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式诗词中的兴亡意象

2019-07-10 15:17周宇清
寻根 2019年3期

周宇清

中国历史上留有大量的兴亡感怀诗,时势变迁后,再次释读这些从细腻的心灵深处吟哦而出的诗句,品味这些动人诗篇中营造的意象,追溯我们民族曾经走过的岁月,仍可以窥见其思想境界、精神风貌和生存图景,可以知晓我们民族曾经的辉煌与哀愁。

由自身情境发出联想的诗篇最早可追溯到《诗经·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西周灭亡后,周大夫路过旧都镐京,旧时宫殿已成废墟,禾黍遍地,荒草萋萋,悲从中来,作下这首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情不能禁,發出悲鸣:“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离》流露的只是一个臣子的亡国悲情,而李煜这个亡国之君的哀鸣则痛彻心扉。“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浪淘沙》)由原来万乘之尊的皇帝沦为万劫不复的阶下囚,真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一曲《虞美人》,凄美中浸透哀悯,打动过多少忧伤的心灵,这种锥心刺骨的痛是身外之人难以真切体味的。

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谁家兴废谁成败”(宋方壶:《山坡羊·道情》),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但盈虚消长的底蕴却令人回味。晚唐诗人章碣的《焚书坑》堪称经典:“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凭借崤函之固、秦军之勇,似乎可以圆了始皇帝的万世帝业梦,然而统治者的暴政最终走向了愿望的反面,秦二世而亡。用暴烈的手段终究禁锢不了人们的思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终灭秦的并不是那些议论时政的儒生,而是“不读书”的刘邦和项羽。

与这首诗相媲美的是唐末诗人皮日休的《汴河怀古》:“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秦朝和隋朝都是中国历史上强盛但短暂的王朝,与历史上许多渐进衰亡的王朝不同,它们都是在其缔造者手中臻于鼎盛忽而崩摧的,它们灭亡的相似点都是统治者的苛政与滥用民力。大运河的开凿沟通了南北,促进了运河沿岸物资和文化的交流,是中国乃至世界伟大的水利工程,但隋炀帝操之过急,这项伟大的工程与同时期其他众多的工程一道,使得民不堪命,终于成为灭亡隋王朝的催命符。

然而历史竟是如此的奇妙,一个时代为人所痛恨的秕政,时过境迁后,却是另一个时代为人所歌咏的丰碑。秦始皇的长城和隋炀帝的大运河给其营造者带来了厄运,但对于后世,却是引以为傲的功勋。清人赵翼对此有着精妙的见解:“当其兴大役,天下皆痍疮。以之召祸乱,不旋踵灭亡。岂知易代后,功及万世长。周防巩区夏,利涉通舟航。作者虽大愚,贻休实无疆。如何千载下,徒知詈骄荒?”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走,岁月会淘尽一切勋业。李白《越中览古》勾画了一代霸主的荣耀与落寞:“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再看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越王破吴是震古烁今的功业,王谢人家又是多么煊赫,然而转瞬之间已为陈迹。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韦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明净的景象中暗含着一种寂寞和冷清。岑参《登古邺城》:“下马登邺城,城空复何见?东风吹野火,暮入飞云殿。城隅南对望陵台,漳水东流不复回。武帝宫中人去尽,年年春色为谁来?”同样的今昔对比,冷寂怅然。

这些由眼前景物联想史事发出的感慨,想象的意味浓厚,隐有惋惜、无奈之意,流露出繁华不再、富贵浮云之叹。这是咏史诗中最常见的题材,再看王勃《滕王阁》:“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戴复古《满江红·赤壁怀古》:“几度东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问道旁、杨柳为谁春,摇金缕。”李梦阳《吹台春日怀古》:“流水浸城隋柳尽,行宫为寺汴花开。”面对古旧宫殿、浩渺江天,诗人的情思被撩动了。雕梁画栋的高楼和千万年不变的江山胜景在世事变迁后,也只能寂寞地伫立在流云细雨中,静静地供后人品评、缅想。

“兴废由人事。”(刘禹锡:《金陵怀古》)政治得失关系王朝兴衰,统治者的精神状态也牵连社稷安危,虽然历代逸豫亡身的事例不少,但烽烟散后,重蹈覆辙者也不罕见。苏轼《骊山三绝句》(其一)道破了中国古代治乱相循的玄机:“功成惟欲善持盈,可叹前王恃太平。辛苦骊山山下土,阿房才废又华清。”杜牧《过华清宫绝句》描绘了一幅江山与美人的鲜艳画面:“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玄宗不惜动用国家用以传递军政要事的通信系统,只是为了满足爱妃的口腹之欲,真是1500多年前周幽王的异代知己。美人笑了,江山倒了,周幽王身死国灭,贻羞万古,唐玄宗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长恨歌》),唐王朝盛极而衰,玄宗本人也是晚景凄凉。

与评论朝政得失、感叹繁华过眼不同,也有遭逢时代巨变、命途多舛时对历史的怀思,多有追慕前贤、不满当下之念。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辛弃疾一生以恢复失地为职志,因与主政者意见不合,屡受排挤。此篇借景物和历史抒怀,在抒发报国无路悲愤的同时,隐寓对南宋朝廷苟且偷生、偏安一隅的蔑视与愤恨。“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赵孟:《岳鄂王墓》),江南的和风细雨、红脂金粉早已软化了南渡君臣的气质,哪里会想起北方胡尘里的黎民?南宋小朝廷屈辱求和、纸醉金迷的后果就是醉生梦死,直至最后灭亡,南宋政权也没能重返中原旧都,可惜了词人的一腔赤忱。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天地间,或为生计奔忙,或为理想奋斗,穷达不一,有才未必得志,有志未必遂愿。陈子昂《燕昭王》:“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陈子昂抱负远大,富有才情,但终究无缘一展其志,通过歌颂燕昭王这位历史上著名的礼贤下士、知人善任的贤主,叹惋自己人生不遇。陈子昂感怀己志之不伸,而那些身逢家国之变的志士则更为沉痛。邓剡《酹江月·驿中言别》:“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作者是抗元英雄,曾为驱除侵略者、恢复国家舍生忘死,可惜失败了,自己也身陷囹圄,但并无丝毫萎靡之色。词意雄健,以历史典故隐喻当前局势和对未来的期望。通过这些借古喻今、托史寄情、以史明志的诗词,我们可以想见作者的心境。

人生穷通难测,睿智的诗人用他们的才思诗意地描述了人生的起起伏伏。王安石《浪淘沙令》:“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伊尹和呂尚都是寒微之士,在风云际会之时,成就了一段历史伟业。在历史的长河中,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现象实属平常。潜伏于草泽之中的奇才异能之士所在多有,谁能永保富贵而又有谁将永远贫贱呢?正是世事人生有如此变数,明智者则别有见地。康熙皇帝在《金陵旧紫禁城怀古》中说:“秣陵旧是图王地,此日鸾旗列队过。一代规模成往迹,六朝兴废逐流波。宫墙断缺迷青琐,野水湾环剩玉河。治理艰勤重殷鉴,斜阳衰草系情多。”康熙皇帝乘船南巡经镇江、南京之地,观览山川形胜,思忖史事,“慨然久之”,写下了这首自警自励的诗。作为从祖先那里继承皇位的一代帝王,相较于历史上那些耽于享乐的皇帝,康熙有此番见解,甚为可贵。在康熙苦心经营下,清王朝一时出现了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盛世局面,并非偶然。如此,一个人不论多么志得意盈,还是应该留有一份敬畏之心的。

在中国古代,不乏高洁之士,他们的懿德同样进入了诗人的视野,备受礼赞。陆龟蒙《和袭美泰伯庙》:“故国城荒德未荒,年年椒奠湿中堂。迩来父子争天下,不信人间有让王。”周朝祖先古公父有三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和幼子季历。古公预见到季历之子姬昌的圣德,想打破惯例,把君位传给季历,从而传给姬昌,而不是传给泰伯。泰伯明了父亲的意愿,便偕仲雍来到勾吴,古公如愿将君位传给了季历,以后又传给了姬昌(周文王),再后来,周族势力日益壮大,到周文王儿子姬发(周武王)时,商纣无道,武王便联合诸侯,诛灭了商朝,建立了周朝。诗篇描述的正是泰伯让王的故事。联想到那些为了争夺皇位不惜父子、手足相残的血腥事件,泰伯“可谓至德也已矣”(《论语·泰伯》)。作为儒家礼制社会典范的周朝,常常为人们所称颂,周礼是古代士大夫最为推崇的道德行为规范,旧时孩童读物《三字经》吟诵道:“周武王,始诛纣。八百载,最长久。”景仰之意依稀可见。

时至晚清,国势陵夷,强邻环伺,中华民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爱国的诗人们写下了许多忧时感事的诗篇。康有为《秋登越王台》:“秋风立马越王台,混混蛇龙最可哀。十七史从何说起,三千劫几历轮回。腐儒心事呼天问,大地山河跨海来。临睨飞云横八表,岂无倚剑叹雄才。”国家已是风雨飘摇,可恨的是朝廷中鱼龙混杂,一班权臣还在为私利钩心斗角。诗人登临怀古,感时抒愤,揣摩往古未来,赞美壮美河山,祈盼有匡时救国人才的出现。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清廷在甲午战争中战败后,台湾被外族割占,这是中华民族的“剜心之痛”,极大地震动了每一个有爱国心的人。黄遵宪的《台湾行》抒发了五味杂陈的情感:“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杀蓬蒿来此土。糖霜茗雪千亿树,岁课金钱无万数。天胡弃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虏。眈眈无厌彼硕鼠,民则何辜罹此苦?亡秦者谁三户楚,何况闽粤百万户。成败利钝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万众一心谁敢侮?”诗人赞颂了祖先开发台湾的艰辛与业绩,展现了这片土地的富饶和神奇,表达了割让土地的悲愤,抒发了抗敌御侮的昂扬斗志。这些富有浓郁爱国情感的诗篇拓展了历代咏史诗的内容和题材,升华了诗歌主题和境界,同样值得用心品鉴。

作者单位:内江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