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金静 高荆梅[火箭军工程大学,西安 710025]
熟悉《项羽本纪》的人对司马迁的这段文字都不陌生:“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鸿沟议和之后,约定鸿沟以西归刘邦,以东归项羽,各占半壁江山。可是刘邦在张良和陈平的建议下,追及“兵罢食绝”的项羽,才有了垓下之战。四面楚歌的项羽仍然怀有一丝折回江东东山再起的希望,半夜溃围南出抓住了一线生机。可是在阴陵不辨方向时,被一田父(种田的老人)欺骗,陷入大泽之中,导致汉军追上项王,逃回江东的概率直线下滑,一场生死之战不可避免。
据裴骃《史记集解》,阴陵县故城在壕州定远县西北六十里,东城县故城在壕州定远县东南五十里。又《汉书·地理志》云:阴陵县属九江郡,东城县亦属九江郡。按此说来,阴陵和东城一在西北,一在东南,而且两地之间相距一百一十里之远。田父欺骗项羽,让其“向左拐”(依韩兆琦先生说)恰好与逃生的路径相反。项羽误听田父的欺骗,南辕北辙“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之”。此处有疑:项羽与田父素昧平生,他们之间没有表现出任何矛盾冲突,田父为何要故意欺骗项羽,置之于死地?韩兆琦先生认为此处是“太史公极力突出项羽被追击的偶然性,以寄托其无限同情”。此评不差,但是不是还有其他可能性?
学界有人称,田父是刘邦的间谍,故意拖延项羽的时间,让本来相差四五个小时的汉军可以追击项王,使其无处逃生。如果田父是间谍,刘邦何以得知项羽的必经路线,何以晓得项羽会“迷失道”,何以知晓此处有大泽,何时安排这样一个乡下老农在此恭候项羽的大驾光临?而且司马迁“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一语也就显得多余。这都是解不开的谜团,存在说不通的逻辑,因此间谍说不予以认可。
田父见到一队兵马疾驰而来,飞扬着尘土停在他的面前,指着岔路口,大声吆喝着:“老头,前面哪条路是通向乌江浦的?”衣衫褴褛的老农抬头看一眼骑在马上的士兵,垂下眼帘,说:“左。”说完便挥舞着锄头在贫瘠的被战争蹂躏过的土地上一下一下地刨着。倏忽就听到几声惨叫,原来朝左是一片沼泽,众多人马陷进沼泽,徒劳挣扎却越陷越深。跟随在后的士兵紧紧勒住马的缰绳,旋转了几圈终于在沼泽地前停住,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士就这样殒命。背后的追兵使他们来不及营救,回过头来一刀砍杀了老农,向相反方向奔驰。有人说,是因为问话的士兵缺少礼节,导致老农不愿意据实相告。请问,任何一个人都会有辨别力,在这种情况下,面对身上带刀、满身带血的士兵,他会拿性命相拼吗?不知道一时口快会招来杀身之祸吗?作为一介老农,会不会对礼节如此看重仍是一个存疑的话题。尚且拿礼节和性命相比,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以军队对老农没有礼节使得老农故意指错路的机会不大,此说可排除。
老农正在刨地,一队骑兵来到猝不及防的老农面前,老农逃跑都没有机会,只有颤颤巍巍、两股战战地面对着疲惫且严厉的士兵。士兵指着岔路口,大声吆喝着:“老头,前面哪条路是通向乌江浦的?”因为口音有差,紧张的老农只能捕捉到关键信息,在问方向问题,不假思索地说了“左”。但是却是按照自己的立场说的,转换到对方的立场上应该是“右”。可是急于逃到乌江口准备渡江的这支军队应该没有仔细思索,直接就朝左奔驰,结果就传来阵阵呼号。紧接着老农就命丧黄泉,这支仅存二十八骑的军队朝右奔驰而去。这种面对面说方向产生的差错有存在的可能性。一是战争气氛紧张,没有和这样军队对话过的老农心里害怕,一时语塞只说了“左”,并没有背转身来按照项羽军队的朝向回答,二是急于摆脱追击的士兵也没有仔细思索,甚至都没有追加一句“是不是这个方向”,所以造成了这样的失误。可是司马迁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环节出现在这里,目的何在?令人诧异。一字春秋的司马迁即便是在五十二万的著作中也不愿意浪费无用的笔墨,他惜字如金,字字有用意,所以此说也可以排除。
我们深谙司马迁对于文字使用的珍惜,字字有含义,那么几万字的《项羽本纪》中安排这样一个没有形象没有性格的小人物,仅仅用一个字改变战争形势,必有深意。“《史记》个性鲜明的人物往往代表了社会上的某一类人,在实录的基础上进行了形象化的塑造,不单是写人物事迹,而且写出了人物的性格和灵魂,同时寄托了作者的爱憎和生活体验。”有学者认为这样安排寄予了作者表达民心向背的需要。一个区区的乡下老农,都对项羽充满了厌恶、憎恨,不愿意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故意给他指错路。项羽在推翻秦始皇统治的过程中,确实做过令百姓咬牙切齿的事情,战争过后的屠城、对普通老百姓视如草芥、对怀王的背信弃义,使社会舆论偏向了刘邦。司马迁这里的描述也是合乎情理的解释,也为众多学者所接受,但是如果说民心已倒向刘邦,如何再解释乌江亭长愿意只船相送,并希望他能够率江东十万之众东山再起;如何解释鲁地父老乡亲不愿投降,直到确认项王已逝的情况下才降汉?何况关于项羽屠城、背信弃义的描写并不在《项羽本纪》当中,而是在与之争夺天下的《高祖本纪》中,通篇《项羽本纪》中项羽的形象还是作者比较赞赏的,因此借此处表达作者对项羽的历史谴责是牵强的。
还有学者表示,一介老农,即便不关心国家时事,但处在水深火热的战争状态,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朝不保夕的威胁让他对战争充满了厌恶,不管是什么军队来到他面前,都会将生命置之度外的田父绐曰:“左。”对此观点,笔者较为赞同。一是作为盛世社会的司马迁对战争的破坏作用极其清楚,二是从小生活在乡间的司马迁尤其明白战争对老百姓的摧毁性打击,作者对战争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因此设置这一角色的目的是为了表达天下苍生对战争的厌恶还是颇有道理的。同理,在韩信取得井陉之战胜利之后,由百姓的言行可知,生命对于战争是多么的脆弱,司马迁时时都关注着普通百姓的生存,他的历史视角是广阔的。
钱锺书《管锥编》:“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钱先生此言甚是,直夜溃围时,项羽身边的将士在司马迁时代都已不存,即便司马迁游历此地时听到一些传说,也只是耳闻,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这些自然是作者的笔补造化。一方面将人物言行故事化,以实现叙事的理想;另一方面将自己对项羽的褒贬评价与爱憎感情暗喻其中。“通过想象对历史基本事实在细节上做一些补充,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离开了想象,也便没有描写的具体性,所以这种情形反而给《史记》的人物传记增添了无限的文学光彩,可以更好地具体揭示特定人物的性格特征、外貌和心理。”这是文学的需要,也是《史记》被鲁迅赞誉为“无韵之离骚”的原因。但是作者即便有自己的笔补造化,也是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前提基础上的。司马迁熟悉楚汉战争的过程,鸿沟议和之后是垓下之战,之后项羽战死乌江浦,历史的脉络清晰。在尊重史实和时间逻辑的基础上,直夜溃围,汉军平明乃觉之,相差四五个小时,项王骑的可是日行千里的乌骓马,带的可是骁勇善战的将士,汉军如何追得上?为了合理地完成项王的战死疆场,就得在这里设置一个曲折,延误时间,被汉军追上,才有著名的东城快战。东城快战则是项羽军事才能的再一次展现,也让项羽又一次发出了“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的呼号,言行之中已完成了对项羽的评价。作者虚构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目的就是想塑造出自己心中的项羽。作者的笔补造化既不违背历史的真实性,又增强了人物描写的文学性,还能达到文字之中寓意情感的目的。
在描写田父时,作者仅用了一个字——“左”,没有完整的人物形象,没有典型的人物性格,在近万言的文章中仅有几个字的描述,真可谓惜字如金。司马迁却通过这着墨不多的小人物表达了他对项羽悲剧命运的认识,也从侧面反映了他对传主的评价以及隐含在其后的创作思想。正如白寿彝先生所说:“司马迁常利用对历史人物细节的描写,有时似是不经意的捎带的叙述,而对历史人物的品评和对历史问题的看法就表达出来了。”
司马迁对项羽是持性的肯定态度,并没有沿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历史评价标准,首先通过他将楚汉相争中失败的项羽归为“本纪”,就看出他承认项羽是一位英雄,即便战死沙场没有世俗的功名,但是项羽毕竟在推翻秦朝统治的战争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他发出了“彼将取而代之”的鸿鹄之志,举起了反抗的大旗,带领江东子弟一路向西,征服天下各路英雄,一度称霸中国。其次,司马迁超越时代,客观地评价了项羽的得失,西楚霸王项羽是楚国浪漫文化的典型代表,他年少时学书不行,学剑又不行,不学一人敌,为学万人敌,可是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羽身高八尺,力能扛鼎,才气过人。他在巨鹿之战中以三万精兵打败了秦军五十六万大军,决定了秦朝覆亡的命运,后来由于其妇人之仁在鸿门宴上错失了除掉刘邦的机会,后在楚汉之争中失利。四面楚歌之时,他的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慷慨悲歌,气壮山河,重情重义,一洒英雄泪,最后自刎于乌江,悲剧结局的造成既有政治上的背信弃义、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又有军事上的指挥失当。但是他也铁骨柔情、知耻重义、骁勇善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战将,虽然只在秦汉之际活跃了短短八年,但他传奇性和悲剧性的一生却为历代的人们所评述。《汉史愚按》中说:“项羽与高帝并起,灭秦之功略相当,而羽以霸王主盟,尤一时之雄也。”项羽之所以千百年来被人们传颂,司马迁功不可没,起因于他塑造项羽的形象是血肉丰满的,不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加上司马迁本人的宫刑之祸,内心深处对项羽怀有同情,也是审美心理的外化。
《项羽本纪》中的“田父”只是一个小人物,却承担着大历史,没有他的存在,项羽就不应该自刎乌江,中国的历史就要重新书写。正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在司马迁的笔下蕴含着丰富的意蕴,给我们思考的空间,既担当着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又承载着普通大众的认知模式。
①韩兆琦:《史记笺证》,江西人民出版2004年版。
②安平秋等:《史记研究集成》(一卷),华文出版社2005年版。
③郭双成:《史记物传记论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④白寿彝:《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6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