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 130032)
于德北近年推出了《少年菊花刀》《世界的那端》《我和端端——一个年轻父亲感人至深的亲子笔记》等作品。当这些作品摆在面前,我首先选择阅读的是《我和端端——一个年轻父亲感人至深的亲子笔记》(以下简称《我和端端》)。原因很简单,首先我也是一个年轻父亲,我觉得我可能从当年的于德北那里找到一些共鸣;另外,我被题目中“感人至深”的字样所吸引。我一直觉得“感人”是散文的至高境界,也是文学性最本质的体现。
在阅读《我和端端》的过程中,我不断感到“不虚此读”。我发现于德北是一个拥有丰富的生命经验、且非常善于捕捉并传达这些经验的作家。他说他做过许多临时工:筑路工、建筑工、卖报工……最后选择了写作。这样的作家绝对不能小视。因为他们的文学底蕴基于鲜活的生命经验的支撑。《我和端端》便传达了这样的生命经验。其中很多来自于一个年轻父亲的育儿经验、教育经验,还有许多婴儿、儿童、青年微妙心理经验的细致分享。看到这些内容,我不断回忆起不远的以前,我是怎么协助妻子烫奶瓶、冲奶粉、洗尿布、哄孩子入睡……也不断浮想起孩子嗷嗷待哺、蹒跚学步、破涕为笑、大哭不止等等既温暖又挠头的瞬间;还能设想未来我怎样可能如于德北那般与孩子倾心交谈,谈自尊、谈理想、谈宽容,引导他们如何看待早恋、怎样发展与异性之间的友谊、怎么同情弱者……我不得不佩服于德北作为一个“作家父亲”观察生活的精细、总结经验的地道。他的这些年轻父亲的经验,让我真觉得是那么回事。
这些经验,进一步让我感受到这部亲子笔记的分量。但更感动我的,是一些立体的、五味杂陈的、甚至是带些痛点的生存经验。这些经验表面看来,似乎并不属于这部亲子笔记的主体经验,而是一些由生养孩子衍生出的附属经验。但恰恰是这些附属经验,让我充分体会到这部亲子笔记“感人至深”的文学力量。
于德北23岁便当了父亲,这意味着什么?对于“80后”的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于德北对自己即将初为人父,仍带着几分“大男孩”的困惑与迷惘。但他终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以一个父亲的名义。接下来,他就要面临一个基本的生存考验——贫穷。于德北当时在打零工,妻子是一名代课老师,收入相当微薄,此时又添一个孩子。显然于德北要更穷了。而贫穷的滋味,就成了23岁、初为人父、且具有文学情结的于德北最耐咀嚼的滋味。于德北追溯了“借钱成婚”、“借钱生子”的苦涩记忆。对于“借钱”的心理经验,他写得尤为准确。急于借钱而又羞于开口的人,最怕别人不借给他钱。而一旦别人借给他钱,他就在心中那样谢天谢地、千恩万谢。于德北便是这样的“借钱人”,他也写出了很多“自尊的借钱人”的共同体验。
贫穷会滋生诸多问题,比如自尊的失落。穷和没面子,总是一对双胞胎。端端即将降临在这个贫穷之家,而端端的妈妈却失业了。用于德北的话说:“我们会失掉一半的经济来源”。然而,从这个“下岗事件”的叙述过程来看,于德北分明不是在强调这“一半经济来源的失掉”,而是在凸显突如其来的身份失落感。这种自尊的失落集中体现在妻子身上。校长让临产的妻子回家“休息”,而妻子一再表示要把孩子们的功课教好。可以说,妻子一再地、一厢情愿地守护着这个来之不易的“经济来源”,而雇主却决然地告诉“真诚而糊涂的她”:“学校不想再用你了”。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一个临产的妇女、一个弱者,在即将临产之际,失去了谋生权。而他可怜的妻子,还曾那样天真地乞求?于德北用很大的篇幅、认真描述着妻子在没有开灯的屋子里独自垂泪,那轻轻地啜泣、那持久的沉默……尽管他“像男子汉一样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故作释然地劝慰妻子。然而,对于贫穷中的、努力为尊严而战的男人来说,与自己连为一体的妻子经历了这样的“卑微地被拒”,他怎能轻松地释然?于德北的“貌似轻松”中,包含着怎样的自尊的尴尬、生存的辛酸,或许只有曾经困顿而受辱的人更能懂得。
贫穷也会滋生幼稚病。这也是一种“穷人经验”。幻想着赶紧脱贫,难免异想天开。于德北和妻子为弥补那“失掉的一半经济来源”,就开了一家号称“借君园”的小书店。在描述书店的经营状况时,于德北好像故意使用一种天真的口吻,非常“投入”地设计着他们的“致富”计划、介绍着他们的经营理念,而且还十分认真地“掰扯”着尚未“通胀”之前那“一毛、两毛”的“可观”收入。他似乎故意那么寒酸地认真着,以凸显贫穷的可怜、无奈,以及那因贫穷所滋生的“幼稚”。
当然,贫穷也会滋生快乐。穷并快乐着,也被当年的于德北诠释得真切。他回忆用手推车搬家的情形,那么缓慢、温馨、平民化,于德北似乎忘掉了搬运的困难。他还写到了“野外午餐”的美好时光,虽然午餐的内容只有“饭盒蒸饭”、“两枚鸡蛋”、“一点小菜”、“二两白酒”,但一家人坐在草地上、沐浴在南湖畔的阳光中,觉得很惬意、很温暖,于德北觉得“日光是如此的慷慨,照暖我们,照暖人流,更给端端带来健康”,这种苦中作乐的经验,想必也会打动更多的寻常人。
因为吃过苦,所以于德北很珍惜眼前的一切、很懂得知足。拮据之中,有了一小笔稿费,他感到知足;做文案苦工,哪怕是临时的,但带来了额外收入,他也感到知足;有了稳定工作,虽然觉得枯燥,但他感激这份工作“但我还要努力做好它,因为他支撑着我的家庭生活”。于德北就这样懂得知足、懂得珍惜。难怪有人说于德北是一个拥有平民心态的作家。于德北的平民心态来自于他的底层经验,或者说是贫穷经验。平民心态是贫穷经验结出的宝贵果实。我觉得平民心态对于知识分子很重要,因为很多知识分子都在刻意将自己矫情化、精英化。而事实上,“纯种”的、不屑人间烟火的知识分子少之又少。很多知识分子的前身、祖辈都是挣扎在贫穷线上的凡人,所以知识分子不能忘记平凡。当知识分子们(尤其是那些从贫穷中走来的知识分子)因追逐“风雅”、“高标”、“狷介”而迷惘痛惑的时候,适当回归生存本身、学会知足,或许会更加从容淡定。于德北是这种清醒的知识分子,他懂得将底层经验升华为谦卑心态,从而在这个社会中踏实而明智地活着。
除了贫穷及其衍生的种种经验,《我和端端》还有一些更为复杂、难以言传的经验打动着我。在这里,姑且称其为“五味杂陈的经验”。对于这样的经验,我不知该怎样概括与形容。不妨先来呈现一下:在端端一岁的时候,一次妈妈突发胃病,疼得满头是汗、虚弱不堪。哄孩子睡觉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于德北身上。孩子不停地哭,让于德北这样一个最头疼哄孩子的“大老爷们”无计可施,妻子挣扎着要起来,于德北将他按住。他要独自承担起这看似简单而又异常“艰难”的任务。哭声与焦虑之中,他突然看到了63路环线有轨电车,他似乎找到如何让孩子入睡的办法。就在那个午后,他抱着端端坐上了环路车。售票员问他在哪里下车,他说他也不知道。就这样抱着端端,裹着明黄色的毛巾被,在乘客稀疏的有轨电车上,坐了一圈又一圈。端端早已睡了,他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下午,花了两毛四分钱,在环线上绕了三圈,终于完成了任务。于德北感慨道:
“我抱着端端在63路车上坐了一个下午,直到五点,晚风微徐,端端从梦中醒来,我们一起回家。没有人体会那个下午我的心情,我和我的儿子用体温进行交流,没有语言,我的思绪万千,过眼的风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在我的心底涂抹一层永不消褪的绿色。”
“在场性”地设想一下:一个年轻的父亲,处在困顿的生活境遇中,妻子又突发疾病。他手足无措地、硬着头皮进行“角色互换”。而且被逼出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这种经验很复杂,也很特别。当然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悲痛,仅仅是一个有关哄儿入睡的插曲。但是,于德北综合了彼时彼境下特殊的人生心态,将贫穷、疾病、辛酸、无助……万千思绪伤感而诗意地消解到午后的阳光、明黄的毛巾被、沉睡的孩子、清静的有轨电车、漫无目的循环、永不消退的绿色之中,所以这些心态和经验,拥有了难以言传的文学色彩。
读完《我与端端》,我不禁思想:这部亲子笔记最主要的价值在哪里?它固然包含教育学方面的价值、也不乏儿童心理学方面的意义,更不缺少情感散文的真诚维度,但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其所传递出的一些带有生存质感的、介于言说和不能言说之间的生命经验。这些经验“五味杂陈”、“四面透风”,给我们以现实的、诗意的、哲理的多重体会,或许这样的生命经验,才更能成为文学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