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诗涵[湘潭大学, 湖南 湘潭 411100]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是20世纪著名的阿根廷作家、诗人、翻译家和文学评论家,其作品植根于南美文化,又兼采各家之长,深受西方唯心哲学、不可知论及东方文化的影响,素有“作家中的考古学家”之称。博尔赫斯出生在一个多元文化家庭,其先祖是首批开拓美洲的欧洲人,父亲具有英国血统,信仰天主教的母亲则是西班牙裔。受到不同文化熏陶的博尔赫斯从小就埋首书籍,并接触了包括异教诺斯替教在内的基督教、佛教、神秘教派卡巴拉教和伊斯兰苏菲教派等不同宗教思想。虽然他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但不可否认,博尔赫斯的作品受到多种宗教观的浸润和渗透,构成了其独特的叙事思维和写作风格。其中以《环形废墟》尤为显著。
《环形废墟》是博尔赫斯小说著作《虚构集》中的名篇,讲述了一个魔法师出于“不可战胜的意志的向往”,在黑夜从南方远渡而来,满身血污地爬到中央有座石像的环形废墟,一座被火焚毁的火神庙宇。在这里他通过做梦试图实现一个魔幻目的:他要“毫发不爽地梦见那人,并使之成为现实”。在几经失败之后,他终于在梦中模拟出了一个完整的少年,并借助名为“火”的神祇(即废墟里的石像)的帮助,使那梦中的少年奇妙地有了生气,以致所有生物,除了“火”本身和魔法师自己,都认为少年是真实存在的。在“火”的命令下,魔法师教给少年种种仪式并把他派往河下游的另一座庙宇受人顶礼膜拜。一切都很顺利,但一个隐忧一直在魔法师心中挥之不去,因为万物之中只有“火”知道少年是个幻影,他不会被火所伤,魔法师担心少年终有一天会发现这个异乎寻常的特点而获悉真相。就在他为此牵肠挂肚之时,一场突然的火焚再次降临环形废墟,已经年老的魔法师决定在火中终结生命,然而“火焰没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他,淹没了他。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文本以梦境为中心铺开,梦中写梦,类似庄子《齐物论》中提到的多重梦境:“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不同的是,庄子笔下的做梦者最后醒来了,成功地将梦境与现实分割开来,而在《环形废墟》中,魔法师的“醒悟”实则是另一场梦魇的开始,他永远不可能真正地“醒来”,甚至做梦,都不是出于自己主导。博尔赫斯在结尾把真相引入一个恐怖而无解的命题:一切都是幻影,幻影之上还有梦境,那么到底什么是真实?也许根本无所谓真实,梦境的终点,不过是虚无和无意义罢了。博尔赫斯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笔者不敢妄加揣测,在此仅从宗教和意识观念的角度加以溯源和分析。
博尔赫斯很早就接触了诺斯替主义,在《为虚假的巴西里德斯辩护》一文里,他提到,在自己大约六岁的时候,曾从百科全书中看到了一幅与诺斯替教有关的插图并因此留下深刻印象。后来,通过西班牙作家克维多、土耳其神学家爱任纽以及美国哲学家乔治·米德等人,博尔赫斯又进一步了解到诺斯替教错综复杂的教义,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早年的练笔小说《蒙面染工梅尔夫的哈基姆》就套用了部分诺斯替教义。《环形废墟》中也带有诺斯替的痕迹,这一关联在文中被直接点出来:“根据诺斯替教派的宇宙起源学说,造物主塑造了一个红色的、站不起来的亚当。”作为作家偏爱并且多次运用于小说和诗歌的思想资源,诺斯替主义对于《环形废墟》文本建构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诺斯替主义,亦称灵知主义,原属古希腊晚期的一个秘传教派,现在通常用于表示二、三世纪的教父们所批判的基督教异端,其主要教义包括灵善物恶的二元论和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在二元论中,真神与造物主被区分开来,教徒们认为存在一个至善完满的最高神普累若麻(Pleroma),其他神祇皆从其本体“流出”并渐次远离,上一级的神流溢出下一级的神,下一级的神再流溢出下下级,这样神性不断降低,直到末神德穆革(Demiurge),即造物者时,神性的善已经完全消失,他以无知和情感创造的与神性世界相对立的物质世界即为人世。在这一理念下,世界不过是一些低级能量的产物,真神不存在于可知世界,是完全的他者,他和人的内在自我普纽玛(Pneuma)一起属于世界的对立面。这种极端二元论在汉斯·约纳斯《诺斯替宗教》一书中被宣称是反超验主义的。和尼采认为“上帝死了”所体现的“超验世界失去影响力”(海德格尔《林中路》)有所不同,诺斯替教义中的神不参与世界的构建,从它那里既没流溢出规范,也没流溢出自然秩序或社会律法,甚至“神”这个概念也不是实有的。作为一个失去效力的超验,或者说超验之超验,它最终导向的只能是虚无。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主要受到诺斯替主义二元论中层次分化理念的影响,在梦境到幻影的传递关系上采取一种层次递减的模型。魔法师是少年的创造者,从魔法师流溢出少年的幻影,由此向上向下传递,魔法师从一个更高层次的幻影流出,而少年也将通过梦境流出一个更低层次的幻影。每一层次都在向更上一层追寻,更上层向再上一层追寻,到底追寻到哪一层?不得而知。可能这种层次的传递是无限的,也有可能在某一层戛然而止,把真理归结为一个不可说的存在。博尔赫斯没有给出我们答案,而问题本身也没有答案。即使把诺斯替主义断章取义代入文本,结论也是未知的,因为其本身宣扬的教义即是虚无。
《环形废墟》也受到了佛教轮回观的影响。轮回观是佛教的一个重要理念,在吸收印度婆罗门教业报轮回说的基础上提出,其基本观点是人的生命循环无尽,现世由前世决定,而来世又受这一世的影响,由此形成因果轮回。事实上,题目中的“环形”二字作为一种逻辑上的循环方式,就是轮回的具象化呈现(一说环形是哲学家帕斯卡关于上帝无穷概念设计的一种回应)。我们不妨把魔法师看作现世的代表:他在此世做梦,并在梦中制造出一个少年的幻影——少年可被视为下一世的存在;而魔法师本身也是幻影,是另一个人在梦中用同样的方式臆造的,由此便推往前世。再向前推,我们还能看到无穷尽的幻影和无穷尽的梦,每一个前世通过梦衍生出现世,梦中的现世又在梦里向来世延伸。就像一个圆环,无论立足在哪一个点,你都找不出它的始和终,而且由于梦的随机性,在几何概念里的点与点的排列顺序甚至可以是打乱的。也就是说,被魔法师梦见的少年,可以通过做梦来制造那个以同样方式梦见了魔法师的人的幻影。在这种梦、幻影、梦的模式下,时间的运行及轨迹皆无从谈起,只有佛教的因果轮回才能做一点相似的注释。轮回观里讲前世因、现世果,代入文本,则梦境是因,幻影是果。但梦和幻影又是那么空虚缥缈的东西,它不仅否定了自我存在,否定了过去和未来,甚至对因果也予以否定,于是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从上述角度看,《环形废墟》还带有一定的佛教“空性”色彩。空性是佛教术语,简名空,或名圆觉、真如、心性等,被视为世界构成之根本。认为现象是虚假的,需要运动才能维持,且无常败坏,只有空性才是唯一的真实。《圆觉经》里讲的“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不可说言有定灭处”和《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是同样的道理。《环形废墟》中以“梦”和“幻影”这两个佛教最常用以譬喻的意象为核心铺开文本,为命运、死亡、个体存在甚至存在本身注入空寂感和幻灭感,给读者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并引起读者思考。这种深刻的阅读体验,和佛教里的“醍醐灌顶”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值得注意的是,《环形废墟》中的“梦”“幻”意象和佛教“空性”虽在某种程度上趋近,本质还是有所不同。佛教所讲的空不是无,物质依旧是有的,只是不免走向无常,即所谓“缘起性空”。而《环形废墟》中体现的虚无感,则是彻底的完全的无,其更多偏向于西方文化语境下的虚无主义,把最高价值予以否定,“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所表现的是与所谓绝对价值的本质主义的对抗。
虽然在作品中多次出现与宗教相关的字眼和理论,博尔赫斯本人却不信奉任何一种宗教,他更多的只是像把玩珍奇珠宝一样,把它们好奇地捧在手里进行研究,然后以他独特的手法将那些熠熠闪光的物什组合、拼接起来,搭成一座更加辉煌的文字迷宫。博尔赫斯自己就曾在《探讨别集》文集的结束部分吐露,他只是出于宗教理论所能激发的美感而将它们运用在创作中。这也许是一种炫技技巧,但笔者更愿意看作是作家在吸纳不同的世界观之后,对世界本质、自我存在甚至存在本身的追问和思考。作家真实表达的意图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文字曾给予我们震撼,赋予我们感动,让有限的世界在无限的时空里得以延伸,让一切无意义在剖白后更显其丰盛。就像残雪评论的那样:“永恒的作品以自身的虚幻否定着自身,读者则在虚幻的前提之下抓紧机会发挥世俗的激情,以体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