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712)
Hopper&Tho mpson(1980)提出及物性假说[1]251-299,认为及物性并非是二级对立概念,而是一个由强到弱的连续统,及物性强弱的判定涉及10项及物性特征,其中涉及动词特征4项、施事特征1项、语气情态特征2项、受事2项以及动词参与者数量1项,这10项特征是一个共变的系统,也就是说一个高及物性的句子往往意味着在各项参数上也表现出高及物性。应兰茴认为动词重叠具有低及物性特征,从语篇上表达次要的背景信息[2],既然及物性是相对概念,那么将其与其他常用句式的及物性特征进行对比,也许能发现一些独立观察时无法发现的语言事实。本文以普通的动宾结构和动补结构作为对比项,按照三者在10条及物性特征中的总体分布对其进行及物性评分,以确定动词重叠在及物性系统中的位置。
我们以总体语法分布以及较为明显的语用分布对动词重叠、普通的动宾结构和动补结构的10项及物特征进行比较。必须符合或具有强烈分布倾向时该项及物性特征的数值记为1,完全不符合记为0,对该特征无偏好,符合不符合均可的记为0.5。
1.动作性。动作性指该动词表示动作还是心理或状态,Hopper所举实例为“我拥抱sall y”和“我喜欢sall y”。前者比后者动作性更强,动补结构与动词重叠结构的动词都要求有动作性,状态或者心理动词无法进入,因而两者记为1;普通动宾结构则不论有无动作性都可进入,动宾结构的该项得分为0.5。
2.体貌。在体貌上,多数研究者认为动词重叠表达的事件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事件被感知的,如戴耀晶认为从外部观察短时体事件具有“完整性”[3]。由此,动词重叠记为1;动补结构也是完成体,记分为1;普通动宾结构不表示任何体貌,记分为0。
3.瞬时性。在瞬时性上,动补结构的语义直指动词的完结点,如“打碎”指向碎的一瞬间,因而是瞬止的,而动词重叠虽然表示时量短,动量小,但并非时间流上的一点,而是一个极小的段。对比“他伸出舌头”和“他伸了伸舌头”,动补结构“伸出舌头”将关注点集中于伸出的一瞬间,因此记为1。而“他伸了伸舌头”的动作中暗含一种往复,占据一定时间,瞬时性的值记为0.5;而普通动宾结构“他伸舌头”则不包含任何时间因素,记为0。
4.意志性。意志性是指动作施事是否具有发出动作的意愿性,Hopper所举实例为“我忘了你的名字”和“我记下了你的名字”。前者是非自主的,而后者是自主的,动词重叠中的动词必须是自主的,记为1;动补结构和普通动词可以是自主的也可以是非自主的,均记为0.5。
5.施动性。施动性是施事的语义特征,指施事者是否具有发出动作的能力。Hopper所举实例为“这幅画吓到我”和“这个人吓到我”。动词重叠要求主语必须是人,具有强施动性,记为1;而动补结构和普通动宾结构对主语施动性无要求,记为0.5。
6.肯定性。动补结构和普通动宾结构可以进入肯定句也可以进入否定句,均记为
0.5,而动词重叠结构只能出现在肯定句中,不能出现在否定句中,如“我没看看这本书”是不能成立的,因此此项记为0。
7.语气。语气主要指现实性,动词重叠既可以用于现实,也可以用于非现实,但具有强烈的非现实倾向,一般用于祈使、请求、某种惯常动作等。据张旺熹统计动词重叠更常用于惯常性表达(占总用例56%)和未然(占总用例37%),已然事件所占比例甚少[4],因此我们将此项记为0;而动补结构和普通动宾结构是两者都可以表达,没有明显的非现实倾向,记为0.5。
8.宾语受动性。宾语受动性指宾语是完全被影响还是只是部分受影响。动补结构的宾语一般完全受到动作的影响,如“看完这本书”,意味整本书都被看完,而重叠式“看看这本书”和普通动宾式“看这本书”并不蕴含这本书被看完;当添加体助词“了”后,动补结构仍然表现出对宾语的完全影响性,普通动宾结构变为“看了这本书”后则表现出宾语完全受影响的倾向,虽并非是必然解读。但是“看了看这本书”仍然具有稳定的不完全影响性,强烈倾向于“这本书”并未完全读完。该项指标动补式可以记为1,动宾式记为0.5,而动词重叠式记为0。
9.宾语个别性。个别性,指宾语的所指是语境中客观存在的某一具体、形象、有界的实体。个体性是一个连续统,指人名词比指物名词个别性高,有指名词比无指名词个别度高,而有定名词个别度更高。因此从个别性上看,定指、不定指和无指形成一个由强到弱的连续统。在与三者的连用表现上,动词重叠式可以接受无指和定指,不能接受不定指。“我看了看这本书”和“我看了看书”都是成立的,但“我看了看一本书”则是不成立的。也就是说,能进入动词重叠式的宾语位于个别性连续统的两端,因此动词重叠式此项计分为0.5;动补结构可以接受定指不定指名词,但与无指名词连用时不是自由结构,即动补结构对个体性名词具有较强的偏好,此项计分为1;普通动宾结构在与无指名词连用后也不能独立,“我看书”和“我看了书”也都是不自由结构,因此此项也计分为1。
10.参与者。参与者是Hopper第一个列出的项,但因从总体分布上来讲,动补结构、原动词结构和动词重叠式都可容纳及物和不及物动词,即参与者均既是2个也是1个,因此这一指标三者均记为0.5分。
这样,我们按分布可能性对三者的总体及物性作了预估,得出下表:
8宾语受动性 1 0.5 0
9.宾语个体性 1 1 0.5 10.参与者 0.5 0.5 0.5
根据上表统计,动补结构总分为7.5分,普通动宾结构为4.5分,而动词重叠式为
6.5分。如果仅从整体的得分上看,动词重叠式的及物性介于动补结构和普通动词结构之间,比普通动宾结构要高。但对各项分值深入分析会发现动词重叠式中各项指标具有极强的不均衡性:与动作相关的1、2、3、4项,与施事相关的5项,与肯定性相关的6项,动词重叠式都表现出强烈及物性;而对于语气7项、受事相关的8项和9项,动词重叠式表现出强烈的非及物性特征(动词重叠的7.8.9项分值的和为0.5,甚至低于普通动宾结构);这与动补结构和普通动宾结构的中整体及物性特征表现出的和谐的均衡性形成强烈对比。施事对受事影响程度本文将其称为动词结构的致果性,以方便与涉及10项标准的及物性概念相区别。致果性可以从宾语和动词两方面得以观察。从宾语受动性上看,宾语完全受到影响的句子比宾语部分受到影响的句子的致果性高;从动词语义自身上看,指向受事的动补短语比普通动词致果性高,如“打伤了小王”比“打了小王”致果性高;动作动词比状态动作动词比状态动词的致果性高,例如同样是动作动词,“打”就比“看”的致果性高。因此,虽然动词重叠式在及物性测试中数值不低,但如果仅从致果性角度来看,它的动词对宾语的影响度较低,从宾语角度观察,如前所述,动词重叠式的宾语具有强烈受影响的倾向;从动词自身语义观察,重叠式来源于数量补语结构“V一V”,而所有的数量补语都自身不蕴含任何对于受事的结果,“看一遍这本书”与“看这本书”比较,虽然增加了数量信息,但并未增加任何对于“这本书”的状态变化性的结果。重叠式除了自身不蕴含任何对于受事的结果,同时也排斥与指向受事的补语连用,例如:
(1)他打破了那块玻璃。→*他打破了一遍那块玻璃。
(2)他吃光了那碗饭→*他吃光了一个小时那碗饭。
重叠式的动词语义体现出强烈的非致果性。在北大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的口语语料库中,我们共查得100例“VV”和“V了V”。其中仅仅是“看看”“听听”“想想”“问问”就达67例,这些低致果性动词的广泛使用使动词重叠式对宾语具有较低影响性。
尽管及物性特征在理论上是一个和谐的共变系统,但在实际语言分析中,各项特征之间存在高低差异的情况也并不鲜见。如王惠提及一般主动句中的S2句式(如“他跑第一棒”),该句式从动作性、主语施动性上具有高及物性,但在宾语受影响以及动作的完成性和瞬时性上具有低及物性[5];罗艺雪发现“带来”小句在发展过程中宾语个体性逐渐降低,而宾语的受影响性特征却在明显增强[6]。我们认为任何句式的及物性特征都与该小句的语义结构密切相关。动词重叠式的及物性特征矛盾也同样如此。动词重叠句的语义焦点集中于动作本身,而非达到何种结果,这与汉语的“数量补语”结构整体保持一致。如“我打了一个小时鼓”焦点在于“打一个小时”,并不暗含任何“鼓”的变化。因此“数量补语”较少与其他补语共现,尤其是不能与表示宾语结果的补语共现,因而“我打碎了一个小时鼓”不能成立。而与一般数量补语结构相比,动词重叠的动量更加弱化,也就是说其语义焦点更加凝结于动作自身,强调主体发出了某动作,不强调该动作达到某种结果,因此它在语用上更常用于祈使,因为要求对方做某动作比要求对方达到某些效果更为可控。
对于及物性的10项标准,Hopper&Tho mpson认为“所有的及物性特征都与有效性相关”,对其他特征的阐述均指向第二个参与者受影响的程度。例如判断施事是否具有意愿性是因为“当A有目的性地实施动作时,对受事的影响通常更明显”[5]。“及物性”这一概念本身即表示施事通过动作对受事施加影响,也就是致果性其实应该是确定及物性的核心因素。因此,尽管动词重叠在及物性10项特征中表现出一定的不均衡性,但总体上,它应该是倾向于低及物性的。
Hopper认为句子及物性特征与其在语言使用中的设景功能相联系,具体来说,高及物性特征的句子往往在句中标示前景,而低及物事件往往用于构造背景。屈承熹认为前、背景并非是二元对立概念,而是一个梯度概念,它的决定因素包括三项,分别是事件线索、情景设置和权重的变化[7]。事件线索指前景体现着事情发展的主线,常使用动作动词和完成体,按时间顺序排列;背景则在主线中进行填充,为前景叙述进行铺垫、准备、说明,无须按照事件发展顺序排列,常使用状态动词和未完成体;情景设置指在语篇中如果不做特别标记,小句间的结合应该是背景向前景推进的过程,前面的小句总是为后面小句提供铺垫。权重的变化指小句可以通过从属结构(如各种关系小句结构、名词化结构、动词形式、连词等)明确将本句标记背景,以突显其他小句。动词重叠式在使用过程中也可以独立使用,比如仅用于独立的祈使(如“你看看这本书”),也可以用于典型的前景小句,但动词重叠式在前/背景的连续统中应该更倾向于用于背景铺垫,这主要表现有:
按照判断前/背景的第一个参数即“事件线索”,前景往往表达事情发展的主线,动词常使用完成体,而动词重叠更经常用于未然性的或者习惯性的动作。前文提及张旺熹统计动词重叠更常用于惯常性和未然的表达[4]。我们在CCL北京口语调查语料中随机选择100例动词重叠式中,惯常性表达占12例,未然性表达占62例,例如:
(3)就像电脑给人带来的价值一样,它早期就是打打字、发发电子邮件和打打游戏。
(4)我想先听听您的观点。
尽管可能出于语料差异,惯常性和未然性表达各自的比例存在一定出入,但二者之和与张文的统计是相似的,也就是说已然性表达所占比例很小。由此在“事件线索”这一判断因素中,它更倾向于背景表达。
根据情景设置的判断因素,在连续的话语中,前面所说的句子一般都是为后面的句子进行铺垫准备,形成由背景到前景的逐渐推进。因此,越在话语段结尾的分句,越容易成为本段表述的前景,动词重叠在使用过程中也可以用于结束话语段,例如:
(5)既然微软可以做到,那我们也试试看吧。
在更多数情况下,动词重叠式都位于句中,后续小句是对动词重叠小句内容进行判断和说明,而这个说明才是整段话语表达的重心。我们在CCL北京口语语料库中随机查找50例“V V”重叠式中,有37例是这种用法,例如:
(6)我看了看你的题目,里面真是什么都有,有写电脑的,还有写你喜欢的一些作家。
(7)我这四十一年,您往前推推呢,那是,二七,对对,日本时候儿么。
(8)看山外有山,学别人几招,再与别人过过招,自己也就长进了。
以上三例是典型的动词重叠式用法,比如“往前推推”是手段和过程,而“二七,日本时候”是“推算”之后所得到的结果,这时“推推”在连续的话语中是为其后的信息作铺垫,因而是背景化信息。
语料中经常用于重叠的是“看”“听”“说”等动词,而其主语又多是“我”或“你”,其后一般接小句宾语,这个小句宾语才是说话人所表达的重心,动词重叠式及其主语甚至可以删除而不影响句子表达。这里的“你想想”“你看看”都是元话语用法。元话语是说话人为引导听话人理解篇章的组织而使用的话语,它不承担主要的命题意义,其重要性在于组织篇章,因此不是语篇表达重心,因而不可能成为前景信息。在CCL北京口语语料库中的50例动词重叠中有11例是元话语用法,这相对于普通动词句已是较高的比例。而我们在访谈类节目语料中查找50例动词重叠里元话语用法更是达到了36例,例如:
(9)轮儿啊嘎啦啦响,你想想这床子怎么会好哇?修理什么呢?
(10)我觉得这个文化很有价值。你看看,她不是搞错了嘛!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清晰地看出,动词重叠式在语篇更常用于构建背景信息。但是动词重叠的在前/背景信息中也跟它的及物性一样,有一定的“矛盾”表现,尽管它在事件线索、情景设置中倾向于背景信息,但它却较少用于从属小句。
(四)较少用于从属小句
一般认为原因小句、具有伴随特征的动词(如英语中的ing形式作不独立的小句)、时间小句(如“当…时候”)经常用于设置故事进展的背景,而动词重叠很少用于以上三种小句。例如:
(11)*因为我看了看这本书,他就想打我。
(12)*看了看这本书,他明白了许多人生的道理。
(13)?虽然我看了看这本书,但是也不明白它要表达什么。
以上几个例句不能使用动词重叠式,这种限制的原因在于动词重叠的“低致果性”,由于它表达一个极小量,因此很难用于致因事件。这并不是动词重叠与背景信息的矛盾,如果我们使用强调量小的从属化小句,动词重叠式是可以成立的:
(14)虽然我只是看了看这本书,但大致上已经明白它要表达什么了。
动词重叠式的各项及物性特征是不均衡的,在涉及动词与主语特征时,它表现出高及物性;在涉及宾语及现实性时,它表现出低及物性。本文认为应该将动词对宾语的影响性从各项及物性特征中提取出来,称为致果性特征。致果性是“及物”概念的核心,在确定及物性时,应该考虑增加致果性相关特征的权重,使得最终及物性评判更接近于句式的真实及物性程度。在语篇表现上,虽然动词重叠很少用于从属小句,如原因小句、让步条件小句等,但它在其他两个参数即“事件线索”和“情景设置”中都表现出很强背景化倾向。综上,尽管动词重叠式的及物性和前/背景特征中均有一定的不均衡性,但总体上,它是倾向于低及物性和表达背景信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