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宜珂[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昆明 650504]
Soup
)所描述的政治寓言中的反思与批判值得文学与文化研究者予以重视。《汤》一诗的开篇布局是简明扼要的,“想象七个不同国籍的人/到你家做客,分饮一碗汤,/你会得到七份相互冲突的评价意见”。客人所享用的汤即是与公民身份相关联的各种社会福利与政治权利的象征,而它有限的数量——只有一碗——也开门见山地点明了多元文化社会中导致冲突滋生的一方面原因,即主体文化供给的社会资源无法对应外来文化族群的特殊、各异的需求。这一矛盾使得多元文化主义的根本目标——“要使种族文化群体的独特身份和需要得到承认和包容”无法得到满足。在这一客观条件的不足下,外来族群往往会如诗中的“食客们”一样,下意识地选择直言抒发不满情绪,间接激化种族间的冲突与矛盾。
另一方面,为主一方也在族群矛盾的激化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作为“汤”的所有人与提供者,诗作中的主人拥有对于这一物资最终的使用权,拥有定夺客人可以享用的数量是多是寡,享用的质量是优是劣的决定权。正是这一生杀予夺的权力倾斜以及众人分抢一碗汤的现实景象,赋予了为主一方对于自己原本食物(文化)的无上自信,而忽视了客人饥不择食的可能性。其结果就是,为主一方往往会肆意约束外来者不尽如其意的言行,并将这一举措建立在文化自信的心理与物质支撑上。在本诗中,弱势的客人尽管大多数对面前的汤食颇有微词,其批评意见的表述方式均是趋向于温和的。诗的第4至11行描述了客人们或负面或正面的回馈,但无论这些诗句中的意见如何,其中关键的表达方式均是付诸文字的“写”:“有的人写下……还有的人写下……”这些描写说明了这些做客者(外来族裔)仅仅是在文字或话语层面对于主人(原主体族裔)以及其所代表的文化体系发起琐碎的挑战,而无意也无法对其构成真正的威胁。但是,反之并不亦然。正如诗歌第22至23行写道:“他们就因为一个人拿叉子喝汤,便把他打入大牢/ 就因为一个人喝汤时啧啧作响,就堵住他的嘴”,站在客人的对立面的主流文化群体往往会试图放大这些新来文化与根深蒂固的文化规范间的差异,甚至以暴力的方式约束并“管教”这些外来客的行为举止,力图“改造”他们的思维方式与风俗习惯。
至此,当代西方社会多元文化潮流的困境的大体轮廓已然被勾勒出来了:空有多元文化的现象,而缺乏多元文化间主客双方的互相认可。在本诗的话语者眼中,这一互相猜忌的行为,并非主客关系里与生俱来的一个特征,而是由于人们只“注意我们之间的差异,/不同的肤色和举止,着装和语言”,而忽视了“真正的爱其实一直存在,它就是坐在一起,/分享一碗汤”。这种有选择性的重视与忽视,既来源于人们主观上的某些对与自身不同的文化的偏见,也来源于媒体对于涉及多元文化间的恶性事件时有选择的报道取向;更有甚者,后者往往还是前者的温床。以西方社会近年记忆犹新的数起恶性事件的相关报道为例,媒体报道中均有各种不实、偏袒的现象:一方面,西方主流媒体往往偏向于袒护少数族裔犯罪者,“奥兰多杀戮和伦敦恐袭之后,英美两国的媒体只称是本国居民所为,不敢提及他们的穆斯林政治背景”;另一方面,“(由于)法律往往将恐怖袭击定义为预先计划的袭击行动……欧洲刑警组织有记载的2017年发生的恐怖袭击中仅有百分之三是极端右翼分子所为”。在这一规定下,2015年的查尔斯顿枪击案和2019年刚刚发生的新西兰恐怖袭击事件均在多数报道中被定性为“枪击案”(shooting)、“仇恨犯罪”(hate crime),而非恐怖袭击。这种对于同性质事件偏颇的报道取向,无论其根据如何,均无形地助长了各文化族群间的意识分歧,成全了各方种族主义者的偏见,最终引发多元文化间大规模的相互猜疑、警戒甚至仇恨。而这一负面情绪的堆积,最终会难以避免地以极端的形式展露出来,正如诗中所捕捉的景象,“总有一个人会在汤里撒尿,/好让所有人都喝不到汤”。
《汤》所描绘的现实是灰暗的,主与客的对立与歧视,不同身份间的冲突与矛盾,无不让人读来“倒胃口”。好似为了反映出对这一现实的针砭,本诗中话语者的语气也是极具批判性的。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批判不是有选择性的,而是面向围坐在“汤”周围包括主人与客人的全部群体而言的。诗对主人的待客之道充满愤慨,对于客人的描述也仅有过一处赞赏之语:“桌子旁最饿的那个人会写下‘谢谢’。”这一系列对于主与客等量齐观的批判反映出了本诗的话语者,即作者认为如今多元文化的困境并非全是既得利益者或任何一个特立独行的文化群体的过错,而是社会整体不信任、不合作所导致的结果。
这种全面的反思还体现在本诗在不同阶段对于不同人称的采用上。在诗的开头,诗句刻意选择人称代词“你”来修饰诗中所出现的有汤之“家”,而非笼统地将其描述为“一个家”或“某家”。“到你家做客”“你会得到七份相互冲突的评价意见”等等语句表明了诗作此时潜在的话语对象是这一多元文化社会背景下的主流群体和主体民族。这一明显的针对性使得诗的开头近似于少数族裔面向主体民族写作的抗议诗歌(protest poetry)的文学风格,即向既得利益者发问,为弱势群体发声的行文思路。
但是十行以后,诗文通过选用“我们”的人称主语将话语者本身和原本对立的“汤”的主人联系到了一起,模糊了话语者的定位。在“这就是人类的本性——/我们环视桌子四周/像审视这些客人一样审视世界,/注意我们之间的差异”的语句中,诗文的话语者摇身一变,成为全人类的代言人,它不是某一个或弱势或强势的群体的支持者,诗中尖锐的批评也不再是针对任何一个或外来或传统的文化派系而言。多元文化的困局的缔造者和延续者不是“他”“她”“你”,而是“我们”。这一群体指代的运用使得本诗的视野得以跳出族群的限制,全诗对多元文化主义现实的理解和批判深度也不再仅限于主或客的单个范畴。
通过这一系列对社会风气整体而全面的反思,诗歌的话语者最终发现了解决多元文化社会困境的唯一渠道:摒弃主与客的立场区别和角色分割。在本诗的末尾处,诗歌的话语者再一次回归到了“我”的身份上。但是此时的“我”,又与开始时冷眼旁观主客双方的批评者有所不同。经历诗歌中段对“我们”的人性彻底的反思之后,诗歌的话语者决意“今天我要挤出时间/今天我要酿造爱情/今天我要熬一份汤”。至此,诗歌的话语者与开头场景中的主人融为了一体,区别只是,此刻的主人兼话语者选择放下主客关系中强势一方惯有的矜持与傲慢,决心做一个“好”主人。联系起本诗作者塞丽娜·戈登作为黑人少数族裔的身份,“我”的角色转变甚至堪称一种良性的“反客为主”,或是一种对主与客的人为分割的反驳。诗歌的末尾以“熬汤吧!”的祈使句收束,似乎是在号召其听者,无论其是本地抑或外来人、多数抑或少数族裔,都万众一心地去创造真正有价值的事物,追求真正与人分享的快乐,而不是关注主客间的分歧与争论。
这种主与客的身份重叠与融汇似乎是在呼应欧洲传统寓言故事《石头汤》中的意象。在这一故事中,远方的来客扮演了“石头汤”的倡议者与提供人这一为主的角色。而各个原住民,也即传统意义上的为主的一方则陆续往汤内力所能及地添加少量蔬菜、肉食和各种辅料,直到众人的付出最终让一份原本仅含石头与水的名义上的“汤”成为真正的美味佳肴。最终,这些本地人心甘情愿地成为这场宴席的座上宾,与他们的主人(客人)共同分享这份成果。与戈登的《汤》同样,这一故事模糊了主与客的区分,将主与客的对立置换成了交融。不同的是,在这个寓言故事中,汤的制作过程被摆在故事的中心位置上,而分汤的环节只是这一重要过程后顺应的结果;而在戈登的诗里,分汤从终点变为了起点,从努力的理想目标变为了理所当然的现实处境。在诗中,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均缺乏对于汤的来历的思考与汤的价值的理解,也没有参与汤的制作的意图。直到诗的末尾,话语者兼诗人才终于倡议并呼唤人们放下各自对于身份角色的约束,一起重新回到熬汤的事业上去,重新找回分享的快乐。在这一由分汤至熬汤的意象转换中,诗歌将目光从现实投向了理想,完成了其对《石头汤》故事的完整的反向映射。
塞丽娜·戈登的《汤》有着丰富的政治与文化内涵,它言简意赅地点出了导致现如今西方多元文化社会种种困境的客观经济原因和主观思维病根,并针对如何改善这一困局给出了建立在个人、各人努力基础上的解决办法。尽管其作者戈登女士可能对于其作品的指向性有自身个性化的考量(她曾在此诗的表演中明确地将“在汤里撒尿”的人指定为支持并主持英国脱欧进程的现任英国首相特里莎·梅),但这不妨碍其诗歌本身传递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指导价值。这首诗所承载的人文主义思想,值得所有生活在日益多元化的当今社会中的个人积极接纳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付诸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