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晓红
1975年暑假,我认识了周天泽。听人说,他是地主家的孩子。
当时,因父亲下放,我家由县城搬到了雾开河边上的跃进公社。一天,几个刚混熟的小伙伴儿邀我去生产队的场院。场院里聚集了很多孩子。大家拉起手分成两队,准备做“谷草垛,插镰刀”的游戏。我见远处的石碾子旁还站着一个赤膊赤脚,穿一条带补丁的裤子的小男孩,就叫他过来。他迟疑了一下,才怯怯地向我走来。两队的孩子头儿立刻嚷开了:
“我们不要周天泽!他家是地主!”
“我们不和‘周扒皮一起玩儿!”
周天泽木然地定住了。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跛足男人挑着两桶水,吃力地走了过来,连咳带喘地对周天泽喊着:“回家去!”周天泽追着那副颤巍巍几乎挨到了地皮的水桶走了。
父亲把我转入跃进小学三年级。开学第一天,我惊奇地发现:周天泽坐在我的后桌。他的脸和头发都很干净,眼睛大而明亮,穿一件半旧的颇显肥大的蓝布上衣。他后面坐着的,是从四年级降下来的留级生陈福财。
语文是我的强项。老师常让我领诵课文。周天泽的算术最好,老师常夸他用功。而陈福财,最初还能吃点儿老本儿,渐渐地,跟不上课了。
那天,外面下着雨,老师去办公室开会,同学乱哄哄地窝在教室里。陈福财忽然大声说:“哎,咱们开批斗会怎么样?”
有个捣蛋鬼迎合着:“那就开呗!咱班不是有现成的地主吗?”
他们不怀好意地笑,把目光转向周天泽。
陈福财一伸手,把周天泽的书包从桌膛里拉出来扔到地上,说:“你不就是学习好吗?那顶个屁用?学习再好也是地主。”
捣蛋鬼在旁边助威,口里念念有词:“周扒皮,爱偷鸡,五更半夜偷小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
周天泽脸色煞白,弯下腰去捡他的书包。陈福财抬起脚,他那沾着泥巴的黄胶鞋踩在书包上。周天泽拽不动他的书包,蹲在地上无声地哭。
陈福财又在书包上跺了几脚,耀武扬威地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上课钟响了。陈福财盯了几眼围观的人,恶狠狠地说:“哪个嘴欠敢告诉老师,咱们放学路上见!”然后,凯旋似地带着满足的笑意把书包踢给周天泽。
周天泽把书包抱起来,揩掉上面的泥巴,掏出里面的书、本子和铅笔——铅笔已经断成两截。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摸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开始削铅笔。
没有人敢告诉老师,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父亲气愤地对母亲说:“这不是欺负人吗?周天泽他爷爷解放前是开私塾的,的确有过一些田产,可从来没欺压过别人啊。”
“爸,他连文具盒儿都没有,我看不像是地主。”
母亲叹了口气,掀开柜盖,拿出一只淡褐色的长方形硬纸壳小盒子递给我说:“你把这个拿去给他装文具吧。”那盒子是大号玻璃注射器的包装盒——母亲是公社卫生院的护士。
“妈,我不敢。男生和女生是不能说话的。说了话别人会起哄的。”
“那都是老封建!不要怕。”
第二天,我很早就到了学校。没想到,周天泽来得更早。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做值日。我暗自庆幸着,心却“砰砰”跳个不停,脸在发烧,拿着盒子的手也有些发抖——盒子里,除了我放进去的一支带橡皮头儿的新铅笔外,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我尽心尽意、端端正正写的八个大字:别理他们,好好学习!
我走到他跟前,壮着胆子说:“周天泽,我妈让我把这个盒子送给你装文具用。”我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儿异样,失去了往日领诵课文时的清亮和自信。他原本正在聚精会神地扫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腾”地涨红了脸。我把盒子往他手里一塞,如释重负般地跑到座位上,打开书本,拿起笔,做出认真写字的样子。惊愕了片刻后,他或许想说句什么,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便慌忙逃向我的身后。
冬天的雪如期而至。那天早晨,我刚进教室,就听到我同桌朱亚芹从天而降,声震八方的喊声:“哎呀,小红,周天泽给你带了酥脆豆儿!”霎时,我发现屋里的同学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盯视我。我气坏了,走过去骂朱亚芹:“朱亚芹你要死啊,瞎说啥!”
“你看。”朱亚芹指着我书桌上有一个鸡蛋大的纸包。我急忙打开一看,是一包炒熟的黄豆。我家也有新收的黄豆,可那是用来换豆油、做豆腐和生豆芽的。母亲从来不舍得给我們炒着吃。70年代的孩子,很少能享受到那么金贵的奢侈品。
“我看见是周天泽放你书桌堂里的,不信一会他打水回来你问他。”朱亚芹说得很认真。这时,周天泽正好拎着水桶进班。
“周天泽,这炒黄豆是咋回事?”我厉声问他。
周天泽一下涨红了脸,犹豫了一会说:“我妈炒的,她让我带给班里的朋友尝尝。”
“地主的狗崽子说小红是他的朋友。”有人在大声说,有人在大声怪笑。周天泽的脸通红,他看着我的眼神满怀希望。我清楚自己和周天泽算得上是朋友,可我不想让自己成为笑料。
“谁是你的朋友,滚远点。”我把那包黄豆砸到周天泽怀里。
这天之后,周天泽没有再来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