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安
我是在2016年初春的那个深夜,阴差阳错地翻开《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
小说开头就写:“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那一瞬间,沉浸在亲人离世的悲痛中的我的心,像消融了的冰河,大块大块的冰凌互相推搡着向前奔走。
一同奔走的,还有迟子建笔下的人们。
我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在与这一字一句呼应着。把过去和现在,把我静默的灵魂和书页粗糙的触感系在一起,就像盘虬卧龙的根茎伸进大地深处,棕色的触须与黑色的土壤交错。
大口大口吮吸着涌动的暗流,至死方休。
那晚,窗外的天空下着黑雨。灰色的乌塘、打着黑伞像乌鸦一般的路人、将民歌撕成碎屑却在心底唱凄婉无词歌的陈绍纯、在停电的深夜里歇斯底里的蒋百嫂……我越读越压抑,却又听见来自内心深处的安静。
迟子建说,魔术师再也不能挟着一束光焰来照亮她晦暗的眼睛。
我也深深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个人声声唤着我的乳名,把那羸弱的唇印在我的前额和心头。
那个夜晚,我竟然如此清晰地听见她的一颗曾让伤痛塞得满当当又沉甸甸的心——那些奇妙而瑰丽的意象更像是她写给“魔术师”的悼诗。她拿出珍藏已久的漆黑剃須刀盒,将魔术师留在里边的胡须,倾入明黄色油纸的莲花河灯。河灯在清流里远去,载着代表血肉之身的细小粉末,从被囚禁的怀念中脱身,做了最后的告别,一直流向夜空中无边无际的银河……
那时,我便觉得我就变成了曾经的她,代表往昔所有的经历的扇着湖蓝色翅膀的蝴蝶她已经放飞。
于是——在某个清晨,我告别了故乡的云和月,一路南下,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和灵魂重新起舞,温情而诗意地拥抱当下。正如她所言:“一个伤痛着的人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是幸福的,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风景面前故作坚强,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
她写起放河灯:“它一入水,先是在一个小小的旋涡处耸了耸身子,仿佛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之后便悠然向下游漂荡而去。我将剃须刀放回原处,合上漆黑的外壳。虽然那里是没有光明的,但我觉得它不再是虚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风一定在里面荡漾着。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与地完美地衔接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
她觉得自那以后不会再有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亡夫的灵魂也不再是虚空和黑暗的。
人有多温情,文字就有多诗意。
面对生与死,迟子建笔下始终呈现着如同花开叶落一般无奈而又安详的姿态。含着静默的悲悯,但毫不居高临下。继而,在一个泣不成声的夜晚,直抵我心。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