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容庚“被迫南下”

2019-07-11 10:33陆灏
南方周末 2019-07-11
关键词:傅斯年日寇宣言

陆灏

《容庚北平日记》(夏和顺整理,中华书局,2019年5月版)起于1925年1月,迄于1946年2月26日。最后两天的日记如下:

2月25日,星期一,“抄《画目》。下午访顾正容、孙海波。接顾通知,二十七日上午七时半与白崇禧同航班往重庆。饶引之请晚饭。”

2月26日,星期二,“早访乔振兴、顾正容、徐宗元、朱鼎荣、孙海波、林志钧。收拾行李。”

次日,容庚离开了寓居24年的北平。

容肇祖所撰《容庚传》这样解释容庚离开北平:“容庚在抗战胜利后,因发表‘万言书,抨击国民党政策,表示自己的爱国热情,致一度受到大学的停聘,被迫南下。”(载《容庚杂著集》,曾宪通编,中西书局,2014年10月)说得笼统而含糊。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9月份当局便任命胡适为北京大学校长。胡适当时还在美国,由傅斯年代理校长。“傅斯年的政策是将所有在‘伪北大时期积极服务的教员驱逐出北大。”(王汎森著《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三联书店,2012年5月)傅斯年1946年1月7日给太太的信中说:“实在说这样局面之下,胡先生办远不如我,我在这几个月给他打平天下,他好办下去。”(转引自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编》第五册1923页,联经版)

根据容庚《颂斋自订年谱》,他和弟弟容肇祖于1922年6月到北京,1926年接聘为燕京大学襄教授,至1941年底日美宣战,日本宪兵接收燕京大学。1942年4月21日由北京大学聘为教授,讲授甲骨文、金石学、文字学概要、说文四门课程(《容庚杂著集》,37页)。按傅斯年的政策,容庚自然也在被驱逐出北大之列。《容庚北平日记》记得非常简单,这一段时期并没有在日记中明确提及“被驱逐”事,1945年10月24日,“下午至北大授课,学生属为《新生命》月刊作文。归草《与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一封公开信》”。25日“续写前信”,26日“早写前信”,“下午访徐宗元,同访王桐龄,托其将信转与《华北日报》发表”。30日又“早访钱稻孙,属代致傅斯年信”。11月7日,“《正报》登载余《与傅斯年一封公开信》。”

容肇祖说的“万言书”应该就是这封公开信。这封信最先收在《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华书局,1979年5月),附在全汉升1946年1月15日给胡适的信里,说是他“近日接到国内友人寄来两篇有趣的文字”。上世纪80年代末,邓云乡先生就推荐我读了这封信。信中有这么几句至今印象深刻:

沦陷区人民,势不能尽室以内迁;政府军队,仓皇撤退,亦未与人民内迁之机会。荼毒蹂躏,被日寇之害为独深;大旱云霓,望政府之来为独切。我有子女,待教于人;人有子女,亦待教于我。则出而任教,余之责也。策日寇之必败,鼓励学生以最后胜利终属于我者,亦余之责也。

云乡先生正是“伪北大”的学生,“曾受教于先生一年”,说当年读了容庚的这封“仗义执言”的信,大家都深为感动。后来在《文化古城旧事》一书中回忆容庚,提到这封信,还说“驳得傅氏无言以对”(中华书局1995年版,284页)。

事实上,傅斯年完全没有被说动。王汎森说:“容庚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个请愿书,呼吁对曾在日本人控制的北大服务过的教员实行宽大处理。傅斯年马上发表了两个声明捍卫他的政策,指出北大在1937年已经制定了一项政策,鼓励全体教员迁移到南方。而且,几乎所有的‘伪北大教员最初都不在北大教书,所以聘请他们是完全错误的。此外,傅斯年更相信,他的责任是坚定维持忠诚原则,以此为后代树立一个不折不扣的榜样。”(《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205页)

从日记看,容庚他们还拟过一份“宣言”。1945年11月5日,“早至学校,未授课。开各院校教职会联合会议,推余为《宣言》起草员。下午起草《宣言》,底稿傅仲涛所作。”6日,“携《宣言》至校,访瞿兑之,属其润色。”7日,“至学校,开起草《宣言》委员会,通过发表,余所作者十之七,傅、瞿所作者十之三。”8日,“早至学校,商《宣言》排印事。”但这之后,日记中不见提及《宣言》事,不知详情如何。

《夏鼐日记》1947年10月16日后,有一段1982年3月6日的补记:“抗战胜利后,北大复员,凡任职伪北大者皆解职,学生要加甄审后始分发。容氏不服,草《与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一封公开信》……但傅氏仍坚持原议……”(《夏鼐日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卷四,150页)

可见,当时容庚在这件事情上比较投入。这前后,他还写过一篇《论气节》,11月11日,“三时起,写《论气节》一文”。12日,“早写定《论气节》一文”,“晚至《正报》访王钟麟,言吾文不能再登,盖于七日登吾《与傅孟真信》大受责备也。”13日,“早钞《论气节》文二份,拟寄重庆《大公报》,未寄。”

1945年12月3日,“早往北大,讨论傅斯年谓北大教职员为附逆不能再用事”。12月5日,“早与教职员代表访李宗仁行营主任,约下午三时相见。下午复去,由参议董某先接见,态度甚诚恳。”6日,“揽镜自照,消瘦得多,决自今日起摆脱学校一切事务,除上课外不复多管闲事矣。”就在这一天,戴笠奉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之命,逮捕了王克敏等敌伪高级官员,周作人也在家中被捕。

当年12月30日日记中有“虽失去北大教席”的话,显然所有的努力都没起作用。1946年1月16日,“至北大,支遣散薪两月,联币五万○二百元”。随后,“由李宗仁介绍至广西大学任教授”,日记中多有记载,最后在2月27日离开北平,先飞重庆。

容庚到重庆的第二天就去见了傅斯年。《夏鼐日记》1946年2月28日,“往谒傅先生,适容希白亦在座,傅先生以其附逆,大加责备。”(《夏鼐日记》卷四,27页)

当年态度和傅斯年一般激进不放过容庚的还有罗常培,他在1946年4月24日给胡适的信中说:“听说容庚已到广西大学教书,我们倒要问他:‘日寇已败,何劳跋涉?可谓无耻已极!现状如此,难怪孟真嫌太宽容,将来叫北大怎么办?”(《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容庚给傅斯年的公开信中有“庚独恋于北平者,亦自有故:日寇必败,无劳跋涉,一也……”所以罗常培有“日寇已败,何劳跋涉”之责问。他说太宽容,可能指郑天挺和陈雪屏,他们俩受教育部委托,前往北平接收大学。罗常培在给胡适写信的同时,也给郑天挺写信了。郑天挺1946年4月27日日记说:“作书致莘田(即罗常培),日前来函以闻伪文学院教员徐祖正、容庚、郑骞留用,责雪屏及余过于宽大,诮让甚厉,遂以来时无人相助,不能不参用旧人,徐因赵光贤言其在班上攻击日本,郑则因余让之言其学问尚好,故均留用之故告之。……”(《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华书局,2018年版,1169页)

作为北大校长,胡适对这件事什么态度,似乎未见记载。陈之藩先生曾跟我说过,当年有人去胡适那里抱怨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的偏激政策,胡适没表态,而是撸起袖子,让客人看他的很细的手臂。客人也就不忍心再打扰他了。

容庚1946年4月到广西,“后因校务停顿,无课可上,乃离桂林。7月4日广州岭南大学送聘书来,应聘为中国文学系教授兼主任”(《颂斋自订年谱》)。

1947年10月,中央研究院讨论院士名单,16日“首讨论及参加伪北大者是否除名,以仅容庚一人,故决定不放进”(《夏鼐日记》卷四,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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