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雅体而寄闺思:旗人女作家高景芳《美人临镜赋》论析

2019-07-12 08:40:28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130032
大众文艺 2019年11期

(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 130032)

高景芳,字远芬,正红旗汉军人。具体的生卒年不详,约生活在清康熙、雍正年间。父高琦,曾经做过浙闽总督。夫张宗仁,曾任内阁中书,世袭一等侯。高景芳出身名门,工诗能词,兼善辞赋,乃是康雍间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所作《红雪轩稿》,计六卷,“卷一赋三十六篇、文一篇,卷二四言诗十六首、五言古四十七首、七言古三十首,卷三五言排律二十七首、七言排律十二首,卷四五言律一百五首、七言律六十七首,卷五七言绝句九十七首、五言绝句四十三首,卷六词一百七十五首,编端复有骈体自序一首。”即使单论作品数量,其亦可卓然于清初女作家之群。

袁枚曾有言云:“闺秀能文,终竟出于大家。”良好的家庭出身,使高景芳有可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以至其能创作出大量的七古、排律等作品。但这样的家庭出身,也限制了高景芳作品的风格。《名媛诗话》曾称赞高景芳:“古诗闺阁擅场者虽不甚少,而畅论时事恍如目睹者甚难多得。……夫人工骈体文,兼善词赋,……笔力雄健,巾帼中巨擘也。”又举其《输租行》诗,谓“高夫人写官吏之横暴”,“不失忠厚之旨”。然观高景芳的诗文集,类似的作品其实很少。高景芳身居上流社会,和上层统治者的关系尤为亲密,很多时候,她是可以直接接触到最高统治者的。比如她的《红雪轩稿》卷三中,就载有好几首诸如《康熙四十四年春恭迎圣驾于云间行在蒙赐龙缎十二联纪恩八韵》《谒见妃娘娘仰蒙握手温谕恩礼有加恭纪》这样的纪恩诗。除此之外,如她所作的《升平烟火赋》,有句云:“吾皇至治,合于天道。……是以睹兹升平之盛事,益知帝德之难名。”又如《灯月交辉赋》,末尾有歌云:“天有情兮月初盈,人有情兮灯共明。合上下而交辉,维此元宵为不夜之城。士与女以偕乐兮,颂皇王之太平。”其意皆在替统治者歌咏升平。拥有如此高的身份,很难想象高景芳会给予下层人民一种真正的理解。她的确写过像《输租行》这样的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诗歌,但其目的,恐怕也主要是要对既往的汉乐府的诗歌传统进行模仿,而不是要抨击现实。高景芳的弟弟高钦曾为景芳的文集作序,其语云:

惜吾姊负如此才华,终不能踰壸阈以鼓吹休明,不綦为之扼腕乎?……集中篇什,……语语皆从性灵中流出,若留连景光,适兴花鸟,不过偶见一二,殆所云得风雅之至正者乎?

可见逾越闺壸,替皇朝鼓吹休明,正是这类家庭出身的文化女性的最高理想。而在无法改变自己女性身份的情况下,亦须谨守闺阁风雅之正,少做流连光景的适兴之作——至少,在同样家庭出身的男性看来是如此。

然而,尽管其弟将景芳比作了曾经作过《女诫》的曹大家,尽管景芳本身亦会受到种种闺阁教条的束缚,也不意味着景芳会完全放弃其思想上的自由。这种自由的思想,有时会寄托于遣兴咏物之诗中,偶尔,也会以闺中的一段遐思作为体现。比如她的《美人临镜赋》,记录的便是闺阁生活中的一段遐想。今迻录于下:

若夫金屋深沉,绮窗闲雅,香烬鸭炉,霜销鸳瓦。黼帐低垂,帘衣密下。梦迷离而半醒,灯明灭以将灺。晓钟已停,玉漏罢泻。于是绣被不温,晨光渐暾。星星倦眼,渺渺春魂。衣将披而未起,声欲发而还吞。架上裙拖,命双鬟之徐整;枕函钗坠,令小玉以潜扪。发晞膏沐,脸余睡痕,眉山蹙翠,鞋弓褪跟。爰搴帏以下床,亦拥髻而临轩。则有青衣捧盆,绿珠执帨。口脂面药,以供澡靧;理玉进金,以献环珮。妆阁既启,侍御成队。乃奉簪珥,乃陈粉黛。扰扰绿云,煌煌珠翠。匣镜初开,月光露朏;清辉忽满,魄圆水汇。有美一人,俨然相对。爰见眸澄点漆,腕现凝酥,青丝理发,白雪呈肤。先之以犀篦,继之以牙梳。载掠载刷,不疾不徐。妆成回顾,容华烨如。芳心未慊,引镜躇蹰。乍窥鬓影,旋拭唇朱。既上整乎花钿,复中饰其衣襦。背照才明,鉴看双举。肩斜似軃,袖或单舒。夷光之坐映耶溪,未归吴国;甄后之行来洛浦,独怆陈思。藉不律之采藻,为临镜之瑰词。乃为之歌曰:镜中人兮台畔姝,外与内兮无殊形。对影而欲呼兮,口将言而嗫嚅。恐无情之不我应兮,终以礼而自持。

赋的开首,先从外部环境写起。“金屋深沉,绮窗闲雅”,在调配色彩的同时,也暗示了主人公的身份。其后再进一步推进,“黼帐低垂,簾衣密下”,由金屋鸳瓦聚焦到睡帐,再由此写到帐中将醒未醒之人。其写法,恰如电影中远景、中景与近景的切换。“绣被不温”写的是体感,也暗寓了一种孤独之意。其下“星星倦眼”、“脸余睡痕”等等,是对帐中人物神情样貌的具体刻画。或许是因为早起,血脉未舒,故脸上还印着枕痕。这种描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梁简文帝的《咏内人昼眠》:“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所不同者,一写脸一写腕而已。

“爰搴帷以下床”以下,是写帐中人出帐梳妆之情形。帐中人终于走出了帐外,而青衣双鬟罗列而进,捧盆执帨,理玉进金,至此,作者又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女性的群像。人物虽然众多,但因其均是为服侍主人公而来,故无喧宾夺主之虞,而有众星捧月之效。

“匣镜初开,月光露朏;清辉忽满,魄圆水汇。”用两对句写开镜之情形。“露朏”句是写镜半开,形如新月。而“魄圆”句,则是写妆镜开圆。作者对光线的捕捉十分到位,极富视觉感。至此以下,是扣标题中的“临镜”二字。美人对镜梳妆,不疾不徐,颇具雍容之态。而整个化妆过程,亦是分成两个阶段:先是“妆成回顾,荣华烨如”,但忽又“芳心未慊”,觉得哪里有些不妥,故又对镜细看,上整花钿,中饰衣襦。以下“夷光之坐映耶溪”、“甄后之行来洛浦”云云,是写妆成后整体之态。无论是夷光还是甄后,无论其爱情最终是喜剧还是悲剧,她们都有着爱慕之人。藉此,作者又写到“美人”的内心。镜畔之人,颜色如花,内外兼美,但惜无其匹,故作者又为其设计了一位追求者:“对影而欲呼兮,口将言而嗫嚅。”这位追求者虽对美人有爱慕之意,但其又是怯弱的。“恐无情之不我应”,故也只好“终以礼而自持”。最后的这首歌虽是模拟第三者而作,但其实却是“美人”自身情感的外化。

《文心雕龙·诠赋》有云:“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又云:“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就“铺采摛文”这一点而论,女作家的赋可能往往做不到男作家那样宏富。但若论起“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女作家则至少不在男作家之下。女性细腻的心思,以及更易感的性格,使得她们很适合去创作这类“体物写志”的文字。女性作家的诗歌和辞赋,在审美上往往有着很强的同质性,这或许从另一侧面印证了“赋自诗出”这一命题。高景芳的这篇《美人临镜赋》,无论是在描写的方式上,还是在使用的词汇上,都能看到南朝宫体诗的影子。所谓的“丽藻瑰词,络绎奔赴”(高钦评语),实际上也是南朝文学的一个特征。

讲求“丽藻瑰词”,多多少少有些违背了高钦“得风雅之至正”的原则。而景芳之所以能够如此而不失身份,乃是因其巧妙地借助了既有的文学的传统。咏美人的辞赋古来多矣,其大多数都套用了一个“佳人信修”,但“习礼而明义”的套路。积习见久,它就成了此类文体写作的合法路数。景芳模此,故可借文学之名,行自由之想了。“恐无情之不我应兮”,这是遐想,暗示了赋作的虚拟性;“终以礼而自持”,这是由遐思回到了闺壸的现实之内,可谓“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了。

综观景芳之诗词文赋,实还是以法式善《八旗诗话》中的评价较为中肯:“以小赋为第一,诗余次之。诗则五古、七古,属辞比事,得风人之旨。近体咏物之诗太多,即俊语层见,大半有句无章。然昔人评赵文俶尽无巾帼气,若景芳之诗,其亦卓然自立者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