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昊
2017年11月,特朗普展开其执政后的首次亚洲之行。在此前后,美国政府正式提出“自由而开放的印太战略”,将“印太”作为推进外交战略的地缘框架,宣称美国将与印太地区建立“新伙伴关系”。这一战略旨在替代奥巴马政府实施的“亚太再平衡”,正日益成为美国对华展开地缘竞争并制衡“一带一路”倡议的主要依托。美国的“印太战略”并非空架子,过去一年多来不断得到充实和细化,政策手段、资源保障、实施机制等逐渐清晰,对中美关系及中国周边安全环境的影响不可低估。
“印太”是一个地理和战略意义上的概念。根据特朗普政府2017年底发布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做出的定义,“印太”是指“从印度洋西海岸至美国东海岸的广大区域,这是世界上人口数量最多、经济最具活力的地区”。
特朗普政府并非“印太”的首倡者,“印太战略”可以说是过去十多年美国持续调整其亚太政策的结果。“印太战略”之所以能在特朗普时期最终成形并得到充实,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密切相关。美方认为“一带一路”具有使中国成为“欧亚大陆霸主”的潜力,“中国的主导会破坏印太地区多数国家的主权”。曾任美国海军学院院长的海权理论家阿尔弗雷德·马汉很早就提出,控制印度洋和太平洋至关重要,可以使相关国家沿着欧亚大陆边缘投射力量,美国应与民主国家构建“跨国海上联盟系统”,以抗衡位于欧亚大陆的强国。二战结束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核心目标之一就是防范欧亚大陆出现霸权国家。在很多美国战略界人士眼中,“一带一路”实际上是“中国特色的印太战略”,中国正借助“一带一路”在整个欧亚大陆展开“地缘经济攻势”,并基于此不断“扩张”安全和政治影响力,进而挑战美国在二战后形成的霸权基础。显然,“印太战略”体现了一种鲜明的“海权”思想底色,旨在从太平洋和印度洋东西两线遏阻欧亚大陆可能出现的“霸主”。
过去两年来,特朗普政府的多名高官都谈及或暗示中国正在印太地区展开“胁迫性”行动,通过“掠夺性经济”“南海军事化”等方式谋求霸权,损害相关国家的“主权”,试图“在印太地区取代美国,扩展政府驱动的经济模式的影响力,按照有利于中国的方式重塑地区秩序”。针对这些挑战,“印太战略”的具体制定者之一、美国国务院助理国务卿帮办黄之瀚等在阐释这一战略的内涵时指出:所谓“自由”,是指该地区国家不受他国胁迫,而且能够在本国国内维护自由民主体制;所谓“开放”,是强调“印太”地区海上交通线以及贸易和投资的开放性,尤其是南海不被任何国家控制。
2018年以来,特朗普政府加紧充实其“印太战略”的具体内容。在经济领域,2018年8月蓬佩奥国务卿访问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尼,出发前夕还在美国商会主办的“印太工商论坛”上发表题为《美国对印太地区经济前景的构想》演讲,称美国“不是为政治影响而投资,而是奉行合作关系经济学”,“我们相信战略伙伴关系,而不是战略依赖关系”。美国并未展开与“一带一路”规模和资金量对等的竞争,而是聚焦数字经济和网络安全、能源和基础设施发展等领域,并先期投入1.13亿美元的“预付资金”,以调动更多私人资本参与“通过能源增进发展和增长” (EDGE)等具体行动计划。
美国商务部、能源部和国际开发署等机构也推出一系列政策,推动美国商业界扩展与印太地区的联系。2018年11月,彭斯副总统在《华盛顿邮报》撰文称,美国在印太地区的贸易总额每年约为1.8万亿美元,为美国创造了330万个就业岗位;美国在该地区的投资总额高达1万亿美元,超出中日韩三国在印太地区的投资额之和。彭斯表示,美国与印太地区经济关系的拓展将主要依赖私营资本,推动更多具有可视性利益的项目。
在安全领域,“印太战略”聚焦“海上安全”、人道主义援助和减灾、维和能力提升、打击跨国犯罪四大领域,以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国为重点,并加大对孟加拉湾沿岸国尤其是斯里兰卡的投入。2018年5月,美軍太平洋司令部正式更名为印太司令部。蓬佩奥在访问东南亚期间宣布美国将投入3亿美元,用于强化印太地区的安全合作。2018年8月,美国举办新一期年度性“东南亚合作训练”(SEACAT)。美国还同新加坡启动“数字防御合作计划”,支持印尼和菲律宾等国打击跨境武装分子。
在政策协调架构方面,特朗普政府大力推动“美日印澳”四边机制(Quad)。2017年11月这一机制得到重启,目前参加四边对话的官员仍是司局级,但不排除提升层级的可能性,军方人士日后或许也会直接参与。2018年11月,美日印澳四国外交部高官在新加坡举行第三次会晤,在海上安全、反恐、互联互通等议题之外又增加了强化地区网络安全的内容。除了四边机制,美日澳、澳日印等三边协调机制也在逐步走实。
在“美日印澳”核心圈之外,法国、英国等欧洲国家也成为美国拉拢借重的对象。法国马克龙政府提出“印太轴心”构想,担心“一带一路”不仅影响其在欧洲、印度洋地区的利益,还会损害在非洲地区的利益。法国制定《2018法国和印太地区的安全政策》文件,英国推出“亚洲全域”(All of Asia)战略,法英两国防长还多次表示将参与美国主导的“航行自由行动”。尤为值得警惕的是,台湾方面试图借助已由特朗普签署成法的《与台湾交往法案》和《亚洲再保证倡议法》,积极参与美国的“印太战略”。
美国“印太战略”虽取得不少进展,但也面临一些障碍和挑战,其前景如何取决于以下几方面因素。
一是特朗普本人对“印太战略”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印太战略”体现了美国战略界建制派人士的想法和偏好,特朗普的兴趣可能并不太大,他对于地区政策的主要关注点仍在于调整经贸关系和应对朝核问题。
二是美国国务院、国防部等部门的人事调整会对“印太战略”走向带来一定影响。马蒂斯2018年6月曾在参加新加坡香格里拉对话会期间大谈“印太战略”,而今却已离开美国国防部长岗位。当初负责制定“印太战略”具体内容的代理亚太事务助卿董云裳也已离开国务院。此外,对于“印太战略”的优先事项,美国国会与行政部门之间存在不同理解,不少国会议员认为美国应当重新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 ——其前身就是特朗普上台后立即宣布退出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
三是美国与盟友伙伴之间的协调问题。日本、澳大利亚、印度都明确希望减少“印太战略”的对抗性色彩,既反对“美中共治”,也对美国借“印太战略”对华过度施压抱一定戒心。日本安倍政府将“印太战略”改称为“印太构想”,原因在于“战略”一词容易引起中国的警惕心理,使用“印太构想”也更容易得到东盟国家的支持。2018年11月1日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在澳亚洲协会发表演讲时称,“今后一段时期,我们将不可避免地处于更高烈度的美中战略竞争之中。”他同时表示,“重要的是,美中关系不要演变成用对抗来定义。”
四是其他地区国家对美国的“印太战略”抱有疑虑。印尼、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认为,“印太战略”的核心是美国、日本、印度和澳大利亚构成的四国合作机制,东盟在地区格局中具有的“中心性”将因此受到挑战。东盟还意识到,美国“印太战略”很可能会引发中美对抗,导致东南亚国家陷入选边站队的困境。2019年1月在泰国清迈举行的东盟外长非正式会议上,各方就推出东盟版本的“印太战略”进行了深入讨论,印尼外长蕾特诺强调要以东盟为核心,确保“印度洋和太平洋不得被用于自然资源和海洋主导权争夺”。
(摘自《世界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