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守泉
1922年夏天,老舍应聘到西北城市地方服务团附设铭贤高等小学及国民学校任教务主任。学校设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内。教堂牧师宝广林先生任校长。老舍就住在教堂跨院内。老舍也接受了洗礼加入教会,成为一名基督教徒。那时,老舍的教务工作不多,常到教会帮忙做些社会服务的事情,也在宝广林先生主持的英文夜校补习英文。老舍通过宝广林先生结识了英国伦敦教会的易文思先生。易文思当时在燕京大学神学院任教授。易文思先生了解老舍对工作的负责精神和学识,就介绍老舍到燕京大学旁听英语。
当时,许地山先生在燕京大学任教。他有空也常到教会帮忙做社会服务的事,甚至有时候也住在那里。老舍就有机会见到许地山先生。两人结识后很投缘,在交往中不断加深情谊,终于成了好朋友。
那时,许地山刚从燕京大学毕业,留校当了助教;而老舍却是一个中学毕业生。在老舍眼里,许地山先生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初次见到许地山,老舍心里并不敢想和他交朋友。可是,一经接触,看到许地山没有架子,又爱说笑话,笑话有村的,有雅的,说得都很有趣。于是,老舍就慢慢敢和许地山靠近了。有时许地山和老舍一起去吃八个铜板十只的水饺。两人一边吃水饺,一边交谈。老舍感到许地山确实是个极天真可爱的人。两人一来二往渐渐熟悉起来。老舍便试着向许地山询问起书本上的事。
起初,老舍担心许地山不肯回答他的问话,以为他会像某些学者那样有一种怪脾气。你可以和他交往,随便你是怎样的人;但是,当你一与他提到学问的事,他就不愿意开口了,因为他不肯随便把自己的学问白白送给人,或者不屑于与一个没学问的人谈学问。但是,许地山却不是那种不愿降格与人谈学问的人。他很乐意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告诉别人。
许地山并不因为老舍的请教而轻视他。许地山跟平日给人讲故事和谈笑话一样,态度随和,知道什么便告诉你什么,没有一点儿矜持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厌倦的样子。老舍向许地山请教宗教学的知识。许地山不仅给老舍讲了宗教学的知识,还为他开了一个“佛学入门必读书的书单”。
老舍在山东齐鲁大学任教时,有一次,许地山打电报给老舍,要老舍到济南车站去接他的夫人周俟松。但当时老舍还没见过周俟松的面。许地山在电文说,“X日X时到站接黑衫女”。许地山特意交代夫人周俟松那天要穿一件黑色旗袍,好让老舍能找到她。那天,老舍果然到车站一下子就认出了穿黑旗袍的周俟松夫人。
1924年初秋,宝广林和易文思推荐老舍到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老舍去伦敦之前,许地山已先到了好几天。许地山是在美国得了硕士学位之后,又到牛津大学研究院继续研究比较宗教学的。老舍漂洋过海,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到了伦敦。当天,是易文思先生来接老舍。易文思把老舍带到了巴尼特的寓所。许地山已住在那里。寓所是座两层的小楼房,门外种着一些花,窗沿上悬着一两枝灰粉的豆花。房东是两姐妹。因为姐姐有点儿傻,所以管理和打扫房间的事全由妹妹承担。妹妹见到易文斯和老舍来了,就向易文思先生表示感谢。感谢他招来了客人。夜幕降临,许地山照旧去写他的小说,老舍感到了寂静,便想起了家,于是就写起了家书。
许地山用好几天的功夫,带老舍在伦敦到处玩耍。观赏泰晤士河上的落日余晖,沿着河走,去看古木参天的汉普顿宫……两人把整个伦敦看了一个大概。游览回到寓所,两人便高兴地聊起来。许地山喜欢历史,对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尤其对古生物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游览伦敦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有趣和有益的事呀!许地山不像一些留学生那样,认为“月亮也是外国的好”。他有时候也会厌恶外国人。他也会批评英国人。认为英国人有礼貌,守秩序,喝汤不准出响声,是愚蠢可笑的事。这些对刚出国的老舍来说,无形中受到了影响。因此,老舍在欣赏伦敦古城的宝物的同时,也看到了伦敦的阴暗面,不会糊糊涂涂地跟着人家说伦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
不久,许地山到牛津大学去上学。许地山到了寒暑假,才回到伦敦来玩几天。不过,许地山出去玩,总是应朋友之约,陪朋友去的。自己一有空闲的时间,便会独自出去,或进博物馆,或进图书馆。他一进去就忘了出来。有一天,上午八九点时,老舍在东方学院图书馆遇见了许地山。快到中午吃饭时间,老舍提醒许地山该吃午饭了。可许地山却一动没动,一直待到下午五点,图书馆要关门了才出来。这时,许地山碰到了老舍才一直对老舍喊叫着“饿了,饿了。”他确实已饿了十点钟了。
许地山在美国两年多的时间,成就是辉煌的。他整理了《道教史》的写作提纲,为编辑大型工具书《佛藏子目引得》搜集到全部所需的資料。我国第一部介绍印度文学的《印度文学》一书也在这时完成了准备工作。他写的许多篇宗教研究论文都在两万字以上。有的长达五万多字。许地山还在牛津大学波德林图书馆发现了一批鸦片战争前后中英两国政府相互交涉的珍贵史料,其中许多涉及双方外交秘密,有极高的价值。1925年,郑振铎正在从事《中国俗文学史》的研究工作,有关“敦煌卷子”的资料,全靠许地山在英国的图书馆里查找到的,并且资料不能抄写,用暗诵的方法,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在馆里背熟了,出来凭记忆写出来。然后寄回国给郑振铎。许地山在学习和做研究工作之余,也创作了五六首新诗和一篇小说《枯杨生花》,整理出版了著名的散文小品集《空山灵雨》。
在伦敦时,许地山跟老舍等朋友在一起总是很快乐。朋友说要怎样做,许地山总会答应。朋友说到东伦敦买黄花木耳,做些中国饭吃,他说“好”。朋友说去逛动物园,他说“好”。朋友说玩扑克牌,他说“好”。有时朋友要许地山讲述他所研究的东西。他就娓娓而谈,什么宗教学、人学、民俗学、文学、考古学都讲。连那古代钱币如何认识,古画如何鉴别也讲。甚至于梵文和巴利文研究也讲,举例说明时连带讲了许多故事,还从书本上找到了众多的佐证。他讲得很生动,让人听得入神,一点儿也不知疲倦。
老舍在伦敦住了半年后,对异乡的新鲜劲儿渐渐消失,开始有了寂寞之感,于是便想起了家来。乡愁是抒情的源头,为文作诗是纾解乡愁的好办法。老舍写旧体诗在师范学校就有很好的根底。可是“五四”开始的白话文对老舍是一个更大的诱惑。他想待在英国,当然要学好英文。于是他把读小说当作学习英文的好方法。他想起北京时眼前便会浮现出一些故乡的图面。这些图画会常常在他的心中重现。每当他在读小说时,总会忘了读的是什么,呆呆地忆及自己过去的情景。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小说中描写的是些图画,自己记忆中的东西也是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写下来呢?这时,便想拿起笔来写小说了。
于是,老舍就开始了《老张的哲学》的小说创作。一年里闲着就写点,没有稿纸,就学许地山用三个便士一本的作文簿,钢笔横写。《老张的哲学》写完后恰好许地山到伦敦来了,谈话间老舍就掏出小本给许地山念两段,许地山听得只顾笑,说“往下写吧!”许地山还把《老张的哲学》推荐给在国内编《小说月报》的郑振铎。两三个月后,小说就发表出来了。
《老张的哲学》一发表,给老舍以极大的鼓舞。老舍又接着写了一部《赵子曰》。《赵子曰》仍然写在练习簿上,也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写完后交给朋友宁恩承看,请他找出什么错儿。小说依然写得颇具幽默感,让宁恩承边吃早餐边看,笑得把盐当糖放到茶里。老舍接着又写了《二马》。这是老舍在英国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更往“细”里写。《二马》中的细腻处,在《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里是找不到的,前两部小说中的泼辣恣肆处从《二马》以后也不多见了。写《二马》也差不多用了一年的工夫。老舍写完,又托朋友看一遍,把错字给挑出来,然后寄给《小说月报》,老舍便和伦敦说“再见了”。
老舍在英国时加入了文学研究会,也是由文学研究会的创办人之一的许地山介绍的。许地山的好友郑振铎说,他和茅盾编《小说月报》的时候,许地山写了好些小说,像《换巢鸾凤》之类,风格异常的别致。许地山写的《无从投递的邮件》是一部真实的伟大作品。从1921年初到1924年上半年,三年半的时间里,许地山单发表在《小说月报》的作品就有小说十一篇,散文四十四篇,诗歌六首,其它译著多篇。
胡适推荐许地山到香港大学任中文学院主任教授。1935年秋天,许地山偕同夫人周俟松及儿女离开古都北京,到达香港。许地山主持文、史、哲三系的全盘工作,他亲自上讲台讲课,每周讲课达二十多个钟头。教学中他一丝不苟,认真负责,深受学生的爱戴。他在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所进行的教育改革,终于取得了成功。许地山在香港六年的努力,终于成为香港文化教育工作者的一面旗帜。他除了中文学院工作外,还兼任中英文化协进会会长、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理事、中国文化协进会常务委员等职。柳亚子称道:“香港的文化可说是许先生一人开拓出来的。”著名社会名士张一麐称许地山先生为香港“中流砥柱”“教育界之明灯,文化界之泰斗”。许地山夜以继日地演讲、报告、写作,积劳成疾,1941年于8月4日病逝。
8月5日,在重庆的老舍将往昆明讲学。郭沫若抽暇邀约老舍去他重庆乡下的寓所备宴践行,在座的还有由重庆赶来的周恩来。当郭沫若打开周恩来带来的报纸时,看到登载许地山去世的消息,大家都吃了一惊。早已看过报纸的周恩来说,“很可惜。”郭沫若当即讲述自己与许地山在上海轮船上有一面之缘的往事。这时老舍更是动情,连连惊诧地问;“地山先生死了?唉?地山先生死了?”老舍泪流满面地说;“他是我绝好的朋友,他是我绝好的朋友,他竟死了,他竟死了。”
1941年9月21日,香港文化界在孔圣堂举行了盛大隆重的“許地山先生追悼大会”,有四十多个团体共七万多人参加,香港大学副校长史乐施先生与全体师生敬献挽联云:“长沙作赋,擅一代文章,怎教天妒奇才,雄辩惊言犹昨日;讲院存经,才六更寒暑,谁料秋霖罹疾,断肠分手自今年。”
11月9日,新加坡的华侨团体与胡愈之、郁达夫、徐悲鸿等知名人士,也在中华总商会也举行了许地山追悼大会。郁达夫和张明慈宣读了祭文。郁达夫作挽联云:“嗟月旦停评,伯牛有疾如斯,灵雨空山,君自涅槃登彼岸;问人间何世,胡马窥江未去,明珠漏网,我为家国惜遗才。”当时在新加坡的杨骚听到同乡好友许地山病逝的消息后,十分吃惊,几个月前两人见面的情形仍历历在目。杨骚以《民潮》半月刊社的名义,送了一副挽联:“讲学立言纯是书生本色;缨冠攘臂活现豪杰心肠。”杨骚还写了《哀念地山先生》的悼念文章。
郑振铎、郁达夫、老舍等好友都写了悼念许地山的文章。
老舍在《敬悼许地山先生》文中说,许地山自从去香港大学任事后,“我们没有会过面,也没有通过信;我知道他不喜欢写信”,“抗战后,为了香港文协会的事,我不能不写信给他了,仍然没有回信。可是,我准知道,信虽没来,事情可是必定办了”,“从分会的报告和友人的函件中,我晓得了他是热心会务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