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歌 (北京师范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 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100875)
影像风格是导演对其作品最直观的阐述。或许和许鞍华早期在香港无线电视工作的经历有关,她镜头下的影像总是给人真实、悲悯、冷静的感觉。对于电影影像而言,它所要传递的意义有三个层面。第一,完成故事情节的表现。第二是要能够从影像视觉上将情节的“潜台词”表现出来,影像要表现导演所想传达的出情绪和气氛。第三是最容易被忽视,也同时是最重要的就是电影影像还要具备相对独立的审美价值。这三个层面的任务在实现手段上的统一性和独特性构成了一部电影的影像风格特征。1相对于要投入情感,理解消化的故事内容,电影影像往往是最能直观的表达作者意图的。许鞍华的影像是现实中的一潭水,映照着真实使人有悄怆幽邃之感,戏中人物的命运与挣扎就像一颗石子,引起观者心中的层层涟漪。
客观视角的使用,加强了许鞍华电影影像的冷静与纪实感。她似乎对于他者这个视角具有执着的坚持,即使在惊悚悬疑题材的《疯劫》中也没有使用更能让观众产生代入感的主观视角。观众始终处于客观角度,或许对于许鞍华电影中的主人公而言我们只是窥探他们生活的他者,客观的视角也更能使我们离间于故事,让我们知道我们始终看到的只是生活。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创作周期,每个时期都会在其原有的风格上进行改变。许鞍华也是,从她不同年代的作品我们可以发现许鞍华的电影影像其实从大体趋势来讲是一个在逐渐简化、克制的过程。用镜头中的物代替人心中的情,这种诗意的留白艺术使得观者更能体味到其中的韵味。在《天水围的日与夜》中,儿子参加团契,要他画一棵家庭树,对于这颗树干上写着男主角自己的名字“安”的家庭树导演给了一个很长的特写,在这颗家庭树上面大大的树冠上写着“妈”,别无其他。没有过多的表演,却表达了母子相依为命的不易和他们富有生命力亲情。
许鞍华的电影影像具有她独有的东方意蕴,她的影像画面在写实的同时也非常重视写意,所谓言外之情、象外之意,通过空镜头使得深远悠长的情绪、意蕴最终被感悟和留存。前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喜欢将镜头贴近自然景物,像山间的流水、风吹动的树叶甚至是长满青苔的石头,当这些自然景物被剥离出大环境,作为一个长镜头的主体被独立欣赏时,他会使观众带着电影所营造氛围的一种延续去感受。相对于塔可夫斯基对于大地、自然的展现,许鞍华则是将镜头转向生活中的细节。在《天水围的日与夜》中,晃动的衣架,被风扇吹动的报纸,挂在厨房墙上的便当盒还有片头天水围的全景。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在此刻被放大,从我们熟悉的却未留心过的日子中抽离开来,产生一种陌生感,这种不加以言语表述的陌生感和画面的留白使观者有超越电影画面的诗意感受。许鞍华的电影留白中也蕴含着东方的哲学色彩,即“悟”,通过我们的所闻所见感受世间万物在我们眼中所呈现的态度。许鞍华就是将她所想表达的情感,通过克制的、留白的、具有东方哲学诗意的方式含蓄的表达出来,使观众能产生内心的情感共鸣与感悟。
许鞍华的作品体裁富有人文特质,通过表现小人物的生活困境从而去影射社会问题。同时在她的创作历程中,香港也正经历着巨大的蜕变,这些变化表现出来的特征恰恰与香港市民社会的特征相吻合。如果说杨德昌是台湾社会的手术刀,那么许鞍华应该是香港社会的一面镜子,没有说教,没有煽情仅仅是平静而又克制的讲述,却又给人难以言喻的巨大感动。
在影片《桃姐》中,通过桃姐中风后在养老院的经历展现了香港社会的养老问题。在桃姐居住的老人院中有各式各样的人,有曾经受过高等教育活在过去成就中的校长;有全家移民只能靠着香港政府的支持过生活,一直想回乡下的老婆婆;有好动爱交际到老还在泡洗头妹的坚叔。这些人物都是千千万万个香港市民中的一员,他们来自不同阶级代表着身份背景不同的各种群体,却面临着同样的养老难题。
除了当代社会的养老问题之外,导演许鞍华还将镜头转向了香港长期以来历史因素下所产生的身份认同问题。在许鞍华导演的作品中总是能非常真切的表达出香港人的生活,或许因为她母亲作为一个异乡人一生的漂泊无根,许鞍华能够感受到香港作为“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这样一个无根的城市和这座城中人们的迷茫。同时香港也是过客与难民的聚居地,如洛枫所言,“香港这种‘中途站’的角色与它的殖民历史息息相关。”大量的淘金客涌入香港,或在此寻找商机,或将香港视作踏板奔向更远的地方。香港就是一个“港口”人们在这里来去匆匆,过客无数。有人落地生根视此地为故乡,有人来了又走奔向下一个目标。等到停下来时,会忘了自己来自哪里,又该去向何处。
在《天水围》两部作品中,导演将镜头聚焦于天水围这个位于香港新区的城市及各种背景的人在此的日常生活。导演运用冷静纪实的创作手法与二元对立的时空组织的叙事范式,对尖锐的社会现实问题和香港的身份认同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以冷峻的目光与深邃的洞察力透视香港社会在经历经济地位落差之后,香港人的焦虑与不安心理。
《天水围的日与夜》通过时空交错的形式建立起天水围与香港腹地、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联系,显露出强烈的怀旧情绪与本土意识。影片的最后天水围的人们聚集在草坪上庆祝中秋节,人们仰望月亮,过往的传统香港生活与现实交织,人们在更古不变的月光下,回忆往昔庆祝团圆呈现出一派温馨祥和气息。在影片中导演将黑白照片穿插在电影之中,并且以传统节日中秋节作为结尾,将天水围与香港往昔进行时空重组,表达了香港的人文情怀与传统文化和现代香港社会的链接。旨在从贵姐日常琐碎的日与夜中探寻香港人民的生活状态。
许鞍华电影作品总是围绕着女性所面临的社会政治,家庭日常和特定时空所遇到的问题来展开故事。如《半生缘》中顾曼桢在先进的西方文化的影响下,陷于命运的捉弄想要抗争却被传统的道德约束所压制;《客途秋恨》香港一代人与大陆的心路历程,在家庭伦理体裁之下同时具有时代意义;《女人四十》将现代女性所面临的多重困境结合起来,在悲剧的讲述中加以幽默的语言,从而产生温情与苦难的缝合。随着时代的发展,许鞍华镜头中的女性所面临的问题也在不断变化。但始终不变的是女性角色悲剧色彩的命运。
“我把我自己的人生观放到我的电影里,而我的人生观是‘悲’。我觉得如果跟命运抗争,个人太渺小了。”在许鞍华悲观的宿命论下,其镜头中的女性个体都深陷命运的牢笼而无法挣脱,在逆境中女性的柔美与坚韧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以致最终她们无奈接受命运的安排时更加的使人心碎。
许鞍华作品中的女性所经历苦难的一大原因是传统观念对女性精神世界的禁锢。这些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困于传统社会给他们制定的一个个身份中,《女人四十》中的阿娥是妻子,是儿媳,是母亲。在这些身份的符号中,她虽有名有姓但在更多时候她被唤做孙太、妈妈和大嫂,她唯独不是自己。在家中他要面对唯唯诺诺的丈夫,情窦初开的儿子,老年痴呆的公公,在外她还要与公司中年纪轻她,能力强她的对手竞争。《女人四十》中的阿娥是传统观念中的贤妻良母,充分体现了传统儒家思想下的女性美德,但同时她也困于传统观念下对女性的束缚。阿娥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女性,有着现代思想和稳定的工作,但也会因为偷闲打牌而被象征着传统父权的公公训斥。这些都是传统思想对于女性自主意识的束缚。但是本片中阿娥与父权并不是一个抗争或者压制的过程,而是一个帮助与和解的过程。阿娥用女性的坚韧克服了生活中的重重困境,并且在照顾公公的过程中,与公公化解矛盾,并帮助了父亲重拾男性的尊严。阿娥就是女性意识在传统观念束缚下与传统美德的有效结合,是新时代中万千女性的缩影,象征着女性意识的逐渐解放。
许鞍华以冷静纪实的影像风格,诗意克制的画面,为我们精心雕刻现实生活中的平淡美,让我们感受到了柴米油盐中的诗情画意。同时在平淡之中也有她人文主义关怀下的社会思考,随着时代的发展,切合香港人的困惑,以小人物为视角映射社会问题,展现人间百态。在她的电影中,她一直试图摆脱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的束缚与限制,达到一种生命状态的自由与超越。
注释:
1.林韬.《电影摄影应用美学》.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