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的辽瓷之火

2019-07-08 02:11路军
辽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契丹瓷器

路军

故乡博物馆展厅内灯光柔和,氛围安静,此刻,曾经鲜活悦动的历史凝固成纷繁而神秘的画面。凝视的目光里,一枚枚、一件件的文物默然无声。从粗糙的刮削器到锈迹斑斑的铁券,从花纹粗拙的陶罐到细腻精致的辽瓷……可以衔接出一页页波澜壮阔的历史,我不知道,此刻,它们在想什么?

在辽代瓷器的展架面前,我停下脚步。冰冷的外壳,细腻的线条,多彩的颜色,它们就站在那里,阒然无声。在温暖的灯光中,辽白釉瓷杯、瓷盘、瓷碗,黄釉瓷盘,辽三彩划花卉罐,辽双猴攀系刻画带盖鸡冠壶,辽浅褐釉鸡腿瓶、绿釉刻莲花鸡腿瓶等等,如时空变换的特写将头,冲击着我的视觉,震荡着我的思绪,我的心里涌起金色的浪花。漫漫长空遮掩了多少真实的历史画面,此刻,我分明看见了它们内心中依然燃烧的裂变之火。即使时过经年,闪耀长空的辽瓷裂变之火依然在滚滚燃烧,冷酷、野蛮、血腥、惨烈,都在熊熊的火光中化为灰烬。

星光闪烁 

阅读《辽史·本纪第一》,耶律阿保机跃马弯刀、为统一北方征战不已的情景时常在我的头脑中闪现,不停地征伐是他英雄之心得以实现的跨越与保障。阿保机麾下的契丹勇士在草原深处与越兀、乌古、六奚、比沙等屡试高低。落日染红了天空,鼙鼓震裂了草原的毡帐,鸣镝、弓弩射穿了时空的硬壳,战马踏出纷乱许久的北方统一,刀锋碰撞出中华民族的自信、勇武和宽容。

在契丹人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之际,他们的马鞍边常常拴着皮制或木制的马镫壶。粗糙的外壳遗落了岁月风尘,里面盛满酒浆与牛奶,那是亲人带给士兵的心灵慰藉。戎马倥偬之际,在烈火硝烟中,仰头滋润干燥刺痒沙哑的喉咙,醇厚香甜的滋味抚慰了多少将士的乡愁。

只是遇见炎炎夏日,马镫壶里的这些酒浆、牛奶很容易发酵,滋生细菌,这着实令这些无所畏惧的勇士们烦恼不安。姑且这样看:这是缠绕在契丹整个民族心灵上的一种烦恼。

随着战事不断南移,契丹人的双脚开始踏上陌生的土地,中原瓷器第一次步入他们的视野。唐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契丹人卯足了劲头,对代北(山西北部及河北西北部一带,)九郡发动了一次来势迅猛的突然进攻,一时,烽火蔓延,城池损毁。成群结队的契丹士兵,挥舞镔铁马刀,在街巷、府衙、商铺等角落寻找可以一战的对手,那一刻,他们第一次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瓷器——洁白的瓷碗、典雅的杯盘,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茶盏……野蛮与文明宛如孪生的兄弟,在不同境遇中会有截然不同的表现。粗鲁的士兵嗜血如命、忘乎所以,他们手中的利刃已经容不得眼前一丝一毫的秩序存在。于是,不管瓷器多么精巧与细腻,在碎裂碰撞的清脆声中,化为残片碎屑。不过,还有些人,见到精美的瓷器,恍如遇見了神奇之物,震惊之余,狡黠的眼神闪烁私欲,丢掉弯刀,藏于衣袋。很快,他们已经意识到在威严的军纪面前,这有性命之虞,还是交给长官为好,于是,一件件的瓷器,随着俘获的九万余人来到塞北草原。

毁灭是新生的前奏。这些造型别致、闪灼温润之光的各种瓷器展现在阿保机和显赫的契丹贵胄之士面前,对于中原文明虔诚膜拜的阿保机,内心到底激起了怎样的波澜?谁也无法猜想。《辽史·本纪第一》这样描述:“九月,城龙化州(位于今内蒙古西拉木伦河南奈曼旗)与潢河(今西拉木伦河)之南,始建开教寺”,这在契丹历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一生征战的阿保机虽然在龙化州居住的时间少得可怜,不过,在繁重的国事空隙、刀锋碰撞之余,坐在居室内的漆黑木桌旁手不释卷,仆人躬身端来清新爽快的瓷盏,那一枚枚卷曲的茶叶子在滚热的水中慢慢沉浮,一缕缕的香气缭绕心胸,这时,还看不到辽瓷器诞生时刻的裂变之火,看不见草原之上的焚剽之景、动荡不安,只有安详沉静的袅袅雾气在升腾,中原瓷器文化的种子已悄然落下。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公元923年秋,阿保机的心腹重臣、北府宰相阿古只与阿保机的养子王郁一起,兵略燕赵之地。作为北方重镇的定州,一座瓷窑闻名于世,它就是定窑。实际上,定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朝,它肇建于唐朝后期,初以“磁器”为名,有别于南方越州会稽郡所产瓷器,以产白釉瓷、黄釉瓷为主,或许因为历史短暂和技艺不娴熟,最初还略显粗糙。不过,阿古只到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大为不同,时间改变了一切:一代代的瓷器工匠凭借智慧之火化平淡为神奇。晚唐唐朝皮日休赞誉过的“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是形容此时瓷碗的高超技艺的名句,以此窥见定窑的瓷器水平也实为恰当。

当阿只古的士兵攻破定州瓷窑,到处呈现惨烈之景:瓷窑坍塌,烈焰焚烧,大地之上,瓷盏破碎;惶恐不安的瓷匠艺人蜷缩的背影在夕阳晚秋中凄凉无奈,文明被劫掠的伤痛如滔滔白浪。辽初,契丹人喜欢攻城掠地,更喜欢劫掠汉人北上,在人烟稀少的农耕之地充实劳作人口,为捉襟见肘的国家带来赋税。很快,阿只古押解着一对对的汉人北归,这期间,自然少不了众多的瓷窑匠人。北归的战马身上,驮着一只只薄似绸缎、明如白雪、声若磬音的瓷器。

在辽国初期,契丹人还无法大规模制造瓷器,因为,光凭劫掠的数量稀少的工匠和有限的技术是不行的,瓷器使用的风尚还没有形成,皮革马镫壶来得更为容易。何况,阿保机统一北方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文明之火需要燎原,它在不远的未来——和平的曙光降临之际。

初,为了满足契丹少数贵族生活的需要,阿保机命令有限的瓷器匠人在宫廷中生产。从那一刻起,辽瓷之火像一朵在漆黑夜空的星光闪烁北方大地,那是一束文明之火,点燃了历史的星空。

燎原之火 

契丹人建国伊始,百业待兴,民族的臂膀需要中华文明之火的淬炼。

此时的中原,五代更迭,战火纷争,国土破碎,民众罹难。他们中的一些人惊恐不安而又满怀希望,不时遥望北方——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契丹人当然不会拒绝这些汉人前来,大片的农耕之地需要农人的辛勤耕耘;贮藏丰厚的矿藏需要矿工们的冶炼;一座座亟待修筑的大小城池需要泥水匠的一砖一瓦的垒砌;从乡村到城镇,从平原到草原,一所所乡学需要敦厚知礼的儒学之士的温润滋养;寥若晨星的辽瓷之火需要在塞外广袤的土地上燎原、裂变。

契丹人敞开了民族的宽阔胸怀,接纳这些扶老携幼,举家而逃的汉人。在这些人群中一次次遴选拥有一技之长者。然而,自由迁徙投奔契丹的汉人工匠宛如珍珠一样稀少,难以满足农工商等方面的需求,契丹人在对外拓疆扩土的战争中早已经尝到了刀锋披靡的甜头,于是,掠夺成为第一要义,他们相信闪电的速度可以弥补时空的距离。而毗邻辽国的定窑注定难逃更多的劫难,从923年开始,战火不断烧到定窑之地。对于这个重要的北方瓷都的发展而言,是灾难性的。

《宋史·孙行友传》曾描述:“汉初,契丹隳定州城垒,烧爇庐舍,尽驱居民而北,中山为之一空。”与此巧合的是《辽史·太宗本纪》中也留有一笔:“晋诸司僚吏、嫔御、宦侍、方技、百工、图籍、历象、石经、铜人、明堂刻漏、太常乐谱、诸宫县、卤簿、法物及铠仗,悉送上京。”两笔记录都指向同一个事件——契丹在947年3月的一次大举南侵,后晋灭亡。契丹的彪悍铁骑席卷包括定窑在内的华北平原之地,后晋灭亡后,大批汉人被劫掠至冀北草原,“百工”里包括很多技艺高超的瓷匠。不仅如此,在华北还有一座著名的瓷窑——磁窑(在今天的河北省邯郸市),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契丹人也曾几次劫掠。公元945年正月,契丹部队“分兵攻邢、磁三州,杀掠殆尽。(《辽史·太宗本纪》)”那些不肯背井离乡的汉人惨遭杀戮,在刀锋淫威中也有一些瓷匠就此北上。

就像千万条小溪水汇聚成河,众多的瓷器匠人涌入北方,辽国境内相对和平安宁的环境给这些人施展才华提供了一个得天独厚的大舞台。从辽太宗开始,瓷器制造业已渐成燎原之势,辽瓷裂变之火熊熊燃烧,闪耀北方。中原文明和草原文明在激烈碰撞中开始相融相和,并由此烧造出独具契丹民族特色的瓷器。

很快,辽太宗在辽中京地区的建造了第一座像模像样的瓷窑——缸瓦窑(遗址位于今内蒙古赤峰市)。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中京这一名号,但是,这一地区是契丹人繁衍生息的溯源之地,青牛白马的始祖神奇传说就诞生于此。土河(今老哈河)、潢河(今西拉木伦河)如慈祥的草原母亲,哺育契丹人从弱到强。此地河流众多,渔猎自如;农耕之地富庶,谷粟填谷;山林茂密,庇荫万物;通衢南北,穿越东西,地理形势险要。于此地建窑,一定是辽太宗和重臣深思熟虑的决断。望着如今仅存遗迹的缸瓦窑,我在历史的雷霆激荡的岁月想象着她曾有过的辉煌情景:

某个时日,旌旗飞扬,一辆辆木轮大车上坐满了瓷匠、版筑匠等人,护卫而来的契丹轻骑兵一路扬尘,他们来到西辽河上游的锡伯河一带。丘陵起伏,旷野寥廓,河流奔涌,真是上天赐予的一处宝地。他们埋锅造饭,扎下营寨,在四面契丹士兵的严密监视中开始书写缸瓦窑辉煌的篇章。一座座马蹄窑和龙窑在他们的手中诞生,最初不会很多。在那个年代,任何一项手工业技术的发展必然是缓慢而有序的,这需要在技术的长河中一步一步地探索,裂变之火需要时间来检验。

显而易见的是,如同一个孩童,在一片白纸上书写的第一行字略显笨拙。轮车旋转日月,匠人的双手不停地拉坯,瓷碗、杯子、盘子、壶等等器物有模有样。受制于粗糙工具的限制和工匠数量的不足,加之,需求量的逐步提高,匠人们也顾不得精雕细琢那么多了,手中的小刀旋削、打磨也如林中之风,迅疾就无影无踪。那些荡釉的工匠,也顾不得均匀晃悠鸡冠壶的釉彩均匀与否,手中的釉彩已经倾覆到了另一只鸡冠壶里了。马蹄窑里挤满了等待烧制的瓷器,缸瓦窑的第一炉火燃烧起来,一截截的断木在烈焰升腾中化为灰烬,马蹄窑内一只只略显粗糙的瓷坯在灼热中裂变,裂变之火的能量实在有限,烧造出来的白瓷犹如笼了一层草木炊烟,白里透黄。

一炉炉烧好的瓷器,在木轮大车或者驼队、马队的背影中走向四面八方,进入越来越多的普通人的家庭中。当草原深处的契丹人,安详坐在毡帐,桌案上摆放着一只只粗糙大碗,煮熟的奶茶滋润着游牧民族的筋骨与心灵,茶香袅袅,飘散着文明的因子。

我想,那个时候,培训工匠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娴熟的匠师们在烧造现场,不停摆弄一个个模型,讲解着一道道工序,那犀利的眼神可以穿破云雾,洞悉裂变之火的内核。一个个学徒大睁着双眼,他们的灵魂深处如翻卷波涛,荡涤无知的灰烬。不消多少时光,在瓷窑的各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忙碌的身影。马蹄窑就像草原上的马兰花,在这块土地上不断绽放,星星散散,耀人眼目。瓷匠多了,那些历经岁月锤炼的老工匠可以闲下心来,精心挑选土料,那掺杂的一点点黑色、灰色的杂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胎质第一次在他们的手中薄如荷花,釉彩均匀地涂抹,闪闪亮亮,工匠的眼神好像黑色的闪电跳跃不已,欣喜、兴奋、超脱、回味等等的情绪在心头冲撞。他们小心谨慎地将瓷器坯子轻轻地放入匣钵内,一个匣钵只装一件坯子,因为匣钵的隔离,木柴燃烧飘落的灰烬再也落不到坯子的身上。置于窑内,他们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那些只有传说中才听过的薄如蝉翼的瓷器并非不能实现。一代代的契丹工匠折叠岁月的页码,凭借在实践中不断总结的智慧之光,谱写中国北方草原辽瓷的动人乐章。撕裂之火燃烧,不停地燃烧,烧掉清晨,烧掉黃昏,烧出星星与月亮,烧出一件件可以与定瓷相媲美的瓷器。

契丹人在瓷器制造上的审美意识不断滋长。契丹民族是一个崇尚自然万物生灵的民族,自然万物滋润启迪着他们的思想,他们也是一个喜欢博采众长,吸纳农耕文化先进思想的开放性民族。定窑和磁窑上的精致纹饰和花鸟虫鱼等等曾像难解之谜困扰着他们,如今,随着契丹国立的增强,相对安定的内部环境,缸瓦窑烧瓷技术的进步,瓷器工匠们的自我变革等等,都嬗变着瓷器的技艺水平。就像一扇封闭了几个冬天的天窗,自然在某一个清晨开启,迎接期待已久的阳光。有一天,他们觉得白瓷太过于单调了,何不在那上面雕刻、划印出一些花草纹饰、蜿蜒之水呢?这是一次审美艺术的思考与革新。也是辽瓷的一次技术跨越。

北方之地素雅的菊花,富贵雍容的牡丹,亭亭而立、纯净如玉的莲花,在花丛中翩翩而飞的蝴蝶,波光旖旎的潢河和土河,河畔的蔓草等等,不时地在匠师们的头脑中忽闪忽现,灵感如闪电,瞬间而至。那些装饰如一件件衣衫,一件件发饰,一枚枚手镯,并非随意地穿着与佩戴。我见到了一只精致的辽瓷碗,碗底深绿色的车轮菊在水波中荡漾,动感十足,瓷碗的内壁上几只鱼儿戏水。至于瓶罐等,折枝菊花装饰,鸡冠壶上则喜欢用卷草和牡丹等装饰。在众多的瓷器种类里,契丹人没有忘记自己的民族特性和审美情趣,这在三彩釉瓷器上体现得十分鲜明。不管海棠盘,圆盘,还是花式碟,在纹饰上,鱼儿戏莲,水波莲花,牡丹双碟等等给人赏心悦目。

缸瓦窑的炉火闪耀冀北,辽代中京建立后,在陷河(今河北瀑河)沿岸设立泽州,缸瓦窑的瓷器通过这座遏南北之途的城市,流入契丹的南方之地,也流入泽州境内的百姓居所、贵胄人家。如前文中提到的辽三彩划花卉罐,辽双猴攀系刻画带盖鸡冠壶,辽浅褐釉鸡腿瓶、绿釉刻莲花鸡腿瓶等等,都是缸瓦窑的作品。

裂变的地火燃烧了北方的天空,缸瓦窑旺盛的生命力与极富草原特色的瓷器烧造技术就像一幅可以供其他各地临摹学习的图画。从辽太宗开始一直到辽代晚期,一炉炉瓷窑之火在北方大地渐成燎原。

上京窑、南山窑、白音戈勒窑,他们都在草原腹地的辽上京区域(今内蒙古赤峰市境内),辽东京地区则有江官屯窑(今辽阳),南京地区有龙泉务窑(今北京门头沟内)……这些瓷窑大多是辽道宗时期建造起来的,瓷器生产犹如春天田野盛开的百花,团团锦簇,多彩斑斓。

辽宋澶渊之盟之后,和平的生活环境仿佛瓷器生产的催生婆,所产辽瓷越来越平民化,杯子,大瓷碗、盘子、碟子等等,走进了千家万户。夜的平和呼吸里,一件件精致的瓷器在火光中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烟火气息环绕着它们的俏丽身影。

包括缸瓦窑在内的这些辽瓷的裂变之火一直在北方闪耀,从辽至金,几百年的温度与厚度,它们与中原的众多瓷窑一同构成了一幅风景各异、摇曳多姿的中华瓷文化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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