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军 张博[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秋夜》是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的开篇之作,写于1924年9月15日。通过深沉细致的景物描写、瑰丽的想象、萧瑟幽远的氛围,“枣树”“天空”“小粉红花”“小飞虫”这些平凡的景物都被赋予深刻的象征寓意,折射出鲁迅先生在特定时代复杂纠结的精神世界。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就将秋季和“肃杀”“悲凉”这样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这便奠定了全文的情感基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如何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中生存下去,是抗争抑或是妥协,这正是鲁迅先生在《秋夜》中所思考的问题。
从全文结构上看,若以“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为界,将文章分为上下两部分来探讨,可以发现:文章的前半部分为沉默无声的抗争,字里行间充斥着愤慨、不满和倔强;后半部分则是有声的自我追寻,体现出作者“反抗绝望”的精神气质和对生与死、个体存在价值的深刻思索。
1923年7月19日,鲁迅与周作人彻底决裂,搬离八道湾,在砖塔胡同61号居住了一段时间。1924年5月25日,鲁迅迁入阜成门内西三条胡同21号,四合院的三间北房后面的斗室“老虎尾巴”是他工作和待客之所,书屋后墙上部全是玻璃窗,可以看到大片天空。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着两株枣树及一些花木。因写了大量痛斥反动军阀及其走狗的文章,鲁迅被攻击为“学匪”,于是鲁迅干脆把这间小书房戏称为“绿林书屋”,以示反击。《秋夜》所描写的就是“绿林书屋”室内外的景物。
“枣树”是文章的前半部分最为突出的形象,文中的第一段便是对“枣树”的描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个颇具创造性的开篇句式长期以来一直备受读者和鲁迅研究者的争议,褒贬参半。有学者认为,这里的重复手法是为了更有力地突出枣树坚忍不拔与卓然独立的性格特点。“两株枣树,分而言之,就画面言,不是摩肩接踵、并排而立的两株,而是毫无瓜葛、独立支撑的枣树;就形象言,不是联合成阵、并肩战斗的战友,而是各自为战的一二游勇。这不仅表现了枣树的倔强、坚贞,而且显示了它的孤独、寂寞。”在艺术特色层面,这样的写法更加凸显出“枣树”的层次感和立体感,从而引申出作者望向后园时被感染到的寂寞、沉重的心情。
结合创作该文的时代背景看,“一方面是辛亥和‘五四’所留下的一些朝气,已经灭绝殆尽,一方面是新的革命正在酝酿,是这两个时代之交的一个最苦闷时期,也是民族危机最深刻的一个时期。鲁迅先生在当时无疑是直接遭受迫害的一个。一九二四到五卅以后是他和那些所谓正人君子搏斗最剧烈的时期。迫害不是他所畏惧的,使他深感痛苦的,却是残酷下社会可怕的麻痹——战友的退却,青年的消沉,伪善者的挤眉弄眼,变节者的卑躬无耻;茫茫北京城中,他感到竟是像沙漠般的荒凉和寂寞”。除却来自外部各种敌对势力的迫害之外,在个人家庭生活方面,兄弟失和给鲁迅带来的打击和痛苦也是难以言说的,他曾因心情愤懑一度病倒近四十天。但鲁迅并未被击倒,犹如“绿林书屋”外的“枣树”一样,虽遭星星的冷眼凝视,但仍倔强地挺立在冷傲的天空下,顽强地与“无物之阵”战斗着。
在鲁迅先生的眼中,秋夜的天空是“奇怪而高”的,星星闪烁着冷眼,似乎成为天空的帮凶。“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这里的天空不同于白日的明朗开阔,它是傲慢自大的,同时又带着阴沉的冷气,令人感到无比压抑,象征着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和左右国人思想几千年的封建礼教文化。冷漠的星星也正如《示众》《药》中的看客,对待杀戮和他人的痛苦,或麻木不仁,或以此为消遣谈资,成为黑暗势力的帮凶。
直到“小粉红花”出现,文中的景象才有了一抹明快的色彩。“小粉红花”是单纯、弱小且善良的,“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或许“小粉红花”象征的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单纯、不谙世事的青年们,让人忍不住产生保护它们的冲动。“小粉红花”在梦境的虚幻和现实的黑暗中小心翼翼地生存着。在秋夜刺骨的寒风中,“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这句话似乎带来了希望与温暖,天气虽然极冷,梦境虽为虚妄,可美好的梦境便是善意的期望,总好过现实中无情的冷气;虽仅剩一丝希望,但也是支撑生活下去的动力,在夜色中等待春的到来。“小粉红花”虽美好,却缺乏实现理想的行动力。鲁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做了一场著名演讲《娜拉走后怎样》,谈到人生寻“路”和“梦想”的关系问题:“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枣树”隐喻着黑暗社会的抗争者。他看尽了人性的冷漠,被无情的现实生活压榨得一无所有,“连叶子也落尽了”。他明白仅存的希望终归都是虚妄的,“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但“枣树”并没有向残酷的现实屈服,反而“欠伸得很舒服”,似乎已将一切身外之物皆置之度外,平淡地观望生死。他明白一切黑暗痛苦的根源是“天空”,于是他选择抗争,毫无惧色,“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䀹眼”。他同时刺向了“天空”的帮凶“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枣树”并非拥有强大的实力,却敢于对抗貌似强大的“天空”,誓要将“天空”戳透,将其四分五裂,这是何其悲壮!枣树正如不屈的革命斗士,在黑暗阴冷的环境中始终保持着战斗的姿态,让人不由得产生了敬意。在笔者看来,这两株枣树与鲁迅创作于三个月后的散文诗《复仇》中的持刀对立旷野中的“他们俩”极其相似,为了让从四面奔来准备鉴赏他们“拥抱”或“杀戮”场景的路人们无戏可看,“他们俩”宁愿牺牲自己,“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永久地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天空”终究退缩了,它虽强大,却不是不可击败的。在“枣树”顽强的挑战之下,它“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天空”在感受到自身遭到危险之际,将帮凶“月亮”撇下,独自逃之夭夭,这不正是黑暗社会中掌权者的丑恶嘴脸吗?“枣树”并没有选择放弃,而是要和黑暗斗争到底,“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诱惑是堕落的根源,只有坚定的内心,才能将顽固的黑暗势力驱除。从“天空”和“月亮”的关系可以看出,来自多个方向的旧势力并不团结,正如看客,都是各安天命者。只有孤独的斗士“枣树”,全然不顾重重阻碍,才能最终获得自由和解脱。
散文诗的前半部分描写的是安静的、沉默的抗争,“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则诡异地打破了沉默的夜空,转入有声的世界。恶鸟的叫声,夜半的笑声,玻璃上“丁丁”的撞击声,都构建出了一个迥异于前的夜晚。然而夜半的笑声是惊悚的,这样的笑声似乎有多重含义,是“枣树”击退自高自大的“天空”后胜利者的喜悦,是对星星月亮这些冷眼旁观的帮凶的无情嘲讽……这笑声惊醒了“我”对于“天空”和“枣树”的猜想,将“我”的思绪重新拉回了现实。于是“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文中的描写从而转向室内的环境。
“我”在灯光下看到“小飞虫”在后窗的玻璃上乱撞。“小飞虫”是卑微弱小的生命,为了光明才一次次撞击玻璃。幸而这阻碍并非坚不可摧,“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飞进屋内又继续撞击玻璃灯罩,在静谧的黑夜中能清晰地听到玻璃被“小飞虫”撞得“丁丁”地响的声音。得到光明的终究还是少数,且又被灯罩的玻璃阻碍住。若“枣树”是对着“无物之阵”的反抗虚无的抗争,“小飞虫”便象征着对真理和光明的执着追寻。
文中还有一个被很多读者所忽视的细节,即白色的纸灯罩上画的“一枝猩红色的栀子”。栀子是江浙一带常见的花卉,花色多为白色或淡黄色。红色的栀子花极其罕见,在清代汪灏的《广群芳谱》中有所记载。那么,鲁迅先生描写这一种罕见的花卉的用意何在?下文写道,在观察“小飞虫”的过程中,“我”又逐渐陷入幻想:“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这里的“我”也渐渐迷失,于是再次发出夜半的笑声,显现出内心的迷惘和痛苦。笔者认为,“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意味着理想实现的希望是极为渺茫的,就像这世人无缘得见的奇花一样。
与“枣树”具有同样的抗争精神的“小飞虫”再次带给“我”希望,它们总是停留在白纸罩上。可以看出它们依然在试图冲破这层阻碍,依然在向往着光亮,它们已是冲破第一层障碍的勇士,虽小得可怜,“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却浑身泛着生气,“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绿色代表着生命,这表明“小飞虫”们虽看似弱小,但又是不可小觑的新生力量。作者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表达了对它们的赞美和敬意。在鲁迅先生的眼中,“小飞虫”是可敬的英雄。而“可怜”这个词体现出作者的大爱和悲悯,一个孤独的思考者的画面也定格在读者心中。
细品《秋夜》可以发现,文中有着多对互相对立的意象:园里和园外,在冷夜中“瑟缩地做梦”的小粉红花和在同样阴冷的环境下撞得后窗的玻璃“丁丁地响”的小飞虫,与天空作对“一意要制他的死命”的枣树和在同样的处境下选择“闪闪地鬼䀹眼”的星星,“雪白的纸”和“猩红色的栀子”,房外的黑暗阴冷和房内的灯火,前文的压抑沉默和后文夜半的笑声以及撞击声……这一切的矛盾都反映了作者此时的内心世界:孤寂,痛苦,在幻灭与生存的边缘挣扎。正如《野草·题辞》所言:“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
在创作《秋夜》的九天之后,即1924年9月24日,鲁迅在致李秉中的信中写道:“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我已经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我很憎恶我自己,因为有若干人,或则愿我有钱,有名,有势,或则愿我陨灭,死亡,而我偏偏无钱无名无势,又不灭不亡,对于各方面,都无以报答盛意,年纪已经如此,恐将遂以如此终。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将《秋夜》与这封书信联系起来阅读,可以加深读者对鲁迅当时孤寂心境的理解。正因为有这种痛苦体验,鲁迅在1926年为由韦丛芜所翻译的长篇小说《穷人》而作的“小引”中,对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显示着灵魂的深”的技巧推崇有加,因为他对小说主人公“暮年是这么孤寂,而又不安于孤寂”有感同身受的认识。
《秋叶》一文广泛运用象征手法,含义深邃,每一种景物似乎都对应一个群体,“枣树”代表着抗击黑暗势力的革命斗士,夜幕中的“天空”代表着强权统治者,“小粉红花”代表着弱势的进步青年,“星星”“月亮”代表黑暗势力的帮凶和冷漠的看客,“小飞虫”代表着为追求真理和光明而不惮牺牲的弱小战斗者。鲁迅先生对每一种景物的描写方式也间接传达着他对不同群体的情感态度:他赞扬了“枣树”“小飞虫”这类勇于向黑暗势力进行不懈斗争的平凡的英雄,而对代表黑暗势力的“天空”及其帮凶则极尽憎恶和嘲讽。
对个体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的追寻和拷问,是一个艰难而纠结的过程。存在主义哲学要解决的问题之一是“虚无的威胁以及个人面对这种威胁时的孤独和无所庇护的情况”。众所周知,德国哲学家尼采的思想对鲁迅影响很大。尼采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个场景是:侏儒试图把正沿着一条孤零零的山间小径向上攀登的查拉图斯特拉拖回到地面。这个侏儒是潜伏在查拉图斯特拉潜意识中的平庸形象,查拉图斯特拉最终决定挑战自我:“勇气最终命令我做好战斗准备,并且说:侏儒听着!有你无我!”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指出,孤独和刚毅是创造者最突出的性格,“只有最孤立的、最深沉的和最超俗的人,才会成为最伟大的人物”。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鲁迅先生注定是孤寂的,但他并不惧怕被孤立,他时刻警醒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失去了个性的随波逐流的庸俗者。
在散文诗《秋夜》中,鲁迅先生用诗化的语言表达了他的人生选择:做一个永不妥协的战士,专向一切黑暗势力捣乱的“历史中间物”;做一个进步青年的庇护者,激励“瑟缩地做梦”的“小粉红花”们用切实的行动去改造社会,迎接“春的到来”。
[1]黻人:《漫谈〈秋夜〉》,见《鲁迅作品教学初探》,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5页。
[2]荃麟:《鲁迅的〈野草〉》,见《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四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1页。
[3]鲁迅:《娜拉走后怎样》,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7页。
[4]鲁迅:《复仇》,见《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页。
[5]鲁迅:《野草·题辞》,见《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页。
[6]鲁迅:《鲁迅书信集(上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61页。
[7][8]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杨照明、艾平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6页,第191页。
[9]翁绍军:《西方传统文化的叛逆:尼采的文化哲学》,见《超越挑战与应战:现代西方文化十二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