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 传真

宝树

美人鱼是什么肤色？

再先进的思想理念也不一定能打造出好的作品。征服人心的是艺术的感染力，而非某种绝对正确的话语

1989年上映的美国迪士尼动画电影《小美人鱼》是许多人心目中的童年经典，最近迪士尼决定翻拍同名的真人电影，令人十分期待。但令人惊讶的是，官方宣布，女主角“小美人鱼”爱丽儿将由19岁的黑人女星哈尔·贝里出演。许多人都感到惊讶，美人鱼怎么能是黑皮肤的？更有人感到愤怒：这不是亵渎经典吗？一时间，美国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不是我的爱丽儿”的标签，中文网络上也反对声众。

不过，美人鱼为什么不能是黑色的呢？似乎也没有明确的道理，从最初的渊源来看，“人鱼”是东西方各古老文明都有的传说，应该基于儒艮或海牛类动物。这一类海洋哺乳动物上半身稍具人形（与鱼类相比），有类人的乳房，也像人类一样用上肢怀抱幼崽喂奶。从动物的角度讲这类动物优美可爱，但无论如何距离“美人”二字天差地远。

不同民族的渔夫或水手，远远见到看不清楚的儒艮或海牛后，会形成各种奇妙的想象，再口耳相传，加上猎奇憧憬，最后就成了人鱼的概念。已知最早的人鱼造型出现于公元前十八世纪的古巴比伦时代，此后四千年，中国、阿拉伯、希腊和西欧等地都可以找到类似的传说。当然各有特色，如中国的“鲛人”泪水会变成珍珠，希腊的“塞壬”是用歌声迷惑水手的女妖，阿拉伯的“海人”身体与人无异……而人鱼像人的那部分，显然也植根于各民族本身的特点。《博物志》里的鲛人不可能是金发碧眼的白人，《一千零一夜》中的海女想必也不是华人模样。

具体到《小美人鱼》的故事母本、安徒生的名作《海的女儿》，属于人鱼传说的西北欧支系，其中的小美人鱼，和她的姐妹们一样，都是作者所熟悉的北欧人的模样。安徒生没有特意描写其肤色（对他来说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明确写到“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她有一双“美丽的、白嫩的手”……毫无疑问脱胎于安徒生自己同胞中的美丽女孩。

因为安徒生杰出的文学成就，欧美文化本身的强势地位，也因为一百多年后动画电影《小美人鱼》的巨大影响力，欧洲白人形象的人鱼少女，成为世界上人们最熟悉的美人鱼形象。然而美人鱼就是白皮肤的么？恐怕也未必，各民族的各种演绎都值得尊重，譬如近年周星驰的电影《美人鱼》，人鱼族就是活脱脱的东亚人，也为华人文化圈所接受。毕竟作为一个幻想中的海洋种族，完全可以是任何肤色。

即便是改编安徒生的作品，是否一定要“忠于原作”，也并无一定之规。作为时代和国度都架空的幻想故事，虽然诞生于特定的历史文化中，随着时代变迁和受众的变化，完全可以，并且应当与时俱进，因地制宜。当年的动画电影本身已经对安徒生的原作进行了大量改编，增加了许多角色，特别是原作的悲剧结尾被舍弃，换成了大团圆结局，也没有多少观众义愤填膺。为什么换成黑人就不行呢？至于有人认为，黑人扮演一定不好看，更是无稽之谈，退一万步讲，你觉得不好看，也会有人觉得好看。

虽然如此，一部分反对的声音也有其道理。反对者认为，《小美人鱼》的主角选择并非出于正常的艺术或商业考虑，而是一种迎合“政治正确”的刻意宣示：把白美人鱼换成黑美人鱼，以宣扬多元主义、族群平等之类与原著关系甚微的思想理念。

这又有什么问题呢？众所周知，在近年多部影视和戏剧中，有色人种不仅越来越多地成为主角，而且出演了许多原来认为是白人的角色，比如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中的赫敏，漫威电影中的尼克·弗瑞，音乐剧《汉密尔顿》甚至主要由非裔和拉丁裔扮演白人国父们！《小美人鱼》是迪士尼首次起用有色人种来扮演传统上由白人担当的角色，意义更非同小可。许多赞赏者也并不讳言其政治意义。如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撰稿人提努布指出，由黑人女性出演小美人鱼，能够打破人们对黑人的许多偏见。

但是，如果在黑人饰演美人鱼的决定上过多赋予所谓“进步意义”，就无形中使得讨论染上了太多的政治色彩。当某个翻新的艺术形象出现时，人们可能比较顺利地接受，也可能感到排斥，这些是由非常多的复杂因素决定的。即便是习惯于传统的白美人鱼，而对黑美人鱼不习惯或不喜欢，也是文艺欣赏中的常态。但如果放在政治和伦理话语下，接受过程中的任何一点负面反馈，甚至犹豫和无感，都会被另一方视为思想深处的白人至上和种族主义毒素，大加口诛笔伐，被批评者自然也会反感对方居高临下的姿态，从而使得争论远远超出文艺美学本身的范畴。怀旧的审美品位，对过度政治正确的警惕，与现实中仍然存在的种族歧视偏见混杂在一起，使得整个争论，从英语世界到中文网络，变成难以理清的一团乱麻。

但有一点无可置疑，再先进的思想理念也不一定能打造出好的作品。征服人心的是艺术的感染力，而非某种绝对正确的话语。黑皮肤的爱丽儿有可能变成新一代孩子们心中的经典，也可能平庸无奇甚至糟糕透顶，但这些依赖于主创者的演绎，最终也应该交给观众的喝彩或倒彩去决定。

（作者系学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