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编辑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离开屯溪胡开文墨厂乘上回杭州的高铁,说本期杂志要做一个关于闲章的专题,邀我一起参与,凭着这通电话,一路上我都可以打发无聊了。
闲章在文人篆刻中是一个大门类,广义地说,除了姓氏名章外,其余都可以囊括在闲章名下。文人篆刻之外,宫廷用印也是如此,比如故宫博物院所藏数千方清代帝后宝玺中,包括代表皇权的国玺国宝在内,占比最多的就是帝后们的闲章,内容大致可分为年号玺、宫殿玺、鉴藏玺、诗文嘉言玺、花押玺等数类,常常钤于宫廷收藏的历代书画或者帝后们遣兴所作的书画上。
闲章包涵既广,寓意亦深,比如康熙的“惜寸阴”“敬天勤民”,雍正的“崇实政”“为君难”,乾隆的“谨起居慎出言”“惟精惟一”,道光的“政贵有恒”,咸丰的“御赏”“同道堂”等等,每一方闲章都载着历史和故事,钤于书画作品上,说是闲章,其实闲章不闲。
梅景书屋首位弟子
但是我们得搁下这个话题,编辑部给我的任务是谈文人闲章。正好我在做一个关于王己千的课题。王己千一生的开心事都与书画有关,而且这些事都连着斋名闲章,我们不妨从中撷取二三片断,随着王己千约略说事。
王己千,江苏苏州人氏,1907年生人,二十世纪著名的书画鉴定家和收藏家。早年他在苏州拜师过云楼后人顾麟士学习书画。过云楼是顾麟士的祖父顾文彬的室名,以藏法书名画古籍善本而闻名。2012年北京匡时曾经征集推出近500册流传有序、保存完好的珍贵古籍,包括40册流传800年的罕见海内孤本宋刻《锦绣万花谷》,就是出自过云楼所藏。顾文彬曾请篆刻家为其所藏书画古籍刻有多方鉴藏印,常见钤用的是朱文方印“过云楼藏”和朱文长方形“顾子山秘箧印”。1949年以后,顾氏后人将过云楼所藏书画分两次捐赠给上海博物馆,1987年上海博物馆编辑出版《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收入其中的上述二印即取自过云楼后人捐赠的作品。
1928年王己千就讀于东吴大学法律系。一天,在苏州护龙街的裱画铺里他偶然见到吴湖帆的画作,顿时被深深吸引,后经好友介绍,他专程去了上海嵩山路拜见吴湖帆。吴湖帆欣赏王己千的聪明和悟性,更看中他与自己几分相近的笔路,于是一位学法律的大学生幸运地走进了梅景书屋,成了梅景书屋的第一位弟子。
见证佳话
吴湖帆也是苏州人氏,出身望族,吴大澂文孙。梅景书屋是他与妻子潘静淑共享的一个斋名,但不是最初的斋名,他们最初的斋名叫“四欧堂”。 1915年吴湖帆与潘静淑完婚,潘静淑出身名门,其曾祖潘世恩、祖父潘祖荫分别为道光、光绪时军机大臣。潘氏祖上皆好收藏,所藏富敌江南,故潘氏过门时奁中陪嫁文物极丰,其中有宋拓欧阳询《化度寺塔铭》《九成宫禮泉铭》《皇甫诞碑》。吴湖帆的祖父吴大澂也是晚清著名的金石书画收藏大家,去世前将家中财物析分为二,一份给女儿,一份给吴湖帆,平生所藏字画鼎彝则尽归吴湖帆。旧物中也有一宋拓“黑老虎”、即欧阳询的《虞恭公碑》,合而一起,一门独占“宋拓四欧”,吴湖帆遂取斋名“四欧堂”,并请人以堂名镌刻作闲章,钤于早期所作所藏书画作品上,彰显快意。
潘静淑生于光绪壬辰(1892年)年,她30岁那年为农历辛酉年,恰与潘家“攀古楼”所藏宋景定刻本《梅花喜神谱》干支相合,于是父亲潘仲午就将《梅花喜神谱》作为生日礼物赠送给女儿,既为褒奖女婿女儿于书画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也为干支相合,寓意吉祥如意。吴湖帆夫妇得此厚礼,欢喜无比,于是从“景定梅花喜神谱”中选取“梅景”二字,取斋名日“梅景书屋”,并镌印多方,钤于所作所藏书画上,以志纪念。
“梅景书屋”不是吴湖帆、潘静淑最早的斋名,但是让他们延用一生,这是佳话,吴潘夫妇的恩爱在海上画坛是出了名的,梅景书屋是见证。而作为闲章,“梅景书屋”(包括相关系列闲章)更是吴湖帆钤用最多、最久、最称心的印章。
“宝武堂”来历
王己千此生真是走运,从过云楼到梅景书屋,不仅跟随如此优秀的老师学习书画,更浸润在古代书画的大补缸里,触目尽得益,周遭皆营养。尤其在梅景书屋,他学师如师,练就了一双鉴画赏画的好眼睛。
1948年他移居香港,翌年赴美国纽约定居。
凭着这双眼睛,他在美国艺术品市场购买中国古代书画时大显身手。上世纪50年代初,也就是他定居纽约不久,就从美籍犹太裔古董商侯士泰手中以六幅藏画易得北宋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卷》,这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但是过程不顺利,王己千甚至还被卷入了一场官司。
侯士泰出身在德国南部,1935年21岁的他曾到北京留学,很快他就对中国陶瓷艺术品产生了兴趣,并涉足中国艺术品买卖。1938年,侯士泰在纽约设立基地,经营中国古董。他经手过许多有名的宋元书画和铜器、玉器,其中一些如今已经成为美国各地、各大学博物馆的重要藏品。比如《朝元仙仗图》卷,卷后有南宋张子璁乾道八年(1172年)、元代赵孟頫大德甲辰(1304年)的题跋,两家题跋看法不一,张子璁认为此卷为吴道子《五帝朝元图》,赵孟頫认为是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图》。
宋徽宗《宣和画谱》卷四中记载有武宗元《朝元仙仗图》,但是否即为此卷,学界众识纷纭。据曾供职于佳士得的中国书画专家马成名先生叙述,此卷在侯士泰之前,曾以5万美元的价格游售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未果,之后流入侯士泰手中。后来侯士泰欲溢出此卷,求售多时,还是无人问津,于是就和王己千以画换画,王己千遂以六幅藏画易得。王己千易得《朝元仙仗图》,引起了美国一些博物馆的关注,于是纷纷想要购入此画卷,这时侯士泰懊悔了,想和王己千换回《朝元仙仗图》,王己千当然不肯,侯士泰就聘请了三位律师以欺骗之名将王己千告上法庭,官司一打就是三年。
法官当年如何裁决此事呢?据说两条依据:一是庭审时法官问王己千是否懂中国古代书画,王己千答不懂,因为中国古代书画年代久远,能够佐证的资料不多。法官又问侯士泰是否懂中国古代书画,侯士泰的回答是肯定的,法官于是判王己千胜诉,理由是一个懂的人怎么会被不懂的人欺骗呢?二是王己千当时是用六幅藏画与侯士泰交换《朝元仙仗图》,交换后,侯士泰对其中的一幅改头换面,已非原画。
此次胜诉让王己千颇为得意,他于是为自己添一斋号:宝武堂。并请人镌刻多方闲章,最大的一方为5厘米×5.8厘米,白文,左右刻瑞兽,居中是“宝武堂”三字,印面饱满,刀法钝拙,刻得雄浑厚实。如此闲章,画上一钤便是自豪
“剧情”被反转
五代董源的《溪岸图》是王己千收藏中的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中国古代绘画作品,1968年从张大干手中用八大山人、石涛等名家的十二幅明清书画易得。对于这幅作品的真伪判断曾经引起激烈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溪岸图》是董源原作还是张大干伪作。为此,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于1999年12月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研讨会,邀请世界各国多位著名中国美术史学者、专家与会,展开辨论。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年,尽管还有学者持不同看法,但对于《溪岸圖》是10世纪一件重要的中国山水画杰作,绝大部分专家学者的观点是趋同一致的。
张大干虽有造假画劣迹,但是对于中国古代书画那种刻骨铭心的爱也是有目共睹。《溪岸图》本来是徐悲鸿1938年在广西阳朔所得,正巧因为抗战张大千也在广西,见了《溪岸图》后便难舍难分。他知道徐悲鸿不会转让,于是就向徐悲鸿借,徐悲鸿借给他了;但一借六年他无还意,是真心不想还。1944年春,张大干托张目寒往重庆找到徐悲鸿,提出用金农的《风雨归舟图》交换,徐悲鸿当然无奈,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从此《溪岸图》跟着张大千辗转,从国内到国外,从巴西到美国,最后在纽约让王己千碰见了,剧情随之一变,最终归藏王己千名下。
张大干不仅善画能诗,也有文人情结,所以他备足了一大堆文辞隽永,篆法雅逸的闲章,但逢好作品,无论己出还是古代书画,都会依情依境,分别钤用。《溪岸图》当然为其宝爱,画上钤印(包括签条)多达十三方,满满的都是心情。比如左下那方“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此为张大干重要收藏印之一,句出宋代吕本中《采桑子》词上阕:“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他是借古人别情写自己惜爱古画,故此印多钤于他收藏的宋元及其以上的珍贵书画之上;再比如其边上那方“别时容易”朱文方印,此印句出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词:“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张大干藉此寄情书画,是因为这件作品即将与自己分离,故此印往往钤于易手之时、易手之作。一方闲章折射出多少难以言表的情绪张大千拗不过王己千,当然也有经济的原因,“别时容易”钤下,《溪岸图》易主,再要相见,难啊
王己千则大欢喜,又添斋号:溪岸草堂。并治印,彰显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