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欣[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赏花是唐宋人风尚,对牡丹尤其狂热。苏轼与花缘分很深,既具赏花之眼,又含惜花之心,更有跟花产生共鸣的奇特机缘。花对苏轼而言意味着什么?苏轼与花产生过怎样的共鸣?
下面将从苏轼的诗里逐层探析他与花的情缘。
苏轼写花的诸多诗作中,广为人知的除了《海棠》诗,还有这首《吉祥寺赏牡丹》: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查慎行注引本集《牡丹记叙》云:“熙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余从太守沈公,观花于吉祥寺僧守璘之圃。圃中花千本,其品以百数。酒酣乐作,州人大集,金盘彩篮以献于坐者,五十有三人。饮酒乐甚,素不饮者皆醉。自舆台皂隶插花以从,观者数万人。”熙宁五年(1072),苏轼在杭州通守任上,是年三十七岁,在这场千本牡丹盛放、数万州人游观、“酒酣乐作”、“饮酒乐甚”的集会中,诗人虽自称“老人”,但兴致勃勃、憨态可掬,甚至有点倚老卖老地“不自羞”,簪花、酣饮,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反倒有万人同乐的欢欣。
花按时节开放,士人循时节前往观赏,几近于一种默契和约定。《吉祥寺花将落而述古不至》:
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对花无信花应恨,直恐明年便不开。
《述古闻之,明日即至,坐上复用前韵同赋》:
仙衣不用剪刀裁,国色初酣卯酒来。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
两首诗虽然是坡公调侃友人陈襄,故意借花之口埋怨他不来赏花,不过把含情等待、娇嗔赌气、转怒为喜这些人的情绪描写为花的情态,别有一番韵致。“国色初酣卯酒来”一句,王文诰注引《南部新书》:“会春暮,内殿赏牡丹花,上颇好诗,因问修己曰:‘今京邑人传牡丹诗,谁为首出?’对曰:‘中书舍人李正封诗:“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时杨妃侍,上曰:‘妆台前宜饮以一紫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这是用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故事里李正封写牡丹的诗句“国色朝酣酒”本是拟人,将花朵的红晕拟人化地描摹为国色美人在清新的早晨饮酒酣醉,玄宗则说,让贵妃在妆台前饮一盏酒,就活脱脱一株酡颜牡丹,这既是李正封诗句拟人的还原,又是以贵妃醉酒形容花的样貌,两个向度、两重波澜。至于东坡这句“国色初酣卯酒来”,则在包含了上面两层含义的基础上复归于平常,细思极有味道。
以花佐酒、花酒相伴,是文士们在春天里获得欢愉的重要方式。酒酣兴起,这时候往往要戴花,尤其是牡丹这种花朵硕大明丽、花枝硬挺的品种。《李钤辖坐上分题戴花》写道:
二八佳人细马驮,十千美酒渭城歌。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露湿醉巾香掩冉,月明归路影婆娑。绿珠吹笛何时见,欲把斜红插皂罗。
《吉祥寺赏牡丹》等四首诗都作于熙宁四到六年杭州通守任上,一派放旷欢乐气象。花为春景,举州之人自舆台皂隶以至太守都前往观赏,官员们更享受着“酒酣乐作”“金盘彩篮以献于坐”的招待,呼朋唤友、十千美酒、佳人清歌、戴花醉归,这些元素在一次一次的赏花集会中紧紧联结起来,都与春日的酲红粉白一同绽放。
熙宁六年(1073)十一月到七年五月之间,苏轼沿漕运往常、润、苏、秀各地赈饥,回杭州时,牡丹花期已过,十分遗憾,作《杭州牡丹开时,仆犹在常、润,周令作诗见寄,次其韵,复次一首送赴阙》,其一曰:
羞归应为负花期,已见成阴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玉台不见朝酣酒,金缕犹歌空折枝。从此年年定相见,欲师老圃问樊迟。
诗人因为耽误花期而自言“羞归”,口吻近于哄人,“与物寡情”则带有一点道歉告罪的自我检讨意味。“国色朝酣酒”的典故又出现在“玉台不见朝酣酒”句中。“金缕犹歌空折枝”用“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既是对“负花期”的再次感叹,也多少映带了“与物寡情怜我老”自叹衰老的心情,这种心情产生的原因似乎并不明晰:是因为又到赏花季节,感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因为错过花期,由此联想到自己未能“惜取少年时”?结合这组诗的第二首,似乎后一种猜测略得其意。其二曰:
莫负黄花九日期,人生穷达可无时。十年且就三都赋,万户终轻千首诗。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君看六月河无水,万斛龙骧到自迟。
黄花尚有九日之期,穷达却无法以时节预料。左思《三都赋》苦心孤诣十年乃成,杜牧寄张祜“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都有“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之慨。坡公诗颈联大概是因熙宁六年沈括奏上苏轼作诗讪怼一事而发。
从熙宁二年(1069)丁忧结束回到朝中,苏轼屡屡上奏反对新政,因此受王安石及新党诸人压制,直到熙宁三年八月侍御史谢景温上奏,言苏轼丁父忧归蜀途中卖私盐等事,罗织罪名,虽然查无所得,却着实败坏了苏轼名声。熙宁四年(1071),苏轼乞外补,除授杭州通判。熙宁六年,沈括察访两浙,与苏轼论旧并求诗稿一卷,还朝后便奏报苏轼近作诗皆讪怼。据孔凡礼考,沈括“过杭当在本年十月、十一月之际”。《杭州牡丹开时》二首之作,当在诗稿已被沈括上奏之后,因此有“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的紧张警惕。
两首诗结合来看,“与物寡情怜我老”“金缕犹歌空折枝”,不是因为诗人自己不珍惜年华努力奋进,而是在“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环境里,只能安于“十年且就三都赋,万户终轻千首诗”的立言寄托。
自熙宁六年屡次生病,熙宁七年始患痔疾,坡公身心皆困。《谢郡人田贺二生献花》和下文所引《惜花》作于熙宁八年权知密州军州事任上:
城里田员外,城西贺秀才。不愁家四壁,自有锦千堆。珍重尤奇品,艰难最后开。芳心困落日,薄艳战轻雷。老守仍多病,壮怀先已灰。殷勤此粲者,攀折为谁哉。玉腕揎红袖,金樽泻白醅。何当镊霜鬓,强插满头回。
田、贺二生殷勤献花,坡公的诗却欢快不起来了。“艰难最后开”的“艰难”二字,“芳心困落日,薄艳战轻雷”的“困”和“战”,难说不是坡公自心的写照。更坦言不仅多病,而且壮怀已灰,如此灿烂花朵、殷勤主人,都难以让坡公发兴攀折(“花开堪折直须折”)。最后或许是有人提议簪花,也可能是坡公自己想到往日宴饮簪花的情景,却道“何当镊霜鬓,强插满头回”,与三年前的诗句“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相比,已完全换了心境。在《惜花》诗中,坡公回忆起三年前那场盛宴:
吉祥寺中锦千堆,前年赏花真盛哉。道人劝我清明来,腰鼓百面如春雷,打彻凉州花自开。沙河塘上插花回,醉倒不觉吴儿咍,岂知如今双鬓摧。城西古寺没蒿莱,有僧闭门手自栽,千枝万叶巧剪裁。就中一丛何所似,马瑙盘盛金缕杯。而我食菜方清斋,对花不饮花应猜。夜来雨雹如李梅,红残绿暗吁可哀。
“前年”的用法,不一定是确指,也可以泛指往时。公自注此诗:“钱塘吉祥寺花为第一。壬子清明,赏会最盛,金盘彩篮以献于座者,五十三人。夜归沙河塘上,观者如山,尔后无复继也。今年,诸家园圃花亦极盛,而龙兴僧房一丛尤奇。但衰病牢落,自无以发兴耳。昨日雨雹,知此花之存者有几,可为太息也。”沙河塘在杭州,那时盛景“尔后无复继也”,说的恐怕不只是花事,也是心事。回忆起来“沙河塘上插花回,醉倒不觉吴儿咍,岂知如今双鬓摧”,今昔之叹莹然纸上。至于密州“龙兴僧房一丛尤奇”,坡公“衰病牢落”“无以发兴”,对龙兴僧房牡丹的描写略显平铺直叙,却也尽可能地仔细观察并描写了其中特殊的一丛好像“马瑙盘盛金缕杯”,算是不负僧人邀请之意。这里不光不再提起簪花,就连喝酒也不能了:“而我食菜方清斋,对花不饮花应猜。”王文诰案:“公时以旱蝗斋素。”若说“对花不饮”因为违背了春日赏花集会的饮酒习俗而让坡公感到愧怍,不太符合诗人豁达放旷的个性,那么“对花不饮”大概是今昔对比下的又一个触发点。无论是“岂知如今双鬓摧”还是“对花不饮花应猜”,让坡公对当下情景感到分外萧索寥落的,正是记忆里的欢乐盛大场景。两相对比,赏花的地点从牡丹千本、观者万人的杭州吉祥寺,移到了密州城西没于蒿莱之中的古寺,赏花的场面想必也赶不上杭州时那般万人济济,而坡公自己更是在饮酒、簪花这两件与花结合最紧密的事情上,感受到了昔日映衬下的落寞。至于“夜来雨雹如李梅,红残绿暗吁可哀”,更是满含疼惜之意,这其中也包含了对自身如同花木一般,遭受雨雹、红残绿暗的感慨叹息。
早年的喜花,是融入群体性的欢乐氛围,佳人作伴、好友在旁,酣饮、宴乐、觥筹交错,赏花盛事的重点倒不在花本身。待到旧日欢愉不再,凄清寥落的心境下,反而对花有了定睛凝神的描摹:“就中一丛何所似,马瑙盘盛金缕杯。”(《惜花》)“凡七千余朵,皆重跗累萼,繁丽丰硕。中有白花,正圆如覆盂,其下十余叶,稍大,承之如盘,姿格绝异,独出于七千朵之上。”(《玉盘盂叙》)
在今昔对比的回忆冲洗下,花开始凝结为一个与过去记忆息息相关的“核”。诗词中的景物往往与回忆相关,“去年天气旧亭台”“似曾相识燕归来”“丛菊两开他日泪”“年年岁岁花相似”,每一个具体关联背后都有属于作者自己的隐秘心事和深细感怀。坡公心里眼里的花,是与杭州时光分不开、消不掉的一个“核”,那时的松快、尽兴,志意昂扬、前途清旷,慢慢浸渍在花里,看见花就回想起那一切。元丰三年至黄州,所作《安国寺寻春》便因花点起心中涟漪:
卧闻百舌呼春风,起寻花柳村村同。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攲深红。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病眼不羞云母乱,鬓丝强理茶烟中。遥知二月王城外,玉仙洪福花如海。薄罗匀雾盖新妆,快马争风鸣杂佩。玉川先生真可怜,一生耽酒终无钱。病过春风九十日,独抱添丁看花发。
黄州小房曲槛旁的深红花朵,不仅勾起叹老思家的愁绪,还让诗人推想到二月开封郊外,玉仙观、洪福寺花开如海的景象。考欧阳修《洛阳牡丹记》:“余在洛阳,四见春。天圣九年三月,始至洛,其至也晚,见其晚者。明年,会与友人梅圣俞游嵩山少室缑氏岭石唐山紫云洞,既还,不及见。又明年,有悼亡之戚,不暇见。又明年,以留守推官岁满解去,只见其蚤者。是未尝见其极盛时。”从中可知洛阳三月牡丹已开。周师厚《洛阳牡丹记》:“一百五者,千叶白花也。洛中寒食,众花未开,独此花最先,故特贵之。”洛阳寒食时节,大部分牡丹还未绽放,只“一百五”之类开得较早。陆游《天彭牡丹谱》载四川天彭牡丹“最盛于清明、寒食时。在寒食前者,谓之‘火前花’,其开稍久。火后花则易落。”开封、洛阳花期应相近,天彭与杭州纬度相当,坡公回忆“熙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牡丹记叙》)于吉祥寺赏牡丹,“道人劝我清明来”(《惜花》),“壬子清明,赏会最盛”(《惜花》自注),时间洽和,可推知天彭牡丹与杭州花期也相近,寒食、清明时已盛,北边的洛阳、开封要看牡丹盛开,还要比清明再晚一些。那么二月王城外的“花如海”,大概就不是牡丹花海。不过见花引动心中愁情,却并不因花的品种不同而减轻一分。
坡公对一种无形无相的花也很在意,即天女所散之花。《坐上赋戴花得天字》写道:
清明初过酒阑珊,折得奇葩晚更妍。春色岂关吾辈事,老狂聊作坐中先。醉吟不耐攲纱帽,起舞从教落酒船。结习渐消留不住,却须还与散花天。
花戴在巾帽上,醉中起舞,纱帽连着花一起落下来了。由这个花落的动作,联想到天女散花的典故,顺便把自己头上的花掉下来解释成“结习渐消留不住”,也算是自我表扬了一把。
天女散花见诸《维摩诘经》:“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问舍利弗:‘何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著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坡公服膺佛理,尤其向往“结习尽者,华不著也”那种不沾着的境界。《李公择过高邮,见施大夫与孙莘老尝花诗,忆与仆去岁会于彭门折花馈笋故事,作诗二十四韵见戏,依韵奉答,亦以戏公择云》诗云:“我老心已灰,空烦扇余烬。天游照六凿,虚室扫充牣。悬知色竟空,那复嗜乌吻。萧然一方丈,居士老庞蕴。散花从满裓,不答天女问。”描述自己的心态变化,从“心已灰”的情绪出发,借助玄学、佛学扫净心灵,期望勘破色空,只是自知如今尚未达到结习尽消、离畏离相的境界,所以花落衣襟、不答天女。
苏轼“乌台诗案”后,作于黄州贬所的《和秦太虚梅花》,对花已难欢欣: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知风雨捲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东坡先生自言心已成灰,却因为喜欢秦观的诗想要唱和而“被花恼”,用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为语典:“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子美寻南邻酒伴不遇,独自沿江畔看花,见花绵延不尽而恼怒,此是佯怒而实喜。对于“心已灰”的东坡先生,固然因秦观寄诗而兴起赏花的心情,所见初春日暮时节孤立于江头千树之外的一枝梅花,与记忆里杭州孤山脚下春草如裙的景象,都透着寂寥。逐客、老病之叹,便是东坡“对花还草草”的心事。
此诗为和秦观《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而作。秦观诗作于元丰三年春,于三年秋寄与黄庭坚。而苏轼和诗的时间,王文诰辑《苏诗编年集成》、冯应榴辑《苏文忠诗合注》均系在元丰六年至七年三月之间。前此,熙宁九年(1076),秦观与道潜相遇于江上,元丰元年(1078),秦观、道潜分别过徐州、访苏轼,自后三人有书信往来、交游及唱和。元丰二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因诗涉谤讪,自湖州被逮入京,秦观在家乡高邮闻讯而不知事实如何,遂急渡江至湖州见苏轼书记陈师锡、主簿钱济明,方知事情本末。元丰二年末出狱,三年二月至谪所黄州,三月苏辙因以现任为兄赎罪被贬,过高邮,秦观托苏辙携书致苏轼,书中慰问无已。八月,僧辩才、道潜遣人至苏轼处致问,携秦观四月时为杭州法惠院僧法言所作《龙井记》,苏轼为之跋。元丰六年三月,道潜到访黄州,馆于东坡,从苏轼游,留期年。则秦观梅花诗,或为僧道潜携来黄州示予苏轼,苏辙在筠州亦有和作。黄庭坚和苏、秦梅花诗,则远在崇宁三年过衡州花光寺时,僧仲仁出苏秦诗卷,黄庭坚跋曰“思两国士不可复见,开卷叹绝”,追秦少游韵和诗,有“长眠橘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何况东坡成古丘,不复龙蛇看挥扫”悼亡之句,感慨叹惋,收在末尾“写尽南枝与北枝,更作千峰倚晴昊”两句里。
《再和潜师》是苏轼和道潜《次韵少游和子理梅花》诗而作:
化工未议苏群槁,先向寒梅一倾倒。江南无雪春瘴生,为散冰花除热恼。风清月落无人见,洗妆自趁霜钟早。惟有飞来双白鹭,玉羽琼枝斗清好。吴山道人心似水,眼净尘空无可扫。故将妙语寄多情,横机欲试东坡老。东坡习气除未尽,时复长篇书小草。且撼长条餐落英,忍饥未拟穷呼昊。
称参寥子道心如水、境界空净,而自己尚且多情、习气未尽,时不时还要草撰长篇,经乌台诗案而出此语,既慎且恸。江南无雪,惟有洗妆清颜的寒梅犹如冰花,为诗人消去热恼。末二句用骚人之辞,即使以梅花之清之洁,也难抚慰诗人内心惄如朝饥的伤恸。
哲宗元祐元年(1086),苏轼回到帝京,重受任用,政治风云翻覆随之而来。元祐二年在翰林学士知制诰任上所作《偶与客饮,孔常父见访,方设席延请,忽上马驰去,已而有诗,戏用其韵答之》,显示出诗人豁达的心境:
扬雄他文不皆奇,独称观瓶居井眉。酒客法士两小儿,陈遵张竦何曾知。主人有酒君独辞,蟹螯何不左手持。岂复见吾衡气机,遣人追君君绝驰。尽力去花君自痴,醍醐与酒同一卮,请君更问文殊师。
孔武仲来拜访坡公,适逢坡公正与客饮酒,邀请孔武仲入席,谁知他竟因不肯饮酒,上马绝尘而去。坡公对他坚决不肯饮酒的态度戏谑道:“尽力去花君自痴,醍醐与酒同一卮,请君更问文殊师。”孔武仲被酒赶得绝尘而去,就像天女散花故事里身上沾了花瓣的大弟子尽力去花一样,是愚痴的做法;分别由心而起,看破分别心,不去区分“醍醐与酒”,才是文殊师的智慧。
等到再度外放杭州,诗人对“尽力去花”的执着已经全然不见了。《卧病弥月,闻垂云花开,顺阇黎以诗见招,次韵答之》以“道人心似水,不碍照花妍”写诸阇黎,却也可作为坡公己心的写照。《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其一仍用天女散花典故,描写的却已是与“散花从满裓,不答天女问”全然不同的心境:
一枝风物便清和,看尽千林未觉多。结习已空从著袂,不须天女问云何。
结习已空,就算梅花粘着在衣袖上,自己内心清明自知,也无须天女询问花瓣为何沾衣来加以启发。整首诗的气韵都是舒缓的。
《花落复次前韵》是下文所引《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的次韵诗:
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桂成幽昏。闇香入户寻短梦,青子缀枝留小园。披衣连夜唤客饮,雪肤满地聊相温。松明照坐愁不睡,井华入腹清而暾。先生来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多情好事余习气,惜花未忍都无言。留连一物吾过矣,笑领百罚空罍樽。
人间无匹、与月桂为偶的梅仙,而今贬下凡间化为烟雨村中一株梅,所以先生才要“作诗与招魂”。东坡先生年来六十,虽说道眼已经能见到不二法门之内的境界,自身却还留有习气,还是“多情好事”,还是喜欢花、怜惜花,看到花还是不能一言不发、一字不着,所以自己承认“留连一物吾过矣,笑领百罚空罍樽”。想要清空通透、不沾着无挂碍,是坡公在如履薄冰的险恶环境中意欲脱离痛苦的渴望,对花怜爱、想要吟咏描摹,这也是坡公发自内心的冲动。无论是在前者占上风的时候,还是在内心足够有力、能够战胜恐惧畏怖而坦然面对风云变幻时,坡公始终用同一颗心包容着这些矛盾的想法,并且坦坦然地直说出来,这正是坡公的可爱之处。不执着于对花的喜爱,也不执着于远离结习、摒弃多情,或许几近花落不着的境界。
如果说年轻时的花是欢乐的背景,痛苦时的花是回忆的触发,天女所散之花是佛理的规约,那么坡公生命中还有一些花,是真正被欣赏被喜爱的生灵。
譬如离别时恋恋不舍、托语道别的牡丹,《留别释迦院牡丹呈赵倅》:
春风小院却来时,壁间惟见使君诗。应问使君何处去,凭花说与春风知。年年岁岁何穷已,花似今年人老矣。去年崔护若重来,前度刘郎在千里。
坡公自己在推测,释迦院的牡丹与春风或许要问自己将去往何处,于是便主动对花说明,并请花转告春风。诗作于将离密州时,恋恋不舍之意萦回缠绵。譬如贬谪路上千里送行的梅花,《梅花二首》其二: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梅花开在幽深处,自开自落,闲愁寂寂,无甚乐趣,何人把酒前来慰问?《苏轼诗集》本卷卷首王文诰案:“起元丰三年庚申正月出京,二月,至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贬所。”此诗下王文诰案:“公以正月二十日过关山,作此二诗。”《合注》引《一统志》言麻城县有五关,当即苏诗所云关山。麻城在黄州正北略偏东,麻城县旁的岐亭河一直向南,汇入长江后流经黄州,是以有“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之句,多亏有三百曲回折的清溪,让落梅花瓣仍能不辞道远一直送诗人去往黄州。自开封至黄州,贬谪千里,岭上偶遇梅花能以落蕊相送,坡公是相当引以为知己的,由此更看出坡公对花的情谊,绝不是当作无生命的促饮之具看待。
譬如黄州贬所漫山杂花中那一株海棠,《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初到黄州尚无住所,寓居定惠院。一日食饱散步,寻访修竹,忽逢海棠一株,眼前一亮。这株海棠白中透红、粉白相杂,若置诸都市,当为富贵之家争逐,如今却在山野之中无人问津。诗人无法解释,只能归之于造物有深意,先遣此佳人一般的名花在空谷等待。天地苍茫广阔,东坡老翁身经牢狱之灾,贬谪到这荒僻之地,不早不晚,偏偏遇上这样一株海棠,心生感慨,悲不自胜。凝神细看,破晓前、白日里、雨中、月下都清丽动人,诗人想必在这株海棠身边停留了很长时间。然而想到好景不永,明朝花瓣便如雪般纷纷落下,这番相知情义又怎能下得了心头?
譬如惠州又见梅花,《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樽。
查慎行注引《方舆胜览》:“春风岭,在麻城县治东岭上,多梅,故名。”坡公自注此诗:“予昔赴黄州,春风岭上见梅花,有两绝句。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上,赋诗云: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所谓“两绝句”,即上文所引《梅花二首》。绍圣元年(1094)十月,苏轼到惠州贬所,十一月二十六日作此诗,距元丰三年(1080)的梅花绝句已近十五年。流落天涯复相见的并不是同一株梅,颠沛流离中来自花的慰藉却是相同的。这首诗比之前更具奇幻色彩的是“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两句,仙云坠落,白衣神女月下来访,但是紧接着就酒醒梦觉。醉起绕树用柳宗元《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故事:“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对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梅花精灵的幽奇与暗香浸渍在坡公的诗里,梦醒消失的仙女与亭下仍在的梅花,都在努力慰藉先生独饮的那份挥之不去的寂寞。
苏轼始终爱写花。花曾给他带来快乐,也曾勾起回忆让他痛苦,这些都在坡公的诗里真实地传达出来。还有这样一些时刻,诗人冲破了观察者身份的阻隔,被花触动,被花激发,感动到热泪盈眶,诗句仅能传达其万一。这样的共鸣里,“花对坡公而言意味着什么”“花在坡公的世界里有怎样的位置”等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也正是这样的共鸣时刻,花真正进入了坡公的生命。
① 〔美〕艾朗诺撰:《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杜斐然、刘鹏、潘玉涛译,郭勉愈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83—85页。
② 〔宋〕苏轼撰,(清)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下文所引苏轼诗及其引言、自注,诸家案语、注文,均据此书。
③⑮ 〔宋〕苏轼撰:《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9页,第1860页。
④ 孔凡礼撰:《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本文所述苏轼行止未出注者,均据此书。
⑤ 〔宋〕钱易撰:《南部新书》,黄寿成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0页。
⑥ 孔凡礼撰:《三苏年谱》,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737—738页。
⑦ 〔宋〕欧阳修撰:《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26页。
⑧⑨ 〔宋〕欧阳修等撰、杨林坤编著:《牡丹谱》,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1页,第175页。
⑩ 赖永海、高永旺译注:《维摩诘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15页。
⑪ 〔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817页。
⑫⑬⑭ 〔宋〕秦观撰、许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8页,第1643页,第1006页。
⑯ 〔宋〕黄庭坚撰、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242页。
⑰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宋辽金时期),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22页。
⑱ 〔唐〕柳宗元《龙城录》,收入(唐)刘肃等撰、恒鹤等校点:《大唐新语(外五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