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和成绩

陶洁

我当年考大学可以说是十分轻松愉快的。1954年，我高中毕业。我家经济状况不好，母亲希望我找个工作，挣点钱贴补家用。母亲的要求合情合理，当年不要说高中毕业，初中毕业就工作的也大有人在。关键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工作，到哪里去找工作。迷茫时，国家解决了我的难题。老师宣布，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国家要求我们这一届毕业生必须考大学。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考虑选什么专业和去什么学校。母亲希望我留在上海，可以省点钱。但我却想离开上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时候可以同时报考文理两科。我比较喜欢文科，不知从哪里看到山东大学的《文史哲》杂志，听说那是个文科很强的学校，就想去报那里的中文系和历史系。但又想要为社会主义建设出点力，就想到那首有名的歌曲《我为祖国献石油》，觉得石油专业挺不错。老师给我们看一些大学介绍，我记得描述北大校园是“诗一样的建筑”，清华是“散文式”的校园。我想不明白诗与散文哪个更美，对两个校园充满好奇。

我没有报考石油专业，因为有人告诉我，那要野外作业，对女孩子不大方便。但我报考了财经类的会计专业，因为母亲要我找工作时我想过也许我可以做个会计。为此我得加考数学，如果全部报的是文科，就不必考数理化。我最后第一志愿报了北大西语系，但那是出于赌气。起因是我无意中发现我的比较要好的同学被保送去北京外国语学院（仍然要经过高考），而老师说，这是个保密单位，我有家庭问题，不能去。我听了很生气，一来我不知道我家庭有什么问题，二来我觉得既然高考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那就跟家庭毫无关系，不应该用家庭作借口不许报考某个专业或学校。气愤之下，我决定，我也要到北京去，而且要去一个有名的学校。就在这个时候，从来不关心子女学习的父亲忽然说，学习外语比较好，可以掌握两种语言。我觉得有道理，就此决定了高考志愿。

那时候，高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学校没有帮我们复习，更没有什么模拟考试或补习班。我们考生也不紧张，没有人大做习题，背笔记或看参考书。考试那天，我一如往常吃了早饭就出门去考场。我相信外婆不知道这天是高考的日子，母亲可能也不记得了。我是自己走到考场的，我的同学都是自己去的。考场外面没有家长，也没有如临大敌的交通警察在维持秩序。中午我回家吃饭，没有人问我考得怎么样。我也没有想到要说什么关于考试的事情。不过，在两场考试中间，我们会互相对答案。我记得政治考试里有一道题，问发动朝鲜战争的美国国务卿的名字。当年我们玩一种扑克牌叫杜拉克。我的一个同学就把杜勒斯写成了杜拉克。我们听说了都捧腹大笑，她也跟着我们一起笑。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不记得怎么打杜拉克也忘了那位同学的名字，但还记得这件事。在无忧无虑的青春年代，这是我们同学聚会时必然提起的笑料。

我不记得考后多少天发榜的，但记得录取名单是登在报上的。我到父亲单位去拿报纸，进去后他轻声对我说，录取了，然后把报纸给我。我走到楼外，打开报纸，在北京大学的栏名下找到我的名字。不知怎么回事，我有点不大相信，担心有人跟我同名同姓。我把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没有第二个“陶洁”，终于相信自己考上了北大。

过了几天，我收到正式录取通知，便去北大在上海的招生办，接待我的人十分热情，告诉我，我考得非常好，但拒绝了我希望申请路费的要求。我很沮丧，因为未能完成母亲的嘱咐，没有得到补助；也因为我忘了问我考了几分。最后，父亲卖掉一批藏书，凑足路费，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了北京。在诗一样的燕园里，我过得很开心。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思——我很想知道我的考分。我常常琢磨，招生办的人说我考得非常好。多少分才算考的非常好？

二年级时，我做了班长，常常跟系教务员打交道。这位姜姓教务员工作非常认真，经常给我写通知，结尾总是“切切”二字。我们大家叫她姜切切。跟她来往多了，有一天，我问她是否知道我的考分。她点点头说，考卷都在她那里。我非常高兴，问她是否可以给我看看。她十分严肃地说：“不可以，那是国家机密。”

1958年，我留校当老师，她还是系教务员，还是十分认真负责。我跟她关系很好，她生第一个女儿时，我给孩子打过一件很漂亮的毛衣。可能在1960年代，有一天，我去她那里交学生的考卷和成绩单，跟她随便瞎聊。不知怎么的，我想起高考成绩那件事，就说，我都当教员了，你可以给我看看我的高考卷子了吧。她仍然一本正经地说：“不可以。”

再后来，大家复归原位，她仍然当教务员，我还是教二年级。有一天，我到系办公室去办事，走进民主楼，发现姜教务员满头大汗地往楼外拖一袋东西，门外有辆平板三轮车，上面已经堆了好几个袋子。又一次让我想起我的高考卷子，就说：“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总可以让我看看我当年的高考卷子和成绩吧？”她抬起头，有些怜悯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早来两天就好了。我昨天把‘文革前的高考卷子都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