的脸上。她不光以本能的复仇心态反叛了白嘉轩的价值,也以本能的善良反叛了与白嘉轩相对立的鹿子霖的价值。勇于反叛宗法制度和封建道德的田小娥注定要冤屈地死去。她的死是封建宗法制对反叛它的人,特别是女人的一次彻底的围剿。
田小娥的反叛没有随着她的死而宣告终结,她的冤屈的魂灵为白鹿原带来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并借鹿三的口说出自己的不满与冤屈:“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火,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死去的小娥借鹿三之口为自己也是替那些在封建宗法制度下被残害的女性发声,借此再次展示自己本能的反叛性。然而,这样的反叛相对于强大的以男性为主导的封建宗法制度而言,是微弱和无力的。可她毕竟使白鹿原上的人们动摇过,怀疑过,并差一点就屈服在她的脚下。身为宗法制化身的白嘉轩用一座六棱砖塔,镇压了田小娥。这宣告了田小娥反叛的彻底失败,同时也把自己反叛的精神实体化为那座六棱砖塔。
白灵出生时,伴着一声百灵鸟的清脆叫声,因而得名“白灵”。白灵是白嘉轩的小女儿,白嘉轩对两个儿子严加管教,却对这唯一的女儿无论如何也冷不下脸来,而且颇为偏爱。这使得白灵可以在封建宗法环境下自由地成长,思想上未受过多的封建思想的毒害。白灵的反叛个性是从小就有的,一次奶奶给她讲白鹿的故事。她本能地发问:“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来咋办?”她是白鹿原上第一个读书的女性,读书使白灵得以开掘出自己的智慧,也为日后自觉的反叛个性奠定了基础。她几乎过目不忘,而且毛笔字写得极好。长大后的白灵第一次自觉的反叛出于自己想进城读书被父亲拒绝,她完全没有弱女子的软弱可欺,而是选择逃离这个禁锢她的家庭。直到父亲到城里寻她,她决绝地以死相威胁,逼走父亲。白嘉轩这个封建家族的代言人,面对白灵的反叛行为竟毫无办法。白灵这个封建宗法社会中的边缘人,却以自己自觉的反叛昭示着解构性力量的存在。她反叛着父亲的权威,对封建社会给予女性的角色定位“女子无才便是德”表现出一种自觉的反叛与不认同。
白灵是新文化孕育出来的新女性。面对封建包办婚姻,白灵自觉的反叛行为以其有效性在白鹿原上绝无仅有。白嘉轩把白灵关在家中,要强迫白灵嫁给王家。白灵宁死不屈在屋里大声歌唱,之后掘洞逃跑。同样作为封建包办婚姻反叛者的鹿兆鹏,却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于父亲和爷爷的强硬措施。在两者的对比中,我们可以明显地觉察到白嘉轩对这唯一的女儿确实冷不下脸来。白灵自觉的反叛行为得以取得胜利,与自己的抗争不无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凭借她的女儿身份所获得的赦免。在那个封建社会里,在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时代,她为自己找结婚的对象。她与鹿兆海私订终身,之后又因政见不合而分开,分手时颇为果断没有拖泥带水。鹿兆鹏与白灵做假夫妻,双方日久生情,是白灵主动表达爱慕之情,把关系挑明。在婚姻爱情方面,她自觉地反叛封建社会中女性的被动地位,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白灵自觉的反叛行为是娜拉原型的某一变体,她走出封建家庭后将全部热情投入到革命理想当中。教会学校停办,白灵在鹿兆海的怂恿下参加了国民革命培训班。她并不懂得革命的真谛,只是被革命的趋势裹挟着向前走去,最终在一次肃反运动中被活埋。在关押期间,白灵也并没有屈服于肃反小组,她自觉地反叛着强加到自己身上的罪名,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田小娥、白灵都出身于传统封建家庭。小说里对田小娥的闺阁生活并未描写,不过我们可以从文本推测出小娥并未受过良好的教育,接受的只是传统封建社会对女子的道德要求。白灵虽然也出身于封建家庭,但白嘉轩对她颇为溺爱,他严格管教自己的儿子,却对女儿放松管理。这使得白灵在封建环境中可以健康地成长,较少受到封建思想的毒害。长大后她受两位表姐的影响,到城里接受新式教育。由此造成了两者反叛个性的差异,一个面对不公的命运本能地反叛,一个自觉地反叛违背自己意愿的安排。因为未受过新式教育的熏陶,田小娥接受封建婚姻嫁给郭举人做小妾。这时她满心希望自己能做好一个小妾,但在郭家的非人待遇很快打消了她的念头。面对如此境遇,难得的是她的内心没有麻木没有认命,出于本能地反叛着命运的安排。因为新式教育的缺失,田小娥不会做出白灵愤然离家的行为。而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白灵,面对封建婚姻时,自觉地反叛父亲的安排。
两人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不同。田小娥的自我意识远远没有觉醒,她总是依附于某一个男人,从郭举人、黑娃、鹿子霖到白孝文。她总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到男人身上,并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交付的筹码。这种以身体的付出为依附条件的生活逻辑遭到打击时,必然只能以本能的反叛来进行殊死反抗。白灵的自我意识是觉醒的,她从不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到男人手中。当从小溺爱自己的父亲违背自己意愿时,白灵选择了反叛。即使面对深爱着自己的鹿兆海,当她发觉两人的观念日益冲突时,决然地离开鹿兆海,选择与自己合得来的鹿兆鹏。个体意识的觉醒差异,导致田小娥和白灵反叛个性的差异。
陈忠实描写了在传统宗法制度和封建制度下勇于反叛的两类女性代表:一类是以田小娥为代表的本能的反叛者,一类是以白灵为代表的自觉的反叛者。作者借两位女性主人公的遭遇和悲剧性命运,揭露了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同时,也通过两位女性反叛行为的描写,无意识地颠覆了以男性为中心话语的封建制度。作者极力地想要为在封建社会中被压迫的女性发声,这在无意中却禁锢了女性形象的描写。田小娥的形象固然饱满丰富,却也只是一个控诉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的载体。白灵最终死于一次肃反运动中,这固然是人物不可避免的历史结局,却也表现了陈忠实这个男性作家对反叛了的女性未来生活的想象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