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文
一头小黑猪死了,死在了猪圈一角的猪窝里。任凭我的母亲趴在猪圈的墙头上,咋“咯咯”地叫它,拿长长的秫秆,咋一下一下地招呼着它,它都不能起来了。如果不听它的喘息声,不看它的喘息态,小黑猪就像睡着一样。母亲多么希望它像往常一样,仅仅是睡着而已。睡醒了,就“哼哼”地起来拉屎撒尿,然后等着母亲喂食。
也许,对小黑猪的死,母亲的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小黑猪已经一个星期没好好吃食了。母亲知道它生病了,就一天没遍数地趴到猪圈墙上去看。头几天,母亲扔些山杏核给它,让它“嘎嘣嘎嘣”地嚼个响,解解毒。这似乎是山屯人解决小猪不吃食的偏方。母亲把最鲜嫩的苦麻菜和婆婆丁啥的扔给它,就像我和妹妹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母亲炖一小碗鸡蛋糕给我们。
春节过后不久,小黑猪就离开了老刘家的那头母猪,被母亲抱进了我家的猪圈里。老刘家在我们那个山屯的西沟住,是全屯唯一养母猪的人家。他家的母猪,一年要下两窝猪羔儿。每窝猪羔儿一生下来,就被屯里的人预定个精光。抓猪羔儿的时候,都是清一色的赊账,猪养大了,杀了、卖了再清帐。
小黑猪抱进我家,就成了我们家的新成员,甚至,成了母亲的又一个孩子。母亲常常蹦到猪圈里,用一个破旧的桃木梳子,给小黑猪梳理体毛。小黑猪趴在窝里,有时还翻过身子,把肚蝈蝈亮出来,四条腿自由地收缩着,享受着母亲的梳理。有时,我和妹妹们气着母亲的时候,母亲就会说,给你们吃的饭,还不如喂那头小黑猪,到时还能多杀几斤肉。
在我的眼里,猪圈就是小黑猪的别墅。我家两间房子的炕上,要睡着父、母亲和我们六个姊妹兄弟共八口人,可与这大炕差不多一般大的猪圈里,就住着一头小黑猪。小黑猪在圈里“哼哼”地思考着,把主人赐给它的豪宅,按照自己的需要,分成了几个功能区。吃食在东墙角,运动在中心区,拉屎撒尿在南墙根,睡觉在北墙角。
小黑猪在猪圈里快乐地成长着。它“哼哼”地仰望着时不时就趴在墙头上的母亲,肯定读懂了母亲的心思。母亲一瓢一瓢添进它槽子里的食,无非就是些饭米汤、淘米水和刷锅水啥的,上面扬几把高粱糠。这些汤、水啥的汇在缸里,就成了喂猪的泔水。小黑猪把嘴往槽子里一插,就不抬头地“吱吱”喝起来,从不在槽子里“咕噜咕噜”地捞底。为此,母亲常对屯里人说,我们家的小黑猪,就是上食。
开春了,我和妹妹们,就成了小黑猪吃食的主要供给者。当山屯的田野中长满绿色的时候,小黑猪就不再“吱吱”地以母亲添的泔水为主食了。我们挎着荆条筐跑进田野里,把苦麻菜啥的挖回来,把山生菜啥的薅回来,把榆树叶啥的捋回来。这挖回来、薅回来、捋回来的棵棵叶叶,都会让小黑猪吃得津津有味,吃成大肚蝈蝈。
看着小黑猪贪婪的吃相,我的嘴里禁不住唾液泛涌。我想,我们挎回来的棵棵叶叶,味道一定鲜美。我甚至也想变成一头小猪,“哼哼”在猪圈里,一口一口地狼吞虎咽着,或细细地咀嚼着绿色的棵棵叶叶。小黑猪愿意吃的,我和妹妹们就愿意为它挖、为它采、为它捋。我们干得高兴,小黑猪吃得高兴,母亲就看着我们高兴。母亲高兴些,我们的心里就幸福些。
小黑猪几天不好好吃食,扔了几把山杏核也没解过来,母亲就断定它真的生病了。母亲赶紧找来了刘兽医。这头小黑猪就是从刘兽医家抱来的。母亲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刘兽医,着急得像我和妹妹们得了病一样。读母亲的脸色,就能读出母亲的心语来。母亲肯定在说,这头小黑猪可是我们家的希望啊!它有个闪失,连猪羔儿钱都给不上你了。
刘兽医说了一句“这几天猪都得了病”后,就挨着给小黑猪打了两天针。为自己的猪羔儿钱,更为亲亲的乡情,刘兽医尽了最大的努力。可小黑猪还是没能食欲大开。它丢下了宽敞的圈舍,收起了漂亮的蹄夹,闭上了晶亮的眼睛,停止了“哼哼”的声息。母亲跳进猪圈里,拿着那把破旧的梳子,默默地在小黑猪的身上梳理起来。
家里的那条小花狗也跳了进来,在母亲的身后摇着尾巴。母亲给小黑猪喂食的时候,小花狗就在猪圈门的木头栅栏处,静静地候着。小花狗知道,小黑猪吃饱的时候,就会仰起头,冲着小花狗“哼哼”两声。于是,小花狗就跳过木头栅栏,跳到猪食槽子前,来舔食槽子中剩下的残羹。在槽子边,小黑猪总是撅起嘴巴,拱拱小花狗。
能吃到這样的残羹,小花狗知道是沾了小黑猪的光。不知是啥原因,母亲总是在槽子里,多添一瓢撒着高粱糠的泔水,总是让小黑猪去“哼哼”地施舍小花狗。吃完了槽子中的泔水,小花狗就陪着小黑猪,做一会柔道似的运动。有了“哼哼”与“汪汪”和谐的声息,母亲的脸上就写满笑容。也许,小花狗在母亲的身后摇着尾巴“汪汪”着,一定是想叫醒小黑猪。
几只小耗子,也是猪食槽子边的常客。槽子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墙缝,已经被前来偷吃猪食的小耗子们,踩成了光溜溜的道。我想,小耗子的洞,就在不远的地方,或许就在猪圈墙的墙底下。小耗子真会找地方,如果把洞穴挖在了我家的宅屋里,那洞口,说不定早就让我的父亲用石头堵上了。我家的宅屋里,经常发现耗子洞。挖洞的耗子,以为宅屋里有人的气息,有冬暖夏凉的环境,住起来会安生些。可父亲,却不允许耗子们同我们住在一起,耗子洞,都被父亲严严实实堵起来。
耗子真是不容易。生产队在东大地里平场院,整个山屯的高粱、谷子、豆子啥的,都一排排、一垛垛地堆到那里。许多耗子闻到了新粮的气息,就拉家带口地迁徙到那里。挖了新洞穴,耗子们真的过起了天堂般的日子。想吃高粱就到高粱堆那,想吃绿豆就到绿豆堆那。吃饱了,还要在洞里储满过冬的粮食。可是,到了生产队打完场的时候,耗子洞里的粮食,都被人们挖回家去,当成喂鸡的饲料了,真是不讲情面。于是,耗子们还要无奈地去过漂泊的日子。
可猪圈里的耗子们就幸运多了。小黑猪从住进圈里的那一天起,就认识了这些小妖们。小黑猪甚至想,小耗子都长我这么大多好,也会有一个大大的圈住着。为了让那几只小耗子,能及时出来分享一些吃食,小黑猪吃槽子里的泔水时,故意把“吱吱”的声响弄大。小耗子的家,不管是在墙底下,还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只要有小黑猪“吱吱”的吃食声,它们就会有吃食分享,就会有奔跑的快乐。
喜欢小黑猪声息的,还有槽子底下的一窝蚂蚁。小花狗、小耗子离开后,蚂蚁就排着整齐的队伍来打扫战场。它们的家,离寻找食物的场子太近了。我家门前那棵柳树下的蚂蚁,要爬到几丈高的树冠中去寻找食物,总是来来回回地奔波着。有时,我常常看见一只蚂蚁,在野外孤苦伶仃地行走着,真的担心,它就是在我家门前柳树下住着的蚂蚁。或许,它是在柳树上寻找食物时,被大风吹丢了,不能再找回自己的家。
槽子里所有细小的食渣,都被蚂蚁们有秩序地运走了,运进了它们修筑在槽子底下的巢穴里。我看见,蚂蚁在搬运食物时,时常三五成群甚至整支队伍在槽子的沿上停下来,做着肢体接触和须毛接触等特殊的动作,像是在进行一场联欢活动或庆祝演出。我听不见,也看不懂。这个时候,小黑猪趴在窝里“呼呼”得最是惬意。蚂蚁们的仪式,一定是为小黑猪催眠的。有了槽子里细小的食渣,蚂蚁家族就可以饱食无忧了。
小黑猪趴在窝里“呼呼”的时候,总有几只麻雀飞进来,落在它的嘴巴边。小黑猪嘴巴的短毛上,积挂着许多的食渣,像寒冬早晨人的胡须上挂着的一层白霜。麻雀们不是奔着小黑猪的长相来的,它们喜欢的,是小黑猪毛尖上挂着的食渣的味道。麻雀们甚至踩在小黑猪的嘴巴上,一口一口地啄食着,小黑猪却闭着眼睛,就是被啄醒了,也会佯装一个甜甜的酣睡态。
小黑猪死了,猪圈里的一切会发生改变吗?母亲已经蹲在了小黑猪的身边,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它的体毛。母亲抱起它,紧紧地抱起它,向房宅东边的李子树下走去,身后跟着我和妹妹们,也跟着那条小花狗。在李子树下的土壤中,母亲为小黑猪找了一个新的家。我知道了母亲的用意。母亲把小黑猪埋在李子树下,是想让它的分量变成养料,在我家的李子树上,开出一树花香来,结出一树果红来。
母亲凝望着李子树下湿润的新土,慢慢地蹲下来。“你走吧,再托生一头小猪,还来我们家。”母亲的话,声音不大,但我们都听得清。我看着母亲,看着妹妹们,也看着眼前湿润的新土,心里悄悄地说,等你回来了,我们还挖最鲜嫩的野菜,捋最鲜嫩的榆树叶给你吃。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家的猪圈里,还会有新的声息“哼哼”起来。
荞花雪
终于,在仲秋时节刚刚到来的时候,母亲在北沟小洼阴坡上,种下的那片荞麦,一棵挨着一棵地开满了洁白的鲜花。我看见,那花瓣拥着花瓣,一簇又一簇;那花朵摞着花朵,一层又一层。那簇簇花瓣和层层花朵,几乎把绿色的棵叶遮严了。在阳光的沐浴下,成片的荞麦花,轻柔地舒展着,倩亮地晶莹着,淡雅地飘香着。一股风吻过来,满耳嬉笑的声息,满眼漾起的波纹。
在我看来,这场花开,分明是荞麦地里,下了一场反季的雪。我的骨子里,就是喜欢反季的东西。夏天里,总是盼着学校开运动会,母亲好给我一毛钱,让我和妹妹,买一根三分钱的冰棍甜甜心。冬天里,就围着炕稍那一盆长出绿叶的大葱数日子,等待迎年的鞭炮时,大葱鲜绿地摆在饭桌上。这样的一场雪,洒在绿绿的荞棵之上,足以让我秋爽的心情,更加兴奋。
我望着荞花雪,腿上的肌肉,就聚起力量来。我的脚,就产生一种抬高的冲动,向着荞花的洁白。我要用蒿草清洗我的鞋底,让胶质的纹理间,不留一点污迹。然后,慢慢地走进荞花雪,走进那反季的乐园,一脚一脚地踩出“咯吱咯吱”的雪韵飞起来。我想,如果走急了,就会溅起许多雪花来,破坏了雪面的和谐。我甚至想脱去满是污秽的衣服,一骨碌滚进去,来一个痛快淋漓的雪浴。
那雪浴的境界,一定让我的肌肤,舒坦得放开汗腺的毛孔。我会惬意地闭上眼睛,仰浮在荞花的雪面上,静静地品着雪浴的芳香。我想,所有的洗浴,都无法与这种雪浴相比。我甚至想把自己的大脑取出来,浸泡在洁净的荞花雪里,用细白的雪片,洗去脑体中不快的污渍。清洗后的大脑,一定会清新起来,鲜亮起来。有了这样的一个大脑,我的眼睛,会看得更远,我的脚步,会更有力量。
可是,我却愣愣地站在荞花雪的岸边,没有作出一个动作来。我知道,这一片荞花雪,并不独属于我一个人。蜜蜂排着队飞来,分散着落入蕎花雪之中。蜜蜂的落雪技术,真是精湛,个个能压住雪花。那蜜蜂,使着如钳的抓钩,在荞花雪之中翻挖着,时不时把挖出来的东西,装进身上的背篓中。背篓装满了,就后腿一蹬,驱动起羽翅飞走了。哦,这荞花雪,是他们的采蜜之源啊!采了蜜,又享受了雪浴的温馨,蜜蜂们,真是尊贵一族。
蝴蝶也摇着羽扇飞来了。蝴蝶漂浮在荞花雪之中,多彩的蝶羽,你来我往地明丽着,形成了一个帆船竞美的港湾。如果说羽扇是帆,那么,肚子就是蝴蝶船的船舱了。白花彩蝶,拼成了一幅雪海竞帆图。蝶船一网一网地,在荞花雪之中打捞着,船舱,很快就装成了一个个的大肚蝈蝈。那打捞上来的,也一定是飘香的荞花蜜。
在荞花雪岸边的蒿棵上,蝈蝈们三五成群地你谢幕来我登场,激情地演奏着艳阳秋日的交响乐。我想,它们是在给荞花雪的静美,做专场的演出。山麻雀和花喜鹊,也在岸边歌唱着,清亮的歌声,在雪面的微波上,灵动成一串串清丽的光韵。这荞花雪的周遭,都被飘香的雪景调动着。静的,是一抹色彩;动的,是一个音符。
其实,这一片荞花雪,早已飘香在母亲的心里了。所以,它更不独属于我。为了这片荞花雪的飘香,母亲一直谋划着。“小暑萝卜大暑菜,立秋种荞麦。”立秋的声息,刚刚响起的时候,母亲就把荞麦种子,点进了这片山地的泥土里。不知为什么,荞麦非要到立秋的时节,才能播种到泥土里。我琢磨着,荞麦的种子,要是在春天播种,就不能开成荞花雪的飘香吗?
这片山地,大暑前还是蒿草杂生的荒地。大暑的时节,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都感觉浑身冒火,可母亲,却惦记着过梁上的那个布口袋。那个布口袋里,装的就是整齐饱满的荞麦种子。母亲把它放在过梁上的时候,也把无声的期望,放在了那里。母亲在大暑的时节里,一镐一镐地把蒿草片,刨成了土地的新鲜,从她脸颊上流下的汗,把成串的湿润,注入到了土壤里。
泥土里有了汗水的湿润,就有了荞麦种子萌发的温暖。荞麦种子很珍惜母亲的付出,细心地守护着泥土里所有的湿润,供自己吸收和消化。荞麦种子就是神奇,从萌芽出苗,到开成荞花雪的飘香,荞麦地里,也不会长出一棵蒿草之类的杂物。也许,荞麦种子有着猴子的基因,把泥土里所有的养料,都储藏到了猴囊里。我知道了,荞麦这东西,在山坡上开块荒就可以种,种了就会有收获。
在母亲的眼里,荞麦是我家不可缺少的东西。我家的餐桌上,荞麦面一直扮演着细粮的角色。逢年过节的,只要有几斤荞麦面,就不愁有饺子吃,不愁有面汤喝。做荞麦面的食品,是母亲拿手的绝活。包荞麦面的饺子,做荞麦面的卷子,压荞麦面的饸饹,样样都有特殊的味道。我和妹妹们生病的时候,母亲会用热水烫上一碗荞麦面,给我们擀面条开胃。吃着劲道热乎的面条,病痛一下子就无踪无影了。
母亲一直用荞麦皮装枕头。“家,就是炕的温暖,枕头的舒服。”母亲常常这样说。对炕,对枕头,母亲一向很讲究。我家的枕头,一向是因人而异,大小不一,但所有的枕头,都是用荞麦皮装成的。荞麦皮的枕头,软硬适度,冬暖夏凉,枕着舒服。有舒适的枕头枕着,身体才健康。枕在新荞麦皮的枕头上,我总能闻到荞花雪的清香。
春华秋实,似乎是我心里一直的信奉。为此,我曾怀疑,在仲秋时节才开放起来的荞花,怎能在秋霜来临之前,结下一嘟噜一嘟噜成实的果实呢?可我,还是在荞麦收获的时候,结结实实地长了见识。我想,能结果实的花,该开时就开,啥时开也不晚。站在荞花雪的岸边,品味着荞花雪的芳香,我知道,那芳香中,已经有了荞麦面的香味。我跑到母亲的身边,向她报告荞花开放的消息。我突然发现,那荞花雪,已经跑到母亲的发梢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