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年湖 [烟台大学文经学院文法系,山东 烟台 264005]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先生在《世纪新梦》中写道:“文学的最高价值、文学的永恒性源泉在于它可以帮助人类心灵进行美好的历史性沉淀。就是说,成功的文学作品,它总是在人类心灵中注入新的美好的东西。这可能看不见,不是像科学那样可以测量、计算,但它确实存在着。”文学的这种功用在古典诗词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虽然距离现在的我们已比较遥远,但由于古今在许多方面的相通,古典诗词在当代社会仍然能释放出正能量。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戴复古妻的《祝英台近》(惜多才)和辛弃疾的《水调歌头》(万事几时足)便是其中的代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苏轼无论在古代还是当代社会都堪称全民偶像。这一方面源于他超凡绝伦的文才,另一方面源于他面对逆境却始终能保持乐观旷达精神的人格魅力。同时,苏轼的爱情也是人们一直津津乐道的话题,堪称千古悼亡词绝唱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让我们看到了苏轼对第一任妻子王弗深沉的爱。
苏轼十九岁的时候娶了十六岁的王弗,王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能让苏轼在经历“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仍然对她“不思量,自难忘”。关于王弗,苏轼在她二十七岁去世后写了一篇《亡妻王氏墓志铭》,其中苏轼指出王弗有三大优点,一是“谨肃”(谨慎小心,认真严肃),二是“敏而静”(聪明而娴静),三是“有识”。可以说王弗是一个聪慧有识的才女,她与苏轼之间有着心灵上的相通,不仅如此,王弗还以自己洞察世情之慧心,常提醒丈夫在交友时亲疏远近不可以不慎,并以老苏常告诫儿子的那些话提醒丈夫,这让看普天下皆是好人的苏轼少受了很多伤害。有这样的一个知音做妻子,苏轼是极其幸福的,他也是深深地爱着王弗的。这种深沉的爱让他在十年之后仍然能写下感动自己也感动后人的千古名作《江城子》。
我们感动于苏轼对王弗的念念不忘,然而是否有人想过这对另外一个人是不公平的,这个人就是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润之。苏轼在王弗去世三年之后娶了她的表妹,当时二十一岁的王润之。与自己的表姐不同,王润之是一个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女性,她与苏轼之间缺乏心灵上的相通,缺乏爱情之“爱”,这典型地表现在苏轼在经历“乌台诗案”被捕入狱之后她的做法上。她一怒之下,烧了丈夫的绝大多数书稿,她难以理解那些凝结着丈夫情感和心血的书稿在他的生命中是何等的重要,烧了那些书稿对他来说又是何等的痛惜。或许这也可以用来解释已再婚七年的苏轼为什么仍然会刻骨铭心地思念王弗。然而苏轼并没有怪罪王润之,他能够理解一个女子此时的无奈,同时他也能看到王润之身上的优点。在王润之四十六岁去世后苏轼为她写的墓志铭《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苏轼对她的褒扬主要有两点,一是恪守妇道,二是得失若一,随遇而安。正是因为这两点,让苏轼在与王润之的婚姻生活中始终对她保持着尊重,承担着责任。
从苏轼与王弗的婚姻中,我们看到了爱;从苏轼与王润之的婚姻中,我们看到了责任。而这两种感情恰恰是当代社会中很多家庭所缺乏的,我们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能够继承苏轼的这两种精神,让爱与责任充满人间。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这是一首令人肝肠寸断的绝命词。
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戴复古未遇时,流寓武宁。有富家翁爱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归计。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释,尽以奁具赠夫,仍饯以词《祝英台近》。夫既别,遂赴水死,可谓贤烈也矣!”
因为爱惜戴复古的“多才”而嫁,如今他却绝情地离开,原本过着幸福生活的戴复古妻一下子从天堂跌到地狱,成了一个“薄命”之人,此时的她只能悲叹“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生无可恋,她毅然决然地选择死亡,而死前最后的愿望是“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戴复古妻对爱情的这份执着真的很让人感动,但是这样的死亡真的值得?
戴复古执意回乡,是因为在岳父家的金钱权势帮助下,他已经成功成名,岳父家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于是他离开得义无反顾,而戴复古妻却在痴叹“无计可留汝”。可能她不愿相信戴复古是利用完就将她抛弃,可是事实不就是如此?他难道不知道他的离去会让她处于怎样一种不堪的境地,没有看出她已经心灰意冷?可他还是走了。明明是被抛弃,为什么还要一腔真情地去爱着去记着?不管礼教如何,一个世家小姐,离开他,应该也可以好好地活,毕竟,她也是父母掌上的明珠,也是世家子弟争睹芳容的美丽女子,如果求他回首而不得,那大可以昂首挺胸继续好好生活。为一个沽名钓誉、人面狼心的虚伪才子,就轻易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这,值得吗?
十年之后,是的,十年之后,戴复古终于回来了,并写下了一篇悼亡词《木兰花慢》,词曰: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我们不知道戴复古有没有在妻子的坟前“把杯酒、浇奴坟土”,我们只知道妻子用死祭奠的这一场深情,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点闲愁”而已;妻子用血染成的相思,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过眼总成空”。虽然此时的戴复古仍然穿着“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的“破春衫”,但这何尝不是周朴园式的虚伪!我们不知道戴复古妻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这篇不痛不痒的《木兰花慢》,是否会后悔当初的决定。但我们知道戴复古妻的死给她的父母带来的是怎样的打击……
是的,这样的死不值得。
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为爱你的人活着!
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更著一杯酒,梦觉大槐宫。 记当年,吓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鲲鹏斥,小大若为同。君欲论齐物,须访一枝翁。
“须弥芥子,鲲鹏斥 ,小大若为同。”须弥,是佛教传说中位于我们所住的世界中心的一座大山,相传山高八万四千由旬;芥子,芥菜的种子。孰大孰小,不言而喻。然则佛经上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意谓须弥和芥子可以互相包容。也就是说,大与小是相对的,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因此大不必骄,小不必馁。
鲲鹏,是庄子在《逍遥游》里创造的“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的神话意象,它可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
,即鹌鹑,是一种体型较小的鸟,在庄子的笔下,它“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孰大孰小,亦不言而喻。然则与其所生活的“无极”世界相比,鲲鹏不可谓大,而在“蓬蒿之间”的世界里,斥 亦不可谓小。
须弥和鲲鹏,在属于它们的无限世界里,是强者;芥子和斥 ,在属于它们的有限世界里,亦是强者。须弥、鲲鹏、芥子、斥 ,在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里,都做到了最好。
年轻时,面对金人的残暴,辛弃疾揭竿而起,组织义军与金人对抗,在战场上轰轰烈烈地度过,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将领,他做到了最好;归附南宋朝廷后,辛弃疾献《美芹十论》给宋孝宗,又献《九议》给宰相虞允文,为收复失地出谋献策,他还积极训练部队,时刻准备着再次奔赴战场,成就了一个优秀的朝臣,他做到了最好;被罢官闲居上饶后,辛弃疾把主要的精力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写出了一篇篇经典词作,成就了一个伟大的词人,他做到了最好。
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做最好的自己。不必妄自尊大,亦不必妄自菲薄,做最好的自己,我们人人都是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