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经贸之路

陈剑雄

父亲走了，我在赶回来的路上。虽然早有所预感，但还是来得太快了。接到大哥的电话，感觉不妙，虽然作为心血管专家的他，声音一如既往地淡定沉稳，我心里也在想，也许这次父亲能挺过去，因为有大哥，如以前几次把父亲从悬崖边拉回来。

父亲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特别是人格的影响，一生荣辱不惊，从未有过大喜大悲的情景，是家里脾气最好的人，毫无架子，但正如我侄子说的：其实爷爷是家里最厉害的人。记得在第一次工作的前夜，我问父亲有没有什么要和儿子交代的，他沉思片刻只说了一句话：“你要会做人，为人处世首要为人。”当时不懂，多少年来每到关键时刻就会想起这句话。动车在前行，旁边的景色一幕一幕闪过，父亲生前激情燃烧的岁月情景历历在目……

创业，需要不断的开拓和拼搏

父亲叫陈贻鳌，福建永春人，1946年他不满二十岁就随几位同乡到厦门谋生，在一家药材行从小伙计开始，直到1956年公私合营后，才由私人企业转到央企中国土畜产进出口总公司厦门支公司工作，继续从事药材出口业务，直到70岁正式退休，从事中成药中药材长达五十年，为国家的中成药、中药材走向世界做了很多工作，取得了卓越的成绩，组织上也赋予他很多的荣誉。父亲曾说：回顾他的成长历程，深深懂得，他所取得的每一点进步，都是组织上的培养和同志们大力支持的结果。

父亲在1958年春第一次参加广交会，交易会上琳琅满目的出口产品，热烈活跃的洽谈场面，使他大開眼界。但当时从厦门口岸出口的中成药、中药材商品，年总值只有十几万美元，在国内算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口岸。因此，他们在交易会上很难打开工作局面，只能做点小买卖。那时父亲既为我们国家有这么多出口商品感到欣喜，也为他们公司感到惭愧。他想他们公司虽然是个小公司，但厦门口岸无论从经济、历史、地理等条件看，有它独特的优势，只要他们善于利用和发挥厦门的有利条件，至少在中成药出口方面应该而且有能力像上海、广州、天津那样，成为全国的重要口岸之一。不久，父亲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担任公司药材股副股长。也在那时，党号召全国人民要“树雄心，立壮志”。父亲三十来岁，血气方刚，自己暗下决心苦干一番，为发展厦门口岸的中成药出口闯出一条新的路子。

父亲早年曾听说过，具有三百多年生产历史的漳州片仔癀，是由多种名贵药材制成的，对一些炎症有显著疗效，因为原料稀少昂贵，历来只靠手工制作，无力发展生产，又缺乏宣传，仅有少量商品在小范围出售，更谈不上打入海外市场。于是父亲在对厂家的历史、生产能力、原料来源等经过一番详细的调查了解，分析思考后，觉得这个产品有很大的潜力，很有希望成为明星产品，慧眼识珠，他看中了这个商品。于是父亲委托一位港商帮忙带一部分出去试销，这位港商开始顾虑重重，父亲就片仔癀的药物成分和功效多次耐心地向他做了宣传介绍，他才勉强带出五十两试试。出乎意料，经过港澳闽籍同胞的试用和传播，片仔癀成了抢手货。为适应出口创汇的需要，父亲就从资金、原辅材料等不断帮助厂家扩大生产，严格质量控制。同时积极在海外使用各种方式大力营销，树立品牌，打开知名度，从而销路连连扩大，售价不断提高，出口量大幅度提升，而且经久不衰。在海外，漳州片仔癀不仅成了一般家庭必备良药之一，也是亲友之间互相馈赠的珍贵礼品。从最初父亲公司的年出口量仅三百余两，发展到1986年年销量近八万两，销量增长近二百六十多倍，创汇七百多万美元，创汇更是增长数百倍。并由最先在港澳地区销售，逐渐扩大到新马泰和印尼，近年来又转口台湾地区、韩国，同时远销北美、西欧，成为父亲的公司最大的名牌拳头产品，年创汇占公司医药保健类出口总额的60%左右，出口金额在国内大陆口岸中成药单项品种占第一位，从此奠定了漳州片仔癀国内第一国药的地位，畅销全世界。

开发片仔癀出口商品一下子取得出乎意料的成功，使父亲受到很大的鼓舞，也增强了他对开创更多的名牌产品，提高公司创汇能力的信心。

父亲的公司在成立的时候，厦门民间传统生产的几种药酒由他们出口，其中固本药酒因质量差没有销路。父亲就根据原来的配方资料和自己多年积累的实践知识，大胆提出改进配制的设想。他和生产厂家洽谈，并把改配的药酒成分和他们共同研究，很快把制成的样品送到香港。经外商审核后，很受外商赞赏。他们建议父亲可以在香港批量试销，由于改配方的药酒质量有很大的提高，经消费者试用，销路很好，需求量也不断增大。因为客商很喜欢“固本”二字，父亲就采用“鹭江牌固本药酒”商标。1981年以来，该商品年创汇六十多万美元，进入二十一世纪，创汇更是达到近百万美元，现已跻身于全国三十六种主要品牌之列。

20世纪70年代初，福建省有大量白茶积压，当时，西方有一种减肥茶在香港有一定的市场，但该商品含有巴豆，饮后会拉肚子。父亲想可以利用本省丰富的原料，试制一种优点更多的减肥茶与它竞争。他查找了大量资料，请教了几位行家，征求了领导和同事们的意见，经过多次的研究和药物配比，研发出了配方。有的同志提醒他，这种商品国内没人生产过，没有经验可借鉴，担心失败；由于当时的闭关自守，有些同志对外一无所知，因此厂方有人说，发胖就是发福，人家还求之不得呢，什么减肥。父亲说，发福是我们的旧观念，现在国外很多人都想减肥，讲究体形苗条，已成为一种时髦的追求，这正是我们推销减肥茶的有利时机。至于国内没人生产，这正说明需要我们去开拓发展。最后父亲和厂家统一了思想，经过多次反复试验，终于生产出色香味俱佳、减肥功效显著的“鹭江牌”保健美减肥茶，它克服了弱点，发挥了它的优点，并具有增加食欲又能起到抑制肥胖作用的特点，老少皆宜。经过不断营销，它不但把国外的那一种减肥茶挤出港澳市场，而且打入北美、西欧和日本市场，深受广大用户欢迎。国内一些同志也曾寄信汇款来公司邮购，用后反映良好。“鹭江牌”保健美减肥茶也成为全国三十六种名牌出口商品之一，并在巴黎举行的国际商品金牌奖授奖仪式上，获得1986年国际美食旅游协会颁发的金桂奖，这是国内第一种在国际上获奖的保健减肥茶，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就提出“健康减肥”的理念确实是很有前瞻性和创新意识。

在父亲长年的业务活动中，他逐渐认识到，创名牌目的是为创外汇，但创外汇不能只满足于几个名牌，还应该利用一切条件和可能，去开拓、发展既符合国家政策又能创汇的其他商品。前些年，厦门本地有家工厂生产的鱼肝油产品外销一度遇到困难，但它不是父亲经营的商品范围。父亲想，鱼肝油具有滋阴润肺的功效，银耳也有这样的特性，如果能生产出银耳鱼肝油，成为医药保健品，它岂不是既能解决厂家的困难，又能为国家多创外汇。父亲的想法得到各方面的赞赏和支持，经过和厂家技术部门的共同努力，终于研制成功，在港澳市场很畅销，年出口量二十多万瓶，在和英国名牌鱼肝油商品的角逐中成了有力的竞争对手。

同行都知道，要为国家多创外汇，一是要扩大出口，二是要想方设法降低换汇成本，提高经济效益，生产片仔癀所用的原料之一羊胆，在一段时间里主要依靠进口，每个0.5港元，后来父亲利用广交会的机会，委托河南、安徽、云南、四川等地同志大量收购，并请公司一位与父亲共事多年的老同志到大西南边远地区看货验货，运回来自己加工制作，每个成本仅八分人民币。根据账目，以当时的生产量和人民币与港币的比价计算，每年可净节约五万元港币。随着后来产量逐年不断猛增和比价的变化，十几年来单就此一项约可净节约上百万元港币。同时，把农牧业历来就是扔掉的大量羊胆收购利用，也增加了农牧民的收入。

经过父亲与同事三十多年来的艰苦努力，他们公司所经营的中成药、中药材年出口额从20世纪50年代的十几万美元增长到现在的一千多万美元，增长了一百多倍。即使在1985年国际市场不景气，“水货”严重冲击的情况下，厦门口岸的中成药出口额和经济效益仍居全国同类商品的前茅，父亲的公司因此受到中国医药保健品总公司和福建分公司的表扬，也受到全国不少有關口岸的关注，这个成绩当然不是公司的终极目标。随着改革开放，近年来内地有不少中药材散流到厦门经济特区，为了给国家多创外汇，父亲和同事们一方面积极组织这些药材集中出口，一方面在公司领导组织下，多次与驻外机构联系洽谈，最终达成协议，即利用父亲的公司一部分药材仓库，联营改建成药材加工厂，把一部分中药材加工成半成品或成品出口。经过一年多的筹备，准备工作基本就绪，一旦地方人民政府审核批准，很快可投入生产。父亲已届退休年龄了，他说：要是他在退休的那一天能回顾说，他曾经和他的同事们艰苦奋斗、同甘共苦，为公司取得这些成绩做出一些有益的工作，那才是他一生最大的心愿。

开拓进取的每一步，都会遇到困难，都需要付出代价，父亲曾说过：他在公司主抓几个中成药重点出口商品取得很大的成功，如果没有上级领导的积极配合和大力支持，是很难想象的。例如，随着商品出口量的增大，他们向厂家提供原辅材料，帮助厂家扩建厂房，增加设备。发展生产能力的工作也相应增加，困难和压力也在增大。父亲及时向公司负责人、上级各总公司的有关领导汇报工作，介绍情况，提出困难和要求，请求各级领导协助他们解决。又如，生产片仔癀的多种原材料主要是从几种珍贵的野生动物中提取的，组织原料工作困难很大，父亲就请专业总公司的有关领导联系国内几个大口岸驻外机构，几经周折帮忙寻找和进口货源，并用平衡外汇调拨供应，甚至帮助筹措资金扩大工厂厂房，才保证了生产的连续发展。

在解决困难的时候，有时也不那么顺利。父亲曾为解决一个新商品的原料问题，跑到北京专业总公司要求解决，当时一位领导说原材料很紧缺，感到为难。父亲就缠住他软磨硬泡，他叫父亲在北京玩几天赶快回去。父亲说他是来要原料不是来玩的。领导说：如果父亲怕回去交不了差，他可以打电话向父亲的公司负责人说明解释。父亲说，他们公司负责人一再告诉父亲说要争取拿到指标才回去。结果感动了这位领导和其他几位领导，他们帮父亲联系几个口岸，最后在天津口岸同志的热情帮助下解决了问题。首都北京早就是父亲最向往的地方，但为了解决原料问题，在这次第一趟上北京时，没能玩一天，一拿到原料父亲就日夜兼程往回赶。

生产药酒的某种中草药原料是依靠外省供应的，因为竞争的原因，原料往往很难接续。父亲和有关同志长途跋涉深入外省农村生产队，了解这种中草药的种植情况，并想方设法通过上级公司驻当地办事机构引来种苗，在本地试种成功。从此，父亲他们大量急需的这种原料不仅能就地解决，还可供出口。为了寻找另一种草药种苗，父亲找到江西、湖南农村，也深入广西少数民族地区，那时正值“文革”期间，曾遇到武斗，也曾发生过车祸，但几次父亲都侥幸化险为夷，终于在广西山区找到六十多斤种苗，父亲如获珍宝随身携带搭汽车回来，由于父亲常常出差到产区山区，在出差地“随风入俗”，吃辣椒、糙米饭，还常常不能按时就餐，结果得了严重胃病，有一年公司只有父亲一人参加广交会，在和客商洽谈时因胃病发作，只好肚子压在桌边强忍着剧痛继续谈判，终因坚持不住昏过去，幸好被急送部队医院抢救。第二天，有不少口岸的同志到医院看父亲，那时候父亲已清醒过来，但他一直惦记着交易会上的交易，他就把所谈判的商品品名以及规格、数量、价格等写在纸上，委托广东、天津口岸的同行同志代他签订合同，几笔生意最终没有落空，客商也放心满意。

父亲的工作和生活一直受到领导的支持和关心，1980年，组织帮父亲解决了夫妻两地分居问题。在这之前，母亲一直生活工作在漳州，一直很支持父亲的工作，父亲单身在厦门，加上经常出差，花费比较大，母亲不仅不要父亲往家里寄钱，还常汇钱给父亲，抵消出差超支。因此，公司领导曾提过对父亲经济补助，父亲就建议把这些补助给生活更困难的其他同志……

人，在个人利益上要能知足

1984年底，父亲公司内部机构和领导班子刚调整，加上部门里一些老同志退休，年青的同志又一时接替不上，很需要老同志在工作上进行传帮带。正在这时，有几家合资公司陆续来聘请父亲，其中一家允诺任公司副总经理，翻几倍工资，年底分红。但父亲都谢绝了他们的聘请。他想不能为个人利益而影响公司工作，有的单位负责人还亲自托厦门外贸局长，请他做父亲的工作，局长很了解父亲，坦率地回答说帮不了这个忙。有人对父亲说，你快到退休年龄了，有高职高薪的单位不去，在这里老当个股长有什么奔头，父亲的态度很明确，在公司工作三十多年了，他和长年共同奋斗的同志们有很深的感情，也很爱原有的工作。正因为父亲临近退休年龄了才越发觉得还有好些事情没做完。比如，一些年轻干部在工作作风和业务技术上不够成熟，对一些重大的业务谈判还没有把握。以往父亲都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业务发展上，对长期积累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尚未系统地传授给年轻人。再如，随着对外开放的发展，中成药的出口也要向高端发展。他们与外商合资开办的药材加工厂一些具体工作尚未落实，父亲还想到现在市场竞争激烈，公司出口任务很繁重，他还需要和以往那样，和一些同志深入到产区、厂家去调查研究，需要参加展销会、洽谈会，还需要向外宣传推销公司的商品，开拓新市场，扩大公司商品的销路。当然这些工作会有人做，但父亲明白，在他退休之前，只要在职一天，就要全力干好一天。前年底一位客商来电话，要父亲到广州洽谈一笔生意，当时临近过年，父亲刚出差回来没几天，爱人卧病在床。这趟去关系到药材出口任务的完成，父亲想去，母亲也很理解他，支持父亲去，父亲就请一位同志到产区看货，自己直抵广州谈判，这次谈成一笔二十几万美元的生意，为超额完成年计划打了一次利索的漂亮仗。

父亲从事中成药出口工作的几十年中，与从事这项业务的上下左右同行，产区、厂家同志、国内口岸或驻外机构同事都很熟悉，并建立了良好的关系，父亲的工作往往都能得到他们的积极支持。父亲常说每取得一点点成绩都与他们的帮助分不开的。他们中很多同志自觉执行外事纪律、廉洁奉公的具体事例给父亲很深的影响。因此，父亲长期来时时处处都以他们为榜样严格要求自己。有的产区同志送些土特产到家里，父亲都婉言谢绝了他们。有时与外商接触中，他们要送礼，父亲也婉言谢绝，有的当面难以谢绝的，就上交公司。多年来诸如高档香烟、酒、打火机食品、药品等，父亲也记不清上交了多少。他總想，他是党和国家培养起来的干部，遇到困难，有组织上来帮助解决，现在生活比以往有很大提高，这对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来说，父亲已感到很满足了，除了为国家出口创汇多做点工作外，其他父亲没有什么要求。

近年来，党和政府给了父亲很高的荣誉，全国经贸系统劳模、福建省“五一”劳动奖章、厦门市优秀党员的光荣称号，但父亲深深知道，自己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党组织的培养，群众共同努力的结果，没有这个条件，还是一事无成，荣誉，应该归于集体。

2019年3月17日早晨6点，敬爱的父亲在国药片仔癀的故乡漳州，大哥在职的医院里，在睡梦中安详往生，永远的离开我们了，享年93岁，母亲和大哥都陪伴在身边。父亲生前相识六十年的好友香港德信行原副总经理（兼德信行药业总经理）陈进林先生在美国获悉发来悼文：小陈，刚刚见到你发出的消息，得知我的挚友、你敬爱的父亲已离开了我们，我立刻热泪满盈，十分难过，诚如你所云，他一生乐观积极，结交各种朋友。我补充一句，他是能够团结各个同事的大好人，这是世上难得的优秀品德！他一生身体瘦弱，正因为他一生乐观豁达，与人为善，一心为公等等优良品质，才有如此高寿，这也是我们的一种安慰，也是值得我们永远纪念和学习的高尚情操！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继承他的遗志和优秀品德，正是对亡人最好的纪念！

十几天后，在上海一个安静的咖啡厅里，我整理着父亲的自述，时时眼睛模糊，仿佛父亲就在身边谆谆教诲，从未离开，当我敲下最后一个字符，不禁潸然泪下。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父亲的一生，那就是：父亲一生走来，没有敌人，只有朋友和师长！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成了父亲一生的写照。

肉身已是离去，然而灵魂从未远离，因为父亲一直就活在我们的心中！

感谢所有与父亲曾经共事的为中国中成药、中药材走向世界而奋斗的朋友和师长们！

（作者注：文中参考资料、数据来自“福建省对外经贸行业表彰先进大会典型材料”，并经相关部门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