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晶莹[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科塔萨尔笔下的故事大都是畸形的、脱离常规的特例,他将这些故事称为“有点变态的特殊情况”,这也是他一直所追求的文学异样性。小说《美西螈》的情节十分简单,某个春日上午,“我”很偶然地来到水族馆,与美西螈邂逅。此后,“我”每天都去水族馆看美西螈,从起初关心它、同情它到发现它的许多品性竟在人类之上,而美西螈那远离人世的生活环境,更是“我”羡慕和追求的目标。这时,彷徨绝望的“我”产生了一种异想,希望自己也能像美西螈一样生活。最终,“我”真的变成了一只美西螈。
独特的叙事视角是《美西螈》产生感染力的艺术根源。叙事视角是作者讲故事的手法,而叙事视角的转变又往往是由叙述主体的身份转变所导致的。科塔萨尔在《美西螈》中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第一人称有限视角相较于传统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更重视人物内心及经验的传达。在这种局限性的叙事视角中,作者主要局限于作品中某个人物的所见所感,而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能够实现直接交流,避免了隔阂的产生。
《美西螈》的开头这样写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美西螈。我常到巴黎植物园的水族馆去看它们,一看就是好几个钟头,看它们纹丝不动,看它们诡秘来去。而现在,我就是一只美西螈。”这里采用内聚焦的叙事视角,“我”是一名内述型叙事者,故事从“我”出发去讲述“我”的故事,分析“我”的内心,表达“我”的情感取向,等等。“我看到它玫瑰色的、仿佛半透明的小小身躯,有点像一只十五厘米长的小蜥蜴,屁股上长着一条极其娇嫩的鱼尾巴,这是我们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从这一句开始,小说迅速从“我”的视角转向“我们”——美西螈们的视角,这是美西螈们的诉说,而非前一个叙述主体“我”的陈述。紧接着,小说又切换到“我”的视角:“我第一次见到美西螈时……”就这样,视角不断在“我”与美西螈之间切换,从一方灵巧地转到另一方,这是叙述主体在人与动物之间转变而产生的叙事视角的切换。由于二者都是内聚焦的形式,因此在阅读过程中视野较窄,读者所得到的信息是以叙述主体的双眼为窗口看到的一系列事物,以及叙述主体所经历的一系列体验。但其实更多时候,这两种不同身份带来的不同视角是复合的。小说一开始就已经表明“我”现在是一只美西螈了,即便接下来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从“我”的立场出发,回忆“我”与美西螈的邂逅、“交流”,且回忆部分的“我”还未完成自身的变异;但是,就在作者自由切换视角的过程中,“我”和美西螈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混乱:“我”究竟是在哪个明确的时间发生了变异,与美西螈合二为一的呢?当小说以“我们”为主体来叙事时,“我们”究竟包不包括变异后的“我”呢?这一点读者确实很难明确区分开。
叙述主体的身份转变除了使观察的出发点变得多样,还在于小说似乎并不是全然内聚焦的,而是有一个外聚焦的叙述者视角始终隐藏在背后,让读者陷于叙述主体变换和视角转换产生的混乱之中,这就是科塔萨尔的高明之处。小说最后写道:“在一开始的那几天里,当我还是他的时候,我把所有这些信息都多少传达给他。他已不再来了,在这最后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着他也许会写些关于我们的事,他会以为是自己虚构出了一个故事,写下关于美西螈的这一切。”这里出现了一个写下这篇小说的隐形作者“他”的形象,而这个“他”是在灵魂变异为美西螈过后留下的一具肉体,“他”是没了执念的“我”。那么如果是同一个肉体,这个“他”能不能就等同于我?如果二者是独立的两个主体,那么是否意味着从一开始,小说便是“他”在叙述着关于“我”和美西螈的故事,从而构成了另一个层面更为庞大的外聚焦呢?小说最初为读者制造了一个在各个人物视角之间自由转换的虚幻世界,读者既是观察者又是体验者,自然地进入了这一荒诞的世界;但是小说最后又用元叙述让读者走入一个死胡同,叙述主体身份的转变与叙述视角的切换不再是绚烂花影,二者间的统一性陡然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从而产生出一种荒诞感来。而科塔萨尔的秘密就在于这种似是而非的荒诞性逻辑——叙述视角在它们之间永久摇摆,无法确定。
科塔萨尔在小说中说:“它们是幼虫,但是,‘幼虫’也意味着伪装真我的面具,同时,这个词还可以表示凭空而生的幽灵。”这一句话想表达的是美西螈在其外表之下所蕴藏的真实面目——被躯壳所困住的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虽然它们没有生气、不见表情、静如止水、“恍若死物”,但是它们的玫瑰色小脸是“阿兹特克式的”——暗含着拉丁美洲重要土著文明印记,它们如同“乳白色玻璃的中国小雕像”——静态的背后是无限文明与思想的涌动。美西螈是如此的高贵,其内部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思想和人格,它的用途、特性、外形、动作均触发了“我”的向往与欲望:“黄金似的小圆珠子”,使“我”产生了一种迈进漫长而遥远的世界的大门的幻觉;美西螈“在水中一跃”的动态,使“我”产生了一种摆脱地穴里的昏睡状态的冲动;美西螈的神情又将“我”投入到一种内在的神秘之中……至此,美西螈成为“我”思想情感的外化物,成为“我”追求和迷恋的目标。
格雷马斯曾对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研究进行了一个提升,他提出的三组对立的概念基本上概括了叙事中的三个根本模式,其中“欲望、追寻或目的”往往暗示了悲剧的潜在原因。“理想是欲望的投射”,在《美西螈》中,“我”的目的和欲望——摆脱现实社会、寻找人类价值——被投射到美西螈身上。然而命运总是追逐着“我”,在美西螈的世界里,日子过得并不比人间强,它们同样在水底的地狱中挣扎,忍受着外界的刑罚。无论是人还是美西螈,“我”的处境和命运并没有改变,生活中的烦恼和挣扎仍在继续。不难看出,美西螈这一意象极为符合科塔萨尔内心的情绪波动,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作者精神状态中潜藏的恐惧和孤寂。科塔萨尔将人的无助以及无法释放的压抑外化为美西螈茫然的、没有焦点的双目,暗含内心的挣扎与无法改变现状的苦痛。而在小说中,正是因为“美西螈”所反映的目的和欲望总是不断地游移、处于无法被获取的状态,所以才造成了悲剧。这种不确定性,导致了无审美性满足,也造成了人物的异化与变形。
小说逼真地描写了美西螈的外形和特征,也以奇特的笔触,揭示了“我”变化前后的思想过程。人变成动物,着实荒唐,但更为荒唐的是变形后的“我”仍保存着人的一切思想感情。外形变了而内心如故,想摆脱痛苦的处境但结局更为痛苦,作者在短短的篇幅中,以其独特的表现手法,展示了人物悲惨的命运和残酷的社会关系,在貌似荒唐的描写中,引起了读者的震惊和沉思。
按理说,人是生物进化的最高表现,但作为人的“我”,却偏偏要寻找动物与人类的共同关系。“我”还没有变成美西螈之前,就自觉地、有意无意地把它看成是自己生命和人格的化身。“我”在美西螈的身上发现了自我,也发现了自己与这个地穴般的世界格格不入,因此把美西螈作为追求的目标,以逃脱这个压抑人性的人间世界,寻求一个平静安乐的新生活,最终走向了“自我异化”的道路。其实科塔萨尔最终所要表达的是,不论是人类的“我”还是异化后的“我”,都无法逃脱外部躯壳或环境的压抑,都不具备摆脱束缚、获得绝对自由的能力。“我”变形的不只是身体,更是一颗无助的心灵。灵魂即便与肉体分离,也依旧会飘向下一处监狱。科塔萨尔用人物变形与异化的手法,表达了对世界的认识。“我”欲生不能,欲死不得,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用破碎的肢体进行挣扎。“我”被挤出了这个社会,只能在动物的身体上寻求寄托。小说在人的变形与异化之下,寓真实于荒唐之中,展现灵与肉的挣扎。
西方文学中充斥着大量的人变异为动植物的情节,科塔萨尔《美西螈》的优秀之处不在于它讲述了一个人变为动物的故事,而在于它如何讲述了一个人变为动物的故事,在于它对传统叙事方式的改变和消解。科塔萨尔以他高超的叙事技巧,用不同的叙事视角展现了叙事者在不同的时期获取的不同信息。虽然小说中看似只有“我”一个主要人物,但随着叙事视角的不断变化,故事的吸引力和可读性都得到了极大的丰富。总而言之,科塔萨尔笔下的人物,在变形与异化中的灵与肉的挣扎实在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