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绿色的月亮

2016-05-26 21:47须一瓜
雪莲 2016年2期
关键词:芥子小白兔保姆

须一瓜

不是谁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时候能够看到。

芥子在那天晚上看到了。她是在钟桥北的汽车里看到的。桥北到机场接回了回娘家一周的芥子。然后,他们停好汽车,手牵手开门进屋。桥北在开门的时候,顺势低头吻咬了芥子的耳朵。

保姆睡了。她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能发亮的物件都在安静地发亮。玄关正对着大客厅外的大落地窗,阳台上的风把翡色的窗帘一阵阵鼓起,白纱里子就从翡色窗布的侧面,高高飞扬起来。卧室在客厅侧面隐蔽的通道后面。

芥子的头发还没吹干,桥北已经在床上倒立着等她了。说是倒立健脑,桥北还有很多健身的方式,比如,每天坚持2000米晨跑,周末3小时的球类运动。桥北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充满创意。比如,做爱。近期,桥北在玩一种花生粗细的红缎绳。芥子叫它中国结,桥北不厌其烦地纠正说,叫爱结。红缎绳绕过芥子的漂亮脖颈,再分别绕过芥子美丽的乳房底线,能在胸口打上一个丝花一样的结,然后一长一短地垂向腹深处。桥北给全裸的芥子编绕爱结的过程,也是他们双方激情燃烧的美妙过程。芥子喜欢这个游戏。

入睡的时候大约是12点。芥子一直毫无睡意,起来服用安定的时候,她不敢看钟。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第一感觉是谁在喊叫。有一只人高的小白兔站在她床前。眼睛很涩,她睁开眼睛马上又想闭上,可是,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的,不是做梦,真的有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有刀!桥北不在身边。那人脸上戴着小白兔面具,白兔一只耳朵翘起,一只耳朵折下来;客厅灯亮着。芥子一张嘴就想喊桥北,小白兔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刀尖差一点儿就要扎在芥子的鼻子上。芥子闻到那只陌生的粗糙的手心上汗味混合着什么的怪味。

小白兔的表情始终是得了大萝卜的高兴表情,可是面具后面的人挥着刀,手势十分凶狠:敢喊,我就不客气!喊不喊?

芥子慌忙摇头。小白兔用力捏了下芥子的脸颊,拿开了他的手,但刀没移远。出去!那人说。

芥子下床。她穿着冰绿色的细吊带丝质睡裙,睡裙长达脚面,可是胸口比较低,所幸爱结还在脖颈上,松松垮垮地吊着,芥子觉得多少掩饰了一些空当。

桥北在客厅,他被绑在一张餐椅上,一个戴着大灰狼面具的人站在他身边。没有看到保姆。一见到芥子,桥北就做了个没有食指配合的“嘘”的表情。芥子知道桥北要她安静、镇静,可是,芥子克制不住地颤抖、想哭,也想叫喊。小白兔晃了一下耳朵,大灰狼就过去拖过一张餐椅。大灰狼去拖餐椅的时候,芥子发现他是个不太严重的瘸子,不知想平衡还是想掩饰,大灰狼用跳跃的方式行走。

大灰狼把椅子放在沙发前,离桥北四步远的地方。芥子被小白兔用力按坐了下去。大灰狼马上拿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棕绳,要绑芥子。芥子尖叫起来,小白兔一巴掌就甩了上来,芥子噤声,转头看桥北。桥北没什么表情,似乎闭了下眼睛,还是要芥子安静的意思。芥子的一颗眼泪掉下来。大灰狼就把芥子的手熟练地反绑在后面了。桥北对芥子说,别紧张,没事,他们不是有困难不会到我们家的。是吧?兄弟,看喜欢什么,你们拿好了,我们也不报警,只请你别伤害我们。

桥北的包、芥子的包、两人的手机都在沙发前的大茶几上。小白兔示意大灰狼看好两人,他开始搜包。两人包内每一个夹层的东西都倒出来了,大小面额的钱、购物发票、优惠卡、会员卡、身份证、医疗卡、口红、粉盒、卫生护垫倒了一大摊,桥北的包里竟然只有一个旧的电话本和一个摩托罗拉v998手机和两块电池;小白兔在一个夹层中找到50元和包着它的一张发票;芥子的包内东西占了一大堆,可是,这一大堆里的钱只有200多元。桥北现在使用的黑包不在。

芥子在想幸好把2000元钱给了妈妈,还有桥北现在用的黑包肯定是落在车上了,这个是他已经不用的旧包呢。小白兔突然冲到桥北面前,一把揪起桥北的睡衣前襟:还有钱在哪儿?!

桥北说,我也不清楚。包不是都翻了吗?三只手机你们都拿走吧,请把sim卡留下好吗?

大灰狼瓮声瓮气地说,这手机当然是我们的。还有钱呢?

小白兔面具眼睛的窟窿位置,射出非常阴冷的光。显然他是主谋。你们俩住这样的房子,不是只有这点钱的人!快点!我没时间!

大灰狼面具的嘴巴窟窿,能隐约看见后面的人脸上有一副挺长的龅牙,人脸瓮声瓮气地说话,可能是想把牙齿遮盖得好一点儿,以致养成了习惯。他说,我大哥一旦见了血,就收不住手了。你们最好不要让他见血。

桥北说,到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看看吧。

歹徒是凌晨5时离去的。他们在佣人房找到了被毛巾堵嘴、捆绑得快死过去的保姆。桥北说,歹徒大约是凌晨4时左右开门进来的。钟桥北说他是在卧室卫生间听到客厅好像有异常动静,于是,走到通道观察的时候就和两名劫匪相遇了。月亮非常亮,西斜的月光洒过阳台,透过白纱窗帘,照在沙发上。小白兔和大灰狼的黑影就突兀在沙发前。然后他们扑了上来。

歹徒总共得到了5200元现金,其中5000元是银行卡上根据密码到柜员机上连夜提的款;4万元航空债券,再过两个月到期;2个戒指、1条白金项链;3只手机,其中桥北的是才买一个月的商务通手机,价值近5000元。

警察接到报警电话就来了。先是两个,后来来了好几个,乱哄哄的。芥子想想就想哭。警察分别给桥北和芥子、保姆做了笔录,不同的警察,问的问题差不多,但是,他们还是一对一对地反复提问、记录。警察似乎越来越怀疑保姆,有关她的问题,问得越来越细。

钟桥北和芥子离开刑警中队的时候,已经12点半了。保姆要稍后问完,他们就先走了。也许是受了警察影响,钟桥北也开始分析保姆作案的种种可能性,但芥子不想参与分析,她不想说话,就是不想说话。桥北说,你怎么啦?

芥子小声说,很累。

两人到牛排馆随便吃了点儿午餐。桥北说,回家睡一下就好了,别难过,钱毕竟是身外物。想开点儿,好吗?

芥子还是不想说话。桥北说,这案子你说能破吗?

一块牛排被芥子割得稀烂,她只是吃了一个煎鸡蛋。桥北已经明显感到芥子情绪低落。他动手用自己的叉子叉了一块牛肉往芥子嘴里送。芥子扭过头,不接。芥子说,他们都比你个子小很多,其中有个人是瘸子。

桥北愣了愣,可是,桥北说,他们手上有刀。对不对?

芥子点头。

桥北是当晚7时的飞机,飞大连,有个展览会。他不知道芥子午睡也失眠,芥子当时尽量不动地躺在桥北身边,桥北打呼噜的时候,她悄悄爬起来,一到客厅,凌晨4时发生的一切又历历在目。歹徒是开门进来的。她不知道桥北是和歹徒怎么遭遇的,她对她醒来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警察进门之前,他们说了几句。桥北说,我一看见陌生人,就什么都明白了。我马上说,你们要什么就拿吧。我不反对,大家出来混也都不容易。桥北说,幸好我反应快,开了灯我才发现他们手里有刀!

5时许,桥北提着行李出门。3分钟后,他又回来了。他说,你情绪很差,要不我叫妹妹来陪你?芥子说不要。芥子不喜欢钟桥南,桥南是那种直爽和无耻分不清界限的人。

你开门。

芥子把防盗门打开。桥北进来,放下包,用力抱了抱芥子。你行吗?桥北说,我不放心。芥子说,你走吧,我不害怕。你快走吧,赶不上飞机了。

芥子是站在窗后看着桥北下楼后,穿过后围墙被人图走近道而拆毁的铁栅栏,走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的。桥北的确非常帅气,高大结实,开车的样子也像个赛车手。芥子站在窗前回忆,小白兔和大灰狼好像都和她差不多高,应该在一米六七左右。

保姆怨气冲天地煮了两份面条。她说她都快被坏人弄死了,到现在胳膊还在痛,那些警察案子又不会破,一直问我们有什么用啊。她把面条放在桌上,就翻起衬衫给芥子看她被捆得发青的绳痕。

芥子说,要不要涂什么药?保姆哼了一声,说又没破。那两个坏蛋如果抓住了,我要亲口咬死他!芥子说,收拾好了,你早点儿睡吧。昨天没睡好。

芥子临睡前又把门和窗看了一遍。都是反锁反扣好的,如果没人配合,外面的人是进不来的。可是,芥子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爬起来,想象凌晨4时的情景。她先到卧室的卫生间。桥北站在卫生间听到了外面的异常动静,然后,他怎么走过两米多的通道呢?客厅里站着两个陌生动物,其中一个还匆匆调整了一下面具。桥北没有扑过去,如果扑过去会怎么样呢?桥北反应过人、孔武有力。可是,桥北没有扑过去,而是矮小的入侵者向高大的桥北扑来。

芥子开着灯,在沙发上久坐。保姆出来了,揉着眼睛说,为什么不睡呀,睡吧,没事了,你到自己房间把门反锁好就行了。要不要我陪你?

芥子忽然感到了真正的恐惧,谁是真正的敌人啊?芥子站起来说,我没事,我这就去睡,你也睡吧。芥子连忙进了房间,把门反锁后又检查了两遍。整个晚上睡不好。

次日一早,警察上门请走了保姆。芥子吃过麦片,靠在沙发上竟然睡了过去,直到电话响起来。桥北说,你没事吧?

芥子想哭,可是她感到自己不想让桥北知道她想哭。她说,我没事。飞机很顺利是吗?桥北说,很顺利,进城安顿下来太迟了,没敢去电话,怕吵你。芥子,听我一句话,钱是身外物,你别看不开。破财消灾,懂吗?

我知道。芥子低声说。她本来想说,这不是钱的事。但芥子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桥北说,七八天吧。有事打小王的手机,我都和他在一起。你记下他的手机号好吗?

芥子说好,你说吧。其实,芥子手上没有纸也没有笔。桥北在电话里三个三个一组地报号码,芥子三个三个地重复着,但什么也没记下来。

芥子到她的“芥子美剪”美发店的时候,早班的员工都到了,几个洗头工在唧唧喳喳地议论芥子家的事。因为昨天芥子跟师傅阿标说了几句,就到警察那里忙了大半天,一整天没过来看店。阿标手艺不错,就是见人就黏糊,店里的洗头小女工被他泡得争风吃醋,吵来吵去。可是,很多女顾客喜欢阿标料理头发。阿标的大腿会讲话,手上的剪刀不停,动作准确,腿上的膝头也善解人意地和女顾客促膝谈心。钟桥南最会骂阿标,可是,她指定阿标做她的头发,不管是剪还是染,非阿标不干,再迟也等。

钟桥南来做头发倒是都付钱的,她说亲兄弟明算账,可是,她要是带朋友来弄头发,就非常豪迈。走时,照例喊一声,多少钱?芥子照例说,算了算了,自家人你干什么呀?

钟桥南就说,那好吧。或者转身就对朋友说,怎么样,下次还来找芥子、阿标吧?我叫他们优惠。

芥子就笑着送客。阿标有时会撒娇,拦着不让桥南走。因为他是靠抽成的。他说,姐姐,我欠房租了,你不付钱苦了我啦,要不我晚上睡你身上?桥南伸手就狠捏阿标无肉的腮帮,阿标就顺势矮下来,杀猪一样叫唤:啊,姐姐!那你睡我吧!姐姐!睡我吧,怎么睡都行!

阿标一看到芥子进来,就拨开了身边的女孩,站了起来。他说,怎么样啊,老板?有希望破案吗?芥子说,天知道。反正都抢走了。阿标说,真的是好几万吗?芥子不想多说,她说,前天毛巾谁洗的,一股味道,客人提意见了。不是说过,这些小节要注意吗?阿标你查一下。扣钱。

正说着,桥南进来了。桥南像一个两头尖的大柠檬,她理着板寸,金色的头发,穿着青黄色的大号T恤,下面是一条牛仔热裤,短得到了大腿根,衣服一盖,就像没穿裤子。阿标一见就哇哇大叫起来,姐姐,我受不了你啊,求你穿上裤子再来吧!桥南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了阿标的腿上,还用力蹾了一下。

桥南说,怎么回事?芥子,我哥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来看看你。真是怪了,肯定是你家保姆里应外合干的!

芥子虽说是嫂子,可是,桥南比她大四岁,平时都是桥南说话,没有芥子多说的份儿,芥子也不喜欢和桥南抢说什么。芥子说,警察还没破案呢,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桥南说,我分析呀,就是那个保姆。我平时看她就贼眉鼠眼的。他们带刀是吗?听说连脸都不敢露出来,肯定是熟人!芥子认为有道理。

他们怎么进来的,个子高吗?什么口音?桥南像侦探一样发问。芥子就她知道的部分,粗略地说了一下,因为她不愿意在店里谈这些问题,尤其是小工这么多的情况下。

桥南不管。桥南说,没错,那个保姆最值得怀疑。苦肉计嘛,谁都会!我早就跟我哥说过,芥子你记得吧,我早就说换掉她。我哥那人,唉,傻逼一个!平时整天跑步健身什么的,好像牛得不行,结果,真的来了劫匪,扯!和他们谈判!卖家求和!要是我啊,非和他们拼了不可!在自己家,谁怕谁啊,他们心虚得脸都不敢露出来,要我先一把扯下它!再用凳子砸,动静一大,吓都把他们吓跑啦!

姐姐啊,你是孙二娘啊。怪不得我怕你。

桥南瞪了阿标一眼,去!闲着就给我洗洗头、吹吹。我没空儿和你啰唆。快点,用沙宣。

芥子说,可是,他们有刀。

刀?刀算什么?关键是他们做贼心虚!你一凶他们就软了,你反抗他们就怕了,他们还会用好刀吗?我哥腿那么粗,一脚就踢飞他的狗屁刀。天下歹徒都一样,唉,你们两个窝囊哪,尤其是我哥,真没劲!我要在你家,一棍子劈死他们!

正在给桥南满是泡泡的头发上抓洗的阿标,听了哧哧笑。

晚上回到家就10点半了。是阿标提醒芥子要不要先走,他来顾店,并说要不要送送她。芥子说很近,路灯又亮,就先走了。保姆真的被警察留住了,接下去不知道会怎么样。想起保姆前一段和芥子聊天时说,看到什么什么地方的人,因为面对歹徒不肯交钱,结果被砍了二十多刀。真是不值得,人嘛,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是傻瓜。芥子说,是啊,命比钱重要。

现在回想起来,这保姆真是像同伙,是不是提前做思想工作来着?芥子进屋后,仔细检查门窗后,开始洗澡。关掉客厅的灯回卧室的时候,她发现客厅月光明亮。她站了一下,不由又站到了桥北听到动静后出来的位置,是啊,看客厅非常清楚,两个小个子歹徒是一目了然的。桥北说什么来着,他说他幸好反应快,马上就说,要什么你们拿去,你们出来混也不容易,喜欢什么就拿吧。

是这样说的吗?是这样说的。后来开灯才发现,他们有刀。就是说,还没看见刀的时候,桥北就妥协了。对吗?

昨天凌晨的事态中,芥子有三次感到强烈委屈。一是桥北说我不知道钱在哪儿。那一瞬间,芥子感到压力特别大。是啊,很多人家都是女人管钱的,也许歹徒家也是。后来,桥北让芥子指引歹徒到卧室床头柜开抽屉。

抽屉的钥匙在书房第三格书架的杂物盒里。小白兔解开芥子和椅子绑在一起的绳子,但还是反绑住她的双手。他要她带他们拿钥匙、开抽屉。在桥北无奈和鼓励的眼神下,芥子乖乖地带着他们取钥匙。就是这次,他们找到了银行卡和债券,还有首饰。

他们重新回到客厅。这一次没有再把芥子和椅子绑在一起,小白兔让芥子坐在沙发上。他把银行卡拿在手上晃动,他说,说出密码!

桥北和芥子互相看着。小白兔站起来,用刀在桥北的脖子上划了一下,芥子瞪大了眼睛。看上去不重,可是,有一颗血珠在桥北脖子划痕的下端慢慢大了起来。芥子又开始颤抖。桥北说,告诉他吧。

小白兔点头。似乎是赞同,也似乎是明白了:是这女人管家。

小白兔坐到了芥子身边。沙发陷了陷。芥子尽力挺直胸,想让衣服和身体接触密实,因为只要两肩一松,旁边人就很容易从胸口看到乳房,甚至透过乳沟看到小腹。桥北确实是不知道这张银行卡的密码,可是,芥子还是再次感到委屈。

芥子报出的是错误密码。小白兔看了芥子好一会儿,似乎在断定她有没有撒谎。芥子低下头。小白兔起身再次检查了桥北的绑绳,让大灰狼飞快地出门找柜员机提款去了。

小白兔更近地挨着芥子坐下。芥子想站起来,被他一把拽下,几乎跌在小白兔的怀里。再不老实,把你再绑到椅子上!芥子感到面具后面的人脸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小白兔重新把放在茶几上的刀拿在手上把玩。

别那样!桥北说,大哥,不是要什么都让你拿了吗?

小白兔这回笑出了声。真的吗?

他用刀尖把芥子脖子上的爱结,小心翼翼地挑了出来,端详着,兔子的耳朵碰到了芥子的脸。芥子努力往后,小白兔突然用劲扯了红绳子一把,芥子栽向他,然后,他把爱结调个头,长带放脖颈后面,似乎换一个角度欣赏着,可突然从背后猛提起绳子。芥子的脖子一下被卡得火辣辣,舌头被勒得伸了出来。可是,小白兔马上把手松了。芥子剧烈咳嗽,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差点就死了。

小白兔又把红绳子调转回头。芥子抖得无法克制,可是,她知道桥北救不了自己,所以就不肯睁开眼睛。小白兔坐在了芥子大腿上,然后不是用刀,而是用手,把爱结轻轻放回原来的地方。他的手食指少了一节,好像是被切断重长的,因此,指甲变形、指尖圆大得像个肿瘤。那手送红绳子进去后,就停在她的乳房上。芥子觉得,那只肮脏的手,停着,开始慢慢地用力,她不由全身绷紧了。就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大灰狼的脚步声,小白兔像弹簧一样,高高跳离了芥子。

芥子睁大眼睛看桥北,桥北也大睁着眼睛看她。芥子大睁着眼睛,泪水就越过睫毛掉了下来。

芥子在月光明亮的客厅内走动,桥北的位置、她的位置、小白兔的位置,还有大灰狼的位置。她一一都走到位,停留,昨天晚上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到烘干的衣服里找到了爱结,看了很久,然后,她找出剪刀,在茶几上,把它一节一节地剪碎了。

还是睡不着觉。什么人都没有的房间不时发出咔啪嗒的细微响声,像有人从隐蔽的角落出来,不慎碰到了什么。芥子感到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她把灯打开,又把卧室的门锁检查了一遍。快11∶40了。桥南本来说要来陪她睡,可是她不肯,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怕。现在,给谁打电话呢?没想到,她拿起电话就拨了谢高的手机。

谢高说,是你。有事吗?

芥子说,噢,没事。听说你通知明天下午开业主会议?

是啊,居委会综治小组长都通知了吧。你自己来吧?要整治发廊秩序了,有些新规定。

我自己来。会开很久吗?

不会。说说整治计划,签个责任状就好了。你就这事啊?

嗯。我问问。那再见吧。

过了两分钟,电话响了。芥子以为是桥北,却是谢高的。谢高说,我知道你家出事了。钟桥北做完笔录出差了,你是不是一个人害怕?

没有。我不害怕。

你是害怕。要不我过去陪陪你?今天我值110。

我不害怕。

谢高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自己关好门,我叫联防队员巡逻时多走你那段。好好睡吧,不可能再发生一次的。没这个概率。

谢高是这个辖区的治安警察,专门管特种行业的,什么发廊啊按摩院啊,洗脚城还有歌厅舞厅娱乐城的。很多小业主都巴结他,可是谢高总是神情郁闷。他郁闷着脸到处转悠,看到不顺眼的张口就骂、抬脚就踢。今年特种行业放开了,不需要公安审批,申请人只要完成工商、税务登记什么的,就能开张。一时间,这条街上冒出了十几家发廊,还不算小巷深处的。如果五十米内有六家发廊,你说靠什么竞争呢?实际上,这六家可能都不是发廊了,可能合起来,都找不到一个正规师傅,甚至一把剪刀。你叫它色情按摩院也对,尤其是偏远一点儿的小店。

在“芥子美剪”的后面拐角有个叫“情思”的发廊,水平不怎样,可是生意兴隆。每天都有几个乳房都快跌出小衣服的小姐,坐在店门口,飞着媚眼,打捞路过的男人。两对男女被突然行动的谢高他们逮个正着,两个正在从事色情摸弄的小姐都是包着毯子押出来的。阿标他们看到了。芥子后来问谢高为什么,谢高说,一穿上衣服,她们就什么都不认账了。没办法。

还是抓不过来。这个“情思”关了,还有更多的“情思”缠绵着开。谢高他们挺烦的,大骂工商闭着眼睛审批,根本不看市场需求,人为恶化治安环境;可是,工商那边也不含糊,说不是一切由市场调节吗?谁要管那么宽,经营不下去,自然就倒了。谁爱开谁开。

等黄了一条街的时候,人民群众当然大骂警察笨蛋,有人往市人大、政协写信,信访件一层层转下来,谢高他们就要一件件去文字说明情况。谢高就经常恼火,看到张店光线不良、李店小姐媚笑,甚至偷做隔间,就气不打一处来,态度十分恶劣。而他已经无权封他们的店了。

但是,谢高对芥子非常友好。芥子一向守法经营,芥子有阿标这样的小有名气的两位大师傅,还有两个小师傅,还有六名基本安分守己、技法熟练的洗头工,芥子还有一大群的固定顾客,因此,从来不给谢高他们添乱。认识谢高的时候,谢高还是责任区警察。两个喝多了的东北人,一头撞进店内,开口就要小姐。值班师傅说这里没有,他们竟然就把师傅痛殴了一顿,把店里砸得乱七八糟。来处理案件的谢高就认识了芥子。

同行竞争难免飞短流长,就有人说,芥子是靠谢高的保护伞发财的,说芥子和谢高关系很那个。芥子自己的员工有的也这么偷偷议论,有些洗头工流动性大,流来流去说只看见谢高在芥子面前会有笑容。芥子不管它,她爱桥北,桥北也知道,桥北从来不把发廊里那些东西当回事,比如,那个不男不女的阿标。而一个小警察,桥北就是听到什么,也断然不屑放在心上。他们互相认识,桥北对谢高十分客气,见面总说,谢谢老哥关照;谢高对桥北也非常礼貌,谢高对芥子说,你老公挺不错,又帅。

会议在街道办三楼小会议室开。谢高主持的,他们所领导也来了。街道分管治安的副书记、街道综治办主任及各居委会综治小组长都来了。美容美发行当小老板、小业主都来了。讲了辖区治安情况、讲了精神文明、讲了发案率,点名批评了不良发廊,表扬了包括“芥子美剪”在内的守法经营店家。然后,各家签下治安责任状,发誓保证本店文明守法,并积极检举揭发他店破坏治安的不正当竞争行为。举报有奖。

散会的时候,谢高叫住芥子帮他收拾会场。谢高说,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反正你保姆出不来了。

芥子说,我的保姆真的有问题?

你以为我们总是乱抓人吗?

芥子说,去哪儿呢?我是说吃饭。芥子突然很想和谢高待在一起,她否定是情感上寻找依靠,她认为她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这起入室抢劫案的内幕。所以,芥子说,我请你好吗?

谢高笑起来。好啊,你不怕别人说你拍我马屁?

我又不干坏事,我拍警察干吗?

谢高到所里换下警服,就和芥子一起走了。

“茉莉苑”是利用一栋旧别墅改建的酒家,外墙和内部装潢都非常温馨怀旧,就像别人的温暖的家的感觉。老板是个男人,打扮得像刚从高尔夫球场归来。看到谢高,奔过来就拥抱,好像久别重逢。谢高没有表情地和他拥抱一下。他们互相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原来这是谢高过去在这做责任区警的朋友。谢高说有包间吗?拐角那个小间的。

老板看着芥子,暧昧地说有有有,给你留着呢。谢高也不怎么笑,说,菜快点上好吗?我中午没吃饭。芥子觉得谢高真的脸色郁闷,好像没什么人能令他愉快。不过谢高看到桥北真的非常友好,虽然他们毫无友谊可言,这样说来真是可贵。三楼拐角的小包间,是利用小阳台改建的,玻璃墙看出去就是微波荡漾的茉莉湖,垂柳弯弯的,扶桑花在水边的柳丛下,火一样,一团一团的,景致很深远。

这间只能坐两个人。谢高说,喜欢吗?

芥子说,真没想到,以后我还来。她本来想说,下次我要和桥北一起来,可是话到嘴边就不想说了。谢高说,我喝点儿啤酒,你要不要?或者点果汁。芥子说,我也喝酒吧。

两人就没话了。芥子第一次单独和谢高一起吃饭,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等谢高问。她以为谢高会问前天晚上的事,可是,谢高不说话了,只是抽烟。

芥子尴尬起来。点菜的小姐怎么还不来?她说。

谢高说,不用点,他们知道我爱吃什么。你今天就陪我吃我爱吃的吧,好不好?钟桥北什么时候回来呀?

七八天吧。芥子说。谢高轻轻笑了,你老实说吧,昨天半夜打电话是不是吓到了?芥子摇头。谢高点头笑了笑。

我的保姆真的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不知道。案件不是我办的,但他们不会抓错人的。

你是不是不想对我说真实情况?

你要知道什么真实情况?

我家的事。我不知道保姆说了什么?你们抓她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还有同案的人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即使我知道,可能也不便告诉你,因为现在案件还在侦查审理中。你别想这个事好不好?

小姐端来一个小瓦斯炉,原来全部是吃蛇。蛇皮蛇肉分开了,切装了十几个小碟,白的肉、黑花的皮,还有棕色的调味酱、芫荽、青瓜什么的摆了一桌。蛇骨不知怎么团成一个圆圈,正放在汤里熬。

谢高说,我听说过你吃蛇。吃吧,降火。你上火了。

芥子会吃蛇,但不爱吃蛇。谢高说她上火,她就想自己一直没睡好。谢高替她舀了蛇汤,然后把白白的蛇肉片放进沸腾的小锅中。等水一开,他就把烫熟的蛇肉放在芥子碗里,教她蘸着调味酱吃。

芥子说,如果歹徒是到你家,你会怎么样?

谢高惊讶地扬起脸,我?没想过。

那你想想吧。情况和我家的一样。两个小个子进来了,谢高你有多高?

一米七九,比你老公矮。

你家突然出现的两个歹徒,只有我这么高,有一个还是瘸子,不过他们手上有一把匕首,像一本书那么长,很尖。你会怎么办呢?

我回答不好。也许我会本能地抵抗,制伏了他们;也许我被砍伤砍死了;也许我把钱给他们,就像你们做的那样。

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钱?

因为他们可能丧心病狂,我不是对手。其实这个问题,一定要看具体的情景,你在当时会形成具体的感觉,并判断什么反应是最正确的。你为什么问这个?

要是我们就是不合作呢?

那我可能已经见不到你了。谢高笑了笑,你为什么一直问这种傻问题。告诉你,你碰到的歹徒是新手,如果是老手,早就搞定了,没必要拖那么久,危险性大大增加了。还被你蒙骗错误密码,来来去去的。

你知道案情呀。

快吃吧,清凉降火。我也饿了,你老问话,我才吃了两块。

过了一阵子,芥子忍不住又说,你真的会妥协吗?可你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啊。别想这事了,案件有希望。办得快的话,东西都能找回来。谢高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不断往芥子碗里放烫熟的蛇肉。

如果我现在和你穿过茉莉湖,碰到歹徒,你会怎么办?

唉,又来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给钱。如果还要人身侵害,比如劫色,只好和他们拼了。

但是,那时候你已经被打坏了,或者被绑起来了,因为你一开始就不反抗。

你能不能不说这个问题啊。要不,我们现在就下去走走,看看有没有歹徒出来,让我们实验一下?你这是怎么啦?

我觉得一般人都会认为和警察在一起比较安全。

看到谢高的脸色阴郁下来,芥子闭嘴。开始自己打捞蛇肉。谢高不再回答问题。芥子也不敢再问了。谢高后来意识到了什么,说,喝酒吧,芥子。我们说点儿轻松的,免得你晚上又睡不好。来,多喝点儿,晚上好睡觉。等会儿我送你回去,好吗?

桥北回来的前一天,案件告破了。办案刑警叫芥子前往指认。芥子其实认不清楚作案人的脸,因为他们始终戴着面具,她是凭他们的身形辨认的。大灰狼有点瘸,没错;小白兔的手很粗糙短小,左手的食指第一节缺失,而食指尖变得像蛇头一样尖圆。保姆确实和他们是一伙的,在警所,警察把戴着手铐的保姆带过芥子身边时,保姆冲着芥子笑,还想用手拉芥子,芥子惊叫一声。警察呵叱着保姆,推她走。

手机三只销赃出一只,是芥子的三星;首饰和航空债券都未及出手,现金5200元只剩几百元。警察说,要等开退赃大会的时候,一起领。

桥北在电话里知道案件告破非常高兴,说回来请警察吃饭。桥北回来的时候,直接进了家,然后给店里的芥子打电话,要芥子回来。芥子说,买点儿菜吗?每次从外面回来,你不是想吃稀饭?

桥北说,保姆不在不方便。我们上街找稀饭吃。

在无名指吃饭的时候,桥北说,我再给你买只手机吧。你高兴吗?等会儿就上手机店挑去。

芥子说好。桥北说,这件事把你胆子练大了。我本来以为你会不敢一个人待着。桥南却说你一点儿都不怕。

是谢高说,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的。

回头你跟谢高说,明天我请他和他的办案兄弟们喝酒。请他帮忙招呼。谢高人不错啊。他到过我们家吗?陪你?

没有。他让联防队员巡逻的时候,多巡我们这一带了。谢高说,如果那事发生在他家,他可能会抵抗,制伏他们;也可能像我们一样,把钱给他们。

他毕竟是警察,和我们不一样。我要是警察,保姆她敢叫同伙来试试?

芥子说,要是你一开始就反抗会怎么样?

桥北停下来,看着芥子。芥子把眼睛转开了,看大街上。

一开始我冲过去了,我踢倒了一个。桥北说,可是我被茶几绊倒了,他们两个就扑过来,压住我。我的脖子被踩住了,后腰被踢了,第二天青了一片,现在都正常了。我知道他们会玩命的,所以我说,要什么你们拿,别这样吓人,我不会报警。你吃了安眠药,你什么动静都听不到,等你出来就看到我被绑在椅子上了。对吗?

芥子点头。

谢高叫了两个承办刑警过来,其中一个是陶峰,是他的同学、好朋友。桥北也叫了公司两个朋友过来,因为在桥北走后,他们都很关心朋友妻子,桥北不在的时候,总是来电关心问需要什么帮助。

陶峰很爱说话。大家喝着酒,吃着螃蟹,吹着海风,听陶峰主说。原来是这样,保姆的丈夫就是小白兔,而大灰狼是保姆的亲弟弟,实际上就是姐夫和小舅子的搭档配。桥北公司的朋友笑着说,原来两匪互为“中纪委”啊。大家笑,桥北也笑。芥子看到,谢高看了她一眼。谢高本来就不喜欢笑。芥子也没有笑,她在想那只曾经放在她乳房上的手。这一节,做笔录的时候,第一次她曾含糊说到,第二次以后,就不愿意再说了,每次都跳过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桥北当然看得很清楚,但是,桥北会说吗?应该也不愿说。

如果他们不是姐夫小舅子的搭档配,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芥子突然一阵反胃,呕了一把,她慌忙用手堵嘴。耳朵下的皮肤和手臂外侧,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桥北说,你没事吧?

桥南说,食物中毒喽!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芥子也笑了笑,说,吞了一个甲锥螺。桥北拍了拍芥子的背,说,好,算我们补钙。

大家喝了酒,随便一句话都滥笑。谢高喝了很多酒,但很少笑。

晚上芥子又是失眠。她以为桥北睡着了,便爬起来吃药。以前桥北总是一沾枕头就睡的。可是,今天芥子刚吞下药的时候,桥北背对着她说,我给你按摩一下,好吗?

芥子有点反应不及,说不出话来。桥北从来没有躺下这么久没有入睡的。所以,芥子说,你怎么没睡呀?

你怎么又服药呢?桥北说,你不是说偶尔一两次吗?或者喝浓茶、做爱太兴奋?昨天我们没有做爱,可是你也服了,我并没睡着;今天也是,你怎么又服呢?你这样会上瘾的。

我不知道。越急越睡不着,所以我就……

我走的这八天,你是不是天天失眠?我看到你的药瓶了,一下少了那么多。

芥子爬到床上。桥北伸出胳膊把她搂向自己:我告诉你,你不能这么脆弱。这事已经过去了,永远过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部分东西不是都在吗?

芥子点头,说,我没有想这事了。

那你刚才想什么?说真话。芥子看到桥北的眼睛闪烁着暧昧的意思,可是,她不需要。桥北开始抱紧她,芥子把他胸口推开,说,我头发晕。桥北伸出手,手掌盖在她脸上,大拇指和无名指分别按摩她的太阳穴。我跟你说啊,芥子,人家说破财消灾,还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知道吗?我知道你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是爱钱如命的人,你只是惊吓过度,对吗?现在我回来了,天天在你身边,你看,你伸手一摸,我就在你旁边,热乎乎的。你还担心什么呢?

如果,芥子在他手掌下面说,如果他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你说,他们会怎么样?

谁?他们啊,反正钱是少不了的。怎么分赃是他们内部的事。

我不是说这个。

为什么要找难受呢?你这个傻瓜。现在不是一切都挺好?睡吧,要我抱着吗?如果再不睡,明天我开车会危险的。

开退赃大会的时候,桥北正好又出差了。骑着警用摩托的谢高在公安分局门口看到芥子,说,噢,退赃会。钟桥北呢?

芥子说,他出差了。谢高说,细软很多吧?上来。我送你的宝贝回家。

到公寓楼,芥子邀请谢高上楼到她家去。谢高有点意外,几乎有点不好意思。他有点口吃起来,我,还有事,要不,我陪你上去一下。

新保姆到位了,可是还不是太利索,洗个水果又把盘子给打了。芥子赶紧去帮忙,她怕慢了,谢高要走。谢高在她家走动着,四处观看,似乎非常欣赏。然后谢高就坐在沙发上,就是那天晚上芥子和小白兔并肩坐的位置。

挺漂亮的,你家。谢高说。

芥子说,陶峰那人很有趣啊。你们两个很合得来呀。

我们当年住在一个宿舍。他很讨女孩子喜欢,也很能干。

我还不知道你是调过来的,我还以为你和陶峰他们一样,是分配过来的。调过来不容易吧?

在那儿混不下去了,死活得调过来。再不容易卖人卖血也得调。

现在你坐的位置,就是那天晚上我坐的位置,那里的窟窿就是被刀扎的。桥北在那儿,他被绑着和椅子连在一起,不能动,站不起来了。后来,一个歹徒坐在我身边。

谢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芥子,芥子突然明白,谢高什么都知道,于是她停了下来。谢高开始吃杨桃,他小心地用小叉子,一片片叉起来送进嘴里。芥子看着谢高。谢高说,你来一片?很甜。

芥子说,要是那两个人不是姐夫和小舅子,你说会发生什么?

你比我清楚。谢高说。

我不要这个结果。我们真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吗?

谢高叹了一口气。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女人了。想听警察的忠告吗?警察从来不鼓励受害人盲干硬顶,尤其是力量悬殊的时候。生命是无价的,最值得珍惜的只有它。美国警察告诉市民,身上最好放一点儿小钱,是的,就是花钱消灾用的。你可以尽量记住犯罪人的特征,随后报警,为警察提供最好的线索。要知道,你是老百姓,首先要爱护自己。

那见义勇为呢?报纸上还不是总是报道那些不畏强暴、勇敢的人。

那是报纸。不过,我从心底也敬重那些不畏强暴、见义勇为的人。可我是警察,警察要保护老百姓,所以,我们首先希望老百姓都能平安。

求你查个问题,好吗?

谢高说,只要我能办到。你说吧。

出事那天晚上,我因为用药,醒来之前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清楚。我很想知道前面的事。我想,你帮我了解一下好吗?

钟桥北不是醒着吗?

芥子点头。可是,我还想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说的。有的事桥北也不知道。我想看他们的口供笔录。

看笔录,这不可能。你查问这有什么意义呢?你听不懂我的话?唉,我有点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了。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这样固执。

你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就直接去找陶峰。

谢高不说话,看着芥子。你真的很傻。谢高站了起来。

芥子一把拉住谢高的手:帮我!好吗?悄悄的。

连续一周,芥子有空儿就给谢高打电话。谢高总说忙。芥子说,那你就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们两个说了什么?

开始谢高说,他还没看笔录,后来说找不到陶峰他们,后来又说电话上不好说,其实情况就那样,和你知道的差不多。芥子就拿着电话不说话。谢高停了一下,说,你生气了?芥子还是不说话。谢高说,下午我来你店里吧。芥子说,我下午不去店里,到我家好不好?芥子是不愿意店员们听到什么,到店外说话,又怕大街上闲言碎语。

谢高犹豫了一下,说,我4点来吧。有变我打电话。

谢高很准时。才坐下,芥子就说,他们两个怎么说,是不是一致的?

差不多。大约凌晨3点半左右,保姆把门打开,然后,他们进了保姆房间,捆绑、堵毛巾,把床翻乱,椅子放倒,制造现场完,然后戴上面具。

谢高述说的时候,芥子慢慢把大拇指甲竖在唇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在咬指甲。

他们来到客厅,小舅子拔电话线的时候,碰倒了那盆龟叶菊盆上放的电蚊拍,之后,走到前面的姐夫把这个放杂志报纸的杂物夹给踢倒了。这时,卧室通道有光射出来,卧室开门了,随后,桥北走出来查看。桥北个子很大,小舅子想跑回保姆房拿忘在那里的刀。

他是瘸子。

对。关于这一节,两人供述不一致。姐夫说小舅子吓了一下,想逃跑,小舅子说是想去找刀。接下来供述又是一致的,姐夫一见桥北就马上扑上去了。桥北闪身说,别这样!我配合!想要什么你们就拿吧。这工夫,小舅子从后腰踹了桥北一脚,桥北身子一歪,他们两个趁势扑了上去,压住了桥北并捆绑。桥北很生气,桥北说,兄弟,你紧张什么?我不是让你拿吗?我也知道,你们不是有困难,不会来找我。大家都不容易,喜欢什么就拿吧。拿了就走。

捆好桥北,小舅子就赶紧去保姆房拿刀。姐夫接过刀,要小舅子看着桥北。他收拢客厅找到的你们的包和外衣,然后,姐夫提着刀往卧室走去。桥北大喊一声,钱都在包里!小舅子甩了桥北一巴掌。

谢高突然伸手打掉了芥子放在嘴里使劲啃噬的手。芥子愣了愣,说,后来呢?

后来你醒了。发现两只大动物在你家。

那灯什么时候开的?我醒来时,客厅灯是亮着的。

我忘了注意了,亮着就亮着吧。也许他们控制了钟桥北胆子就大了。

他们两个真的都是那么说的?

口供基本相吻合,应该就是事实了。

那桥北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呢?关于这一段。

基本差不多,区别在钟桥北说他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有刀,他感到极大的威胁。

我是说,桥北他有反抗吗?比如打他们、踢他们?

谢高又开始看芥子,他停下不说了。芥子说,我想听下去呀。

谢高说,我记不住了。钟桥北跟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说,我也许能回忆起来。

我忘了。芥子说。你下次再帮我查看一下吧。

谢高轻轻地笑起来。你是傻瓜,这样做,你会后悔的。

芥子不说话。芥子后来说,你走吧。

谢高走后,芥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新保姆从厨房跑过来,迟疑地为她开了灯,又问要不要开电视。其实遥控器就在芥子手上把玩。芥子说,给我一杯冰橙汁吧。保姆说好,转身进厨房没10秒钟,只听当啷一声,她又把什么给打破了。新保姆上任一周,已经打破包括汤匙在内的六七样器皿了。芥子懒得进去,连问也不愿意。过了一会儿,新保姆脸涨得红红的出来,双手递过一杯冰橙汁,说,对不起,杯子滑掉了。芥子摇摇头,说,没事。

小白兔押着芥子去卧室开床头柜抽屉取东西出来,桥北说,喝点儿什么吧,冰箱有啤酒和橙汁,你们要吗?

歹徒没有答理桥北。

大灰狼一瘸一拐气急败坏地进来说,密码是错的!小白兔就把刀子一刀扎进真皮沙发。他站在桥北和芥子之间:谁告诉我正确的?我只问这一次!

桥北说,让她再想想!你们吓着她了。芥子!再想想!别紧张,钱赚了就是大家花的,对不对?你们二位喝点儿什么吧?让她想一想。

芥子竟然又报出了错误密码。当大灰狼第二次气急败坏一歪一歪地冲进来时,还没说话,小白兔就一把将扎在沙发上的刀,拔了出来。

告诉他们!桥北低声喊,芥子!别孩子气!求求你了!

桥北经常冲着新保姆发脾气。那个有刀伤的棕色大沙发,他要求保姆去找一个好师傅,尽量不露痕迹地缝合好,可是,保姆找来的师傅,开价又贵脾气又大,还竟然把一块浅棕色的皮垫补了下去。看那沙发就像画上了一个嘴巴,比以前的伤口还醒目。桥北回家,站在沙发面前,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猛然挥手,大吼一声:给我拆了!再不行,把沙发换了!新保姆当场要哭出来。

当他发现芥子屡屡失眠,而且再也找不到制作爱结的红缎绳时,他就经常一个人看电视到深夜,或者很迟回家。终于有一次,他问芥子,我们的红绳子呢?

芥子说,不知道。看到桥北有点锋利的目光,芥子说,也许保姆收到哪儿去了,或者会不会洗了被风吹走了?要不我们再买一条吧?

桥北不说话,但他再也不提红绳子的事了。

有一天,芥子独自在家看片子《纽约大劫案》,桥北回来,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后来有一次在音像制品店,两人发生小小争议,因为,芥子很想买《石破天惊》《生死时速》。桥北说,你别那么孩子气,美国拼命树立孤胆英雄只是为了票房价值,就骗你这样傻瓜的钱。你以为是真的?

又有一天,他们正在家吃晚饭,桥南带着儿子来了。然后报告社会新闻。桥南说,前天晚上在小伊甸园那个景区,一个大学生,遇到两个抢钱的坏人,就和他们打起来了,那个男学生被砍了十几刀,血淋淋地到一个公用电话报警,结果,警察在轮渡口把两个歹徒都抓住了。早上在出租车上听广播说,连医务人员都很感动。很多市民带着花篮、水果篮去看望那大学生,嗨,我想主要是老阿婆老阿公啦,谁那么有空。

他个子很大吗?芥子脱口而出。桥南说,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也去看看那个勇士?哎,钟老哥,那天你要是反抗了,会不会也被砍十几刀啊,我的天哪,那我们家也出英雄啦!

桥北笑了笑,说,我已经被砍死了!我的傻老妹,你还想当英雄的妹妹啊。就你这样疯疯癫癫的,我真担心你儿子被你带傻了。小鱼头,跟舅舅过吧,舅舅带你坐飞机去,来,我们现在就去!

桥北把孩子抱到阳台上去了。桥南追了过去,声音又响又亮:想儿子自己生去!又不是生不动;生不动,小鱼头就送给舅舅舅妈好啦!

桥北的公司在岛外,那天晚上,桥北来电话,说有一单出口业务要谈,不回来了。芥子洗了澡早早睡下,胡乱看着电视,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迷糊中,感到脖子发痒,翻了个身,痒的范围更大了。是有人在轻轻地抚摸她。

芥子睁开眼睛。是桥北躺在身边。对不起,桥北轻声说,我不想弄醒你的,可是,看你睡熟的可爱样子,无忧无虑的,忍不住想亲亲你,我马上就睡……

芥子把手伸给了桥北,抱住了桥北的脖子。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是的,桥北的脸在芥子的颈窝里,他像在呜咽一样地说,我改变主意了。芥子的敏感部位,桥北很清楚,但是,现在好像它们转移到桥北不知道的地方了。芥子不安了,小声说,对不起。桥北说,没关系。放松,你放松,慢慢放松,我等你。

芥子还是不行。越急越不行,她无法集中感觉。对不起。芥子说。桥北把她的嘴吻住了,一直摇头,示意她闭上眼睛。

现在行了,芥子说,你上来好吗?

芥子从卧室的卫生间出来,桥北把她搂在怀里:弄疼你了是吧?

没有。怎么会呢?

你骗不了我。你在假装。

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第二天一早,桥北就走了。芥子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他喝剩的奶杯,他最喜欢吃的大理石蛋糕,一点儿都没动。新保姆去买菜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阳光洒在了芥子的床尾,芥子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淡绿色的月亮。

十一

桥北似乎开始千方百计地出差,把别人的活儿都揽过来做了。他南征北战地到处飞,接单、谈判、巩固客户关系,每一次都带小礼物给芥子。他们说话和以前一样的和气温馨,但是,他们和过去的生活有点不一样了。

谢高似乎也尽量回避芥子,芥子经常看不到他,有时他经过店里,也是例行公事地转转,就走了。芥子到底忍不住,那天,叫住了正在离开店内的谢高。

你欠我的事呢?

谢高不说话。芥子看他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知道他在叹气。晚上我请你喝咖啡,好吗?芥子说。谢高说,怎么说你才明白呢,你在糟蹋自己的生活啊!

你去不去?

几点?最好别在我们辖区。

在山楂树咖啡馆的水幕玻璃墙下面,他们坐在带绳索的摇椅上。面对面。芥子不喝咖啡,要了芦荟牛奶,换穿便衣的谢高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只要了钴蓝色的蓝珊瑚,又要了红粉佳人冰淇淋。

谢高说,老实告诉你,我不想做那事了。案件卷宗我实在不想再去看。讲个故事给你听吧。芥子神情黯然,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帮我了。你现在老回避我。

我回避你干吗呀,这不是小事一桩吗?这我就要回避,我当什么警察啊,比这麻烦讨厌的事多着呢,我回避得了吗?喂,听不听故事?

芥子看着谢高,谢高不等她表态,就说了。从前啊,沙漠上有一只聪明的猴子,它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可是有一天,它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突然看到一条毒蛇,猴子当场就吓晕过去了。它知道那块石头下面有条蛇后,每一次经过那里,都忍不住想翻开石头看看,可是,每次翻开石头,它都看见了那条毒蛇,结果,每次它都会被吓晕过去。即使这样,每次路过,它还是想看石头下面的东西……

你在说我。芥子说,我像个傻猴子,是吗?

原来的生活不是挺好吗?石头下面有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不该探究的,就要学会放过去。你这个样子很折磨人。折磨男人、也折磨警察。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折磨……还,折磨到你?

对。你不了解我。你的确在折磨我。听我一句话,不要再看石头下面的东西了,好吗?那并不影响你的生活。

你不了解我的感受。那天晚上我多次想哭,不是因为害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懂很多东西,我看得懂你不说话的眼神,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感受。你真的不明白。因为你是男人。

我肯定明白。就是因为我是男人,我是警察,所以我太明白你的感受。可是,那没有意义呀。你真的就绕不过那块石头吗?

我不知道……女人总希望男人是勇敢的,他有勇气、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保护自己心爱的一切。桥南都说了,那天晚上她在,她会一棍子劈死他们的。

谢高笑起来。桥南是个二百五,是个大三八,难道你不知道吗?谢高说完又笑,态度很轻蔑。芥子不再说话。谢高说,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晚上,如果桥北动手了,可能惹来杀身之祸,结果仍然是,他保护不了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东西。这样的结果你愿意看到吗?

芥子摇头。不愿意,我爱他。芥子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不是那样……芥子想说窝囊,但不肯说出口,她说,我心目中的人和那天晚上的突然不一样了,就是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是我回不去了……

泪水忽然就溢出了芥子眼眶。谢高把头转向窗外行人。

十二

怀孕太让芥子意外了。医生说去做孕检,芥子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没有……填化验单的医生很不友好地瞪了她一眼,想想,抬起头,又瞪了她一眼。小便化验是明白无误了。拿着报告单,芥子懵里懵懂地站在妇科门口,她在想肯定就是那次不愉快的做爱了,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做爱。每次做爱都有安全保障的,但有时会出点儿技术偏差。

她本来就和桥北说好,过两年再要孩子,而现在纷乱心绪中,她更是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胎儿来得太匆忙,不请自到,好像是赶来弥合什么缝隙的,也许就像赶来补那个受伤豁口的沙发。这么想着,芥子更加难以适应。她给桥北打电话,桥北在上海,马上要飞去日本,可是,拨到最后一个号,她又放下了电话。

芥子突然想起来,一个月左右她因为感冒咳嗽,吃了一些药,还拍过x光胸透片。她打电话给桥南。桥南一听,就说,打掉!万一生个有毛病的,你们这辈子就完蛋啦。马上打掉!我给你联系好医生。

芥子说,你哥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不可能!拍过x光的胎儿,要长恶性肿瘤的!他怎么会那么傻。我哥聪明人哪!再说,你要等他半个月从日本回来决定,就太大了。不行不行!我决定了。听我的,我这就联系一个非常好的医生,是我同学的妈妈。

桥南办事快刀斩乱麻,第二天就把芥子弄到妇产专科医院。等桥北回来,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桥北又带了礼物,每个人都有份,包括小鱼头的。桥北一直对小鱼头非常疼爱。看到桥北像没长大的男孩一样在反复端详小鱼头的礼物,芥子怎么也开不了口,她不敢说。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晚饭后,他们一起到桥南家去送礼物。在路上,芥子开始担心桥南那个快嘴,肯定要告诉桥北,她想可能还是她自己先说比较好,可是,桥北在车上,一边开车,一边一直在接一个什么电话,听上去事情有点棘手,他在训什么人,有时声音很大。

芥子想在车上给桥南打电话,但马上觉得不可能了,桥北就在旁边。她一心指望一到桥南家,就能悄悄拉过桥南请她干脆不要提那事。没想到,一进去,桥南就奔过来咋咋呼呼地喊,哈,老哥你要感谢我,你看芥子这小月子坐得多好,这气色多水灵。我们小鱼头还亲自去给舅妈送过一只土鸡呢,儿子哎,快来看!舅舅给你带日本礼物来啦!

桥北瞪着眼睛看芥子,又看桥南。芥子说,那个,不行……

桥北根本没听明白,连芥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但是,桥北点了点头,就脱鞋进去了。他和小鱼头一起拆礼物包装纸,然后,对着礼物,和小鱼头一起振臂发出“耶—耶!”的欢呼声,什么异常也看不出来。桥南说,我哥越来越不行啦,老啦,慈祥啦,想要小孩啦。桥北还是笑眯眯地和鱼头一起组装玩具。

桥南过去踢了桥北屁股一脚,哥!要是这次不流掉,你想要男的还是女的?

芥子紧张得不敢呼吸。可是,桥北笑嘻嘻地说,当然是儿子,不过女儿也不错。我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的,芥子会把她打扮得像小天使,对吗?桥北回头看芥子。芥子连连点头。

回去的路上,桥北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一直专注地开车,好像车上只有他一个人。芥子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可是,她不知道压力从哪里来,桥北的反应,让她完全不适应。她甚至有点侥幸地推想,也许桥北也根本没有要孩子的思想准备,这事可能就这样过去了。

到家后,芥子洗了就到床上去了,桥北在客厅看大电视,好像在频繁换台。芥子在卧室看小电视,本来想选个dvd好片子看,又觉得心里毛躁,就没看。桥北一直没进来,也不洗澡,他接了两个电话,大约在12点的时候,把电视关了,芥子以为他接下来会进卧室,或者去冲澡。可是,电视声音一停,客厅非常安静。

芥子起床,轻轻走到门口,走到通道口。桥北头枕着两臂,仰面躺在沙发上,眼睛在看天花板。芥子走到他身边,桥北没动,芥子蹲在他身边,开始用手摸桥北的脸、头发。桥北闭上眼睛说,你把孩子流产了?

因为不知道怀孕,上次感冒吃了药,还拍了胸透……

芥子看着桥北,有点结结巴巴:他们说这样的孩子不好……会畸形……长肿瘤,我就……

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生气……

孩子多大?

40多天吧。

桥北坐了起来。可你的胸透是两个月前做的。我陪你去的,我记得时间,因为正好接了一个出口大单。

芥子也觉得好像真是两个月前做的。她困惑慌张地看着桥北。

你是故意的,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桥北站起来,走到窗前。芥子跟了过去,她站在桥北的后面。芥子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不好,但我不知道这么严重,我只是……

桥北猛然转过身,眼睛喷火:你!你杀我的儿子!

不是这样,我真的不是……

芥子第一次看桥北眼眶里闪出泪光,她自己霎时也止不住泪水直淌。

桥北一下就恢复了正常。桥北把手搭在芥子的肩头,他不是我的孩子,对吗?

十三

桥北连续八天都没有回来睡觉。他说公司事情太多,因为准备到大连参加一个投洽会。桥北岛外公司是有宿舍,但都是单身公寓,要是午睡,桥北都是睡在自己办公室沙发上。芥子到衣服柜里看了看,也看不出桥北有没有拿走衣服,平时这些都是保姆打理的。

桥北几乎每天都会打个电话来,简单说一两句。芥子觉得很奇怪,原来桥北也会在电话里简单说一两句什么,听起来特别体贴,现在好像话也差不多,可是,再也没有原来那种感觉。究竟是谁的问题呢?

这期间,芥子碰到谢高两次。一次是谢高到店里视察,芥子跟他笑笑。谢高说,老板,你可真憔悴啦。谢高就走了。芥子天天在镜子里看自己,因为店里到处都是镜子,所以,她倒不觉得自己脸色异常。谢高走后,她悄悄叫过阿标。阿标,芥子坐在一张空椅子上,看着镜子:我最近很瘦吗?

芥子声音很小,阿标声音却很大,阿标说,不是瘦,是气色很不佳。你熬夜太多啦。两个正在焗头发、耳朵又尖的熟客就哧哧笑起来。阿标说,我请你去吃药膳吧,我请客,你埋单。我保证挑一份最合适你的。

第二次碰到谢高是在街头大药房门口,人家不卖那么多的安定给芥子。一次只能给四片。芥子讲了一大堆谎言,无人睬信。谢高正好就从马路对面过来。他看到了芥子。芥子如见救星。谢高一说,大药房主任就给了芥子一瓶。

桥北离家第九天的早上,芥子手机的短信息响了。她没看,磨磨蹭蹭起来洗漱吃饭,后来就忘了。她也没在店里待多久,照例打的到几个大商场闲逛。桥北这八天不在家,她至少买了四千元左右的衣服和皮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要买,买。已经有两件还没到家就送给店里的小妹了。

大约是傍晚的时候,她提着三袋购衣袋坐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这种设置在商场里夹层的咖啡房,大约专为购物狂休息小憩而设的。电话又响了。是谢高。谢高说,生日快乐。

芥子大吃一惊。谢高怎么知道?而桥北怎么忘了打电话?这两个问题交织在一起,使她脑子混乱,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最近是有点恍惚,她也忘了自己的生日。

芥子说,我想见你。你来找我好不好?我不给你添麻烦。

谢高说,你在哪呢,我来接你。我开着朋友的车呢。

谢高在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上找到芥子时,一边走近一边就看见正看着他的芥子,脸上的泪水成串地跌落下来。谢高快到她面前时,芥子用双手掩住了脸。她非常安静,肩头也不抽动,谢高只看到泪水不断地顺着芥子的手往下流,流到咖啡桌上。

谢高说,到我车里去吧。谢高提起她脚边的购物袋。芥子就掩着脸,低头跟着走了。

早上就给你发了短信,祝你生日快乐。

芥子掏出手机,这才打开短信。芥子说,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不是让你们填过平安共建表吗?去哪里?

我不想回家。还去茉莉苑吧,不,去茉莉湖划船,我不想吃东西。

不,我要先吃饭,我饿了。在茉莉苑吃了饭,再去划船,万一碰到歹徒,我有点力气总好。芥子通过后视镜,看谢高不像是刺激她,可是,心里还是有点难受,想多了,又有点想哭。谢高非常敏感,他冲着后视镜说,你哭起来真难看。别再哭了。

谢高,你停一下好吗?

谢高瞪着后视镜,又干脆转过头来,看到芥子神色确实异常,就把车靠路边停下。他转身看着后排座上的芥子。芥子说,抱我一下,好不好?我想有人抱抱我。谢高似乎想从车子中间跨过去,考虑个子太大,他跳下汽车,拉开了后车门。

谢高踏上车,芥子往旁边让了点儿,谢高抱住了芥子。芥子嘴一撇,终于爆发了。她把脸藏在谢高的怀里,非常失态地号啕大哭。谢高说,小声点儿好吗?让你哭够了再走。芥子哭得很痛快,把眼泪、清鼻涕擦在谢高胸口一大片。爆发了一分钟,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变成一串串轻轻的、呼吸不畅的抽噎。她呜咽着说,桥北……呜……可是……我还是……爱他的啊……

谢高眼神里是“我知道”的表情,可是他沉默着。

你知道选调生吗?谢高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就是政府组织部门到大学考核后挑选出来的、认为品学兼优、具有绝对培养价值的大学生,可以说是凤毛鳞爪、前程锦绣。我有一个同学,大学毕业时就是作为选调生分配在省公安厅,后来安排他先在一个基层单位锻炼。很多同学非常羡慕,他自己也很珍惜机遇,非常努力。没有多久,责任区群众对他好评很多。在一起追捕网上通缉犯的案子中,他受伤了。手术的时候,辖区很多老百姓自发去看望他,送水果,送土鸡,熬营养粥,因为秩序不良,老百姓和护士还差点吵架。当年度,这个选调生就被评为区人民满意好警察,并记三等功一次。给一个新警察这样的荣誉是很少见的。他真是太走运了。可是现在,你想知道这个人怎样了?他早就放弃了锦绣仕途,甚至不愿再做警察。

十四

芥子停止了抽泣。谢高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芥子。芥子喝了一小口,将水倒在纸巾上,开始洗脸。谢高默默抽着烟,散漫地看着打开的窗外。

芥子说,后来呢?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开始呢?

谢高喝了几口水,似乎有些倦怠。芥子说,你把故事说完,好吗?芥子不想马上出现在餐厅,她不希望有人发现她哭泣过。谢高说,第二年的春末,那个选调生利用一个出差的机会,回老家去看望父母。当时,回程上火车的时候,他穿的是警服。本来非工作场所,大家都不会穿的,可是,那次没带换洗衣服,又嫌家里过去的衣服不好看,就又穿上出差用的警服。后来,他非常后悔。他说,如果那天我不是穿警服,情况肯定就不是那样了。就是说,如果他不是穿着警服,那么他现在还在省厅,肯定早就提拔了。因为起点本来就确实和普通警察不一样。

这个同学穿着警服上了火车。他是中铺,下铺是个好像生病的女人,由上铺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一路照顾她。他对面下铺和中铺,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妇,再上铺可能是个生意人。列车的终点站就是省城,晚上12时到站。大约是晚上11点左右,我同学坐在靠过道的窗前的翻夹椅上。忽然车厢就骚乱起来,那个同学站了起来,马上就有两个男人挥着刀,直冲他而来,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同学看见车厢的前后门都站着拿马刀的男人,还有三个人挥舞着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枪。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但声音马上就被什么掐掉似的,虎头蛇尾,突然就没了。

有个男声撕裂喉咙似的吼喊,都别动!谁动就打谁!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站在那个同学左右的男人说,小警察,听好了!你不管,大家都好,你敢动,现在就试试!

两把刀都顶在他的腰上。回去后,他看见两侧都刺破了,有点血,但当时并不觉得疼。可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快就做出了决定。他说,好,我不动。但是这对母女,还有这对老夫妇都是我们领导的人,我必须完整带他们下车。

两个男人眼珠子交换了一下,一起点头说,行。你坐铺位里边去!

那个同学遵从了。车厢里的人,很多人都在看他,整个车厢安静极了。开始的巨大安静是迫于恐惧和震慑,后来的安静,这个同学明白,是因为期待和困惑。很多人被逼出钱后,还频频往他这边看,是的,他们和警察同车,他们有理由感到安全;在受到侵害的时候,他们有理由无法理解。他们不断看我们的同学这边,他们摘下首饰、交出钱包之际,都在往这边看。因为他们以为奇迹总会发生的,就像电影上演的那样。

可是我的同学,一动都没动。车厢像死亡一样安静,脸色惨白的人们就像在哑剧中。他听到咣当咣当的巨大的火车声几乎碾压了一切。但他自己的心脏,却在耳膜上像击鼓一样地猛烈跳动。歹徒守信了,他们略过了他的上铺下铺,略过了对面的老夫妇,可是,他们照样洗劫了他对面上铺的那个像做生意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一个不起眼的黑塑料袋中,被歹徒搜出了可能有两万块钱。

那个同学很意外他有那么多钱,但他也没有动。

七八名歹徒动作很快,他们洗劫了除协定保护之外的所有乘客。只有一个有点酒意的乘客,因为配合动作慢,小臂上被划了一刀。

歹徒们在省城站的前一个小站下车,然后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同学一直站在窗前,他看着恶徒们的背影远去消失。随后,他身后就像发生了大爆炸,哭声、叫骂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爆起。那个同学始终面对着车外,突然,有人用劲把他推倒了,他不知道是谁,回过头,看见中年男子,也就是那个像生意人的男人,把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猛地摔砸在那个同学头上。血从头上流下来,没有人说什么,只有那个生病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别打他,他只是一个人呀。

他听到非常多的声音:警察!这种见死不救的警察养着干吗!打死他!还有人喊出了警匪一家!说不定就是他勾结的!很多人在喊,有几个妇女把甘蔗段和鸡蛋摔在他身上。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非常冲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指望他们冷静。很多人扑了过来。愤怒像火山爆发,人们把财产损失、把所有的愤怒全部转泄到那个同学头上。那个同学事后说,好在空间小,要不打死我我都觉得很正常。他们实在还没怎么解恨呢。

我的同学无话可说。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脑震荡。他咳了很长时间的血。最后是他对面的两个老人哭着跪下来求大家住手,老人说,我们真的都不是他的熟人。

下车的时候,全身的伤痛使那个同学几乎拿不了自己的行李,没有任何人帮助他。应该的,对吗,因为在他们最需要警察帮助的时候,警察却在袖手旁观。他是在人人侧目之下艰难地离开了车站。这一夜,那个同学真是一夜扬名。很多人记住了他的警号,投书报社、投书公安督察,他住院也瞒不了任何人。第三天至少有两家报纸,没有采访他就将此事报道出来。他臭名远扬。他们找到了这个社会正不压邪的原因。

芥子完全被故事吸引了。谢高停下来,默然地看着芥子。芥子等了一会儿,推了他一把,后来呢?

谢高说,你说,如果他们真来采访了我……那个同学,他又能说什么呢?你连你丈夫都不理解,普通群众为什么要理解一个警察呢?对吗?芥子,你也认为他活该,你也一定认为他当时就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对吗?

芥子摇头。缓缓摇头。你是这样想的。谢高扳正芥子的脸,我知道,你宁愿看到烈士,也不愿意看到你的英雄梦破灭。是啊,你们有理由这样。

会不会……如果你同学动手了,会……带动其他乘客一起抵抗……

有可能,但是,老百姓的损失可能会更大,流血,甚至严重伤亡。你说,作为势单力薄的警察,两害取其轻,是不是更正确的抉择?

后来呢?

后来那个同学快崩溃了。单位虽然没有处分他,但是领导们只愿意在非正式的,甚至私人场合口头肯定他,认为他尽了最大的,也是最理智的努力。此外,局里、厅里的领导,也无法招架媒体的攻势,警方非常被动。唯一令他安慰一些的是,同车的两位老人还有那个大学女生,他们终于主动来做了证明。

他现在在哪里,真的不当警察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过得很不好。因为还有更多的、像你这样的人,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压力太大了,经常彻夜失眠。在那个特定的场合,他知道他对不起很多人,所以,他很想忘了那些事。可是,每天都会有人提醒他,煎熬着他。他想忘也忘不了了。他不愿看到石头底下的东西,可是别人会翻给他看。他只能远离沙漠,逃离那块石头。

那他现在好过些了吗?

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即使他不当警察了,肯定也过不好,比如,他做了你丈夫。

他真的问心无愧吗?芥子小心翼翼地说。

你说呢?要是你,你问心有愧吗?

十五

芥子站在茉莉苑门口,谢高在拐角钟楼的芒果树下泊车。芥子的电话响了。一看电话是桥北的,芥子有点轻微的紧张。拿着电话,她手指迟疑着按下通话键。她不敢肯定桥北会不会说生日的事,也有点害怕他问她在哪里。所以,接电话的时候,她一直感到口干。桥北说,你在哪儿?紧接着他说,我回来了,在盲人按摩中心门口。你来放松一下好吗?我来接你。

芥子在干巴巴地吞咽不存在的口水。停好车的谢高正在走近,芥子看着谢高,说,我在……买衣服……吃过了……我过来吧,我打的来……

谢高看定芥子的脸色。在茉莉苑三角梅爬满的门廊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谢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转身又走向汽车。芥子跟了过去,芥子在他身后小声说,桥北回来了,你送我到盲人按摩中心好吗?

谢高发动汽车,然后打开了汽车音响。汽车主人听的是《天鹅湖》。两人不再说话。行驶了好一会儿,谢高把音乐调低,说,他是回来陪你过生日的。

芥子不说话,她不愿意说,桥北已经忘了今天是她生日了,他是叫她过去按摩的。他们有年卡,平时两人不定期会过去。看芥子不说话,谢高又把音量调高。再也没有人说话。快到路口的时候,谢高说,要不要送到中心大门口?不方便你就现在下吧。芥子说,方便,我买衣服啊,半路碰到你了。

老远就看到桥北和一个朋友站在按摩中心门口,没有看到他的车,可能在地下停车场。谢高下车的时候说,生日要快乐啊,别做小猴子。

桥北迎上来接过芥子手上的购物袋。他邀请谢高一起上去按摩。谢高说,还有活儿要做,欠我一次吧。

三个人被领到有六张床的按摩房。桥北点的号,都是中心几个最好的盲人按摩师,每次,他给芥子点的都是93号。93号被人一牵进来,桥北就说,失眠,她最近失眠很厉害。

93号笑了,说,两位好久没来了。你颈椎好点吗?他开始像按一只足球一样按芥子的脑袋。

芥子敷衍地说,好点了,手指没怎么发麻了。等会儿请你再帮我牵引一下。

93号经络摸得特别准,可是下手也特别狠,经常把芥子按得哀叫。93号从来不为所动,我不能让你花冤枉钱。93号说,看你这经络都紧结成球了,不想松开它你就别来这儿保健按摩啊!你花血汗钱,我挣血汗钱才心安。

能说会道心狠手辣的93号瞎子,经常逗得桥北哧哧笑。如果芥子忍不住抬手阻挠按摩师的手,隔壁床的桥北就会伸手抓牢她的手。但是,今天桥北始终闭着眼睛,那个朋友也像睡过去一样,接受一个戴墨镜的老姑娘按摩。按摩房里非常安静,只有低低的背景音乐弥漫如淡雾。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

后脑风池穴被93号按得疼出薄汗,芥子尽量忍着。这么多年来,桥北好像是第一次忘了芥子的生日。生活确实是发生很大改变了。芥子感到越来越复杂的失落感。这种情绪从桥北离家,就弥漫起来了。是开始害怕失去吗?是害怕不该失去的正在失去吗?今天,芥子又被谢高的故事搅乱了脑子。如果谢高是正确的,桥北就是正确的,对吗?桥北的应急反应,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最正常的、最出色的反应,对吗?

桥北和朋友到地下停车场取车,芥子上一层就出了电梯,到左边的大门等候。桥北的汽车开了过来,靠近石阶边。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提着购物袋的芥子拉开车门。芥子慢吞吞地拉开车门,车门一开,车顶灯就亮了,就在她抬腿跨上去的时候,她左眼角似乎扫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随着车门拉上,车内灯黑了,但空气中有清甜的气息。芥子迟疑了一下,疑惑着又扳开车门扣,借着骤亮的车顶灯,她扭头朝后排座看了一眼——

后排座上,整个后排座上,满满当当,全部是花!是百合花!至少有上百枝的百合花,怒放的、含苞的,绿叶掩映中葱茏蓬勃地一直铺到后车窗台上;雪白的、淡绿着花心的百合丛中,插着几枝鲜红欲滴的大瓣玫瑰。车顶上还顶着好多个粉色氢气球,飘垂着几条漂亮的带卷的粉黄丝带,每一条丝带上都写着:生日快乐!我的朋友。

芥子在发愣。她慢慢抬手,捧住了自己的脸。这就是钟桥北,永远和别人不一样的钟桥北啊。

桥北倾过身替她把车门关上,随即打开车灯,同时发动了汽车。

你好吗,今天?桥北说,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可是,我忘了今天是几号。最近这一段,日子过得很恍惚,下午在健身馆,突然在墙上看清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芥子伸手摸了摸桥北的脸。芥子说,如果你不知道今天是几号,那么,你健身完会回家吗?

桥北扭过脸,看芥子。他没有回答。

芥子说,往左吧。

家在右边方向。但芥子说,芥子轻轻地说,去那个店。我们去过的那个手工店。我想再买两条中国结。

桥北迟疑了好一会儿,说,快11点了,关门啦。芥子说,不,我知道店主的家就住那上面。我们去敲门。

芥子真的用力在敲人家没关死的卷帘门。戴着眼镜的店主,可能是用遥控器把门打开了。卷帘门才升卷起半人高,芥子就弯腰进去了。站在柜台后面的店主说,不是从下面看到你是女人,我可不开门。要什么吗?

芥子指那种最粗的红缎绳子。芥子说两米四,一米二一条。店主把绳子放在玻璃柜台边沿上刻好的尺度,边量边问,门都要打破了,干吗呢?

桥北笑着,绑住——爱。懂吗?

十六

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那天晚上,桥北载着芥子开往回家途中,芥子躺在后排百合玫瑰的鲜花丛中,透过车窗灰绿色的贴纸,她看到了沿路的路灯,一盏盏都飘拉着青蓝色或者橙色的丝般的长光,把夜空装饰得像北极光世界,去了两盏又迎来了两盏,迤逦的光束不住横飘天际,这个时候,芥子又一次看到了淡绿色的月亮。

红绳子绕过芥子光滑美丽的脖子,慢慢地勾勒一对美丽青春的乳房,在那个雪白细腻的胸口上,红缎带正一环一环、一环一环的盘丝般构造一个爱之结。

芥子的后背在微微出汗,因为她感到慌张。出汗,是因为害怕让桥北觉察到她的慌张。其实,桥北所有的手势动作和过去一样吧,可是,芥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和过去就是不太一样了。因为觉察到不一样,觉察到自己身体对红缎带反应迟钝,心里就更加慌乱了,而身体也就更加木然。她被绝望地排斥在情境之外。猴子看到了沙漠石头下的蛇,就晕倒了;猴子不应该有这样的反应,这是错误的,猴子应该快乐地跳跃过去,奔向快乐的远方。身体看到红缎带,也不应该有错误的反应,红缎带是你熟悉的,它不是石头下面的东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烧的欲望,它是快乐的远方啊,是平时一步就能到达的仙境,不是吗,你怎么统统忘了呢?

芥子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一片黄沙,荒凉无际。她的全身,都变成了干涸绝望的大沙漠。

桥北终于住手,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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