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解梦

石若昕

1.

李阿姨刚拎起第三袋绿叶菜，突然想起家里花椒粒已经没了，她得回头去买两把，转身就撞上了小张。小张慌慌张张地边道歉边整理手上的菜兜，那个菜兜和李阿姨菜兜的造型十分相似。李阿姨的疑心顿时又成倍增加了：“你这个年轻人怎么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

“没有的事，只是顺路。”小张矢口否认。

“顺路能顺成这样？”李阿姨毫不客气地薅了一把小张的袋子里探出头来的茼蒿，“顺路到和我买一模一样的菜？”

那探头探脑的茼蒿被李阿姨的一巴掌打蔫了，小张不免也有些生气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怎样啊？”李阿姨嗓门陡然高了，唬得小张浑身一抖。

周围买菜的和卖菜的闻声纷纷抬起头，兴奋地观察着事态。

赵老太是个热心人，她走到李阿姨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啊？”

李阿姨赶紧一五一十地讲述给她听，说这个小年轻从她进菜市场起就步步尾随，亦步亦趋，她干什么都跟在后头学。她挑西红柿，他也跟着挑西红柿;她割五花肉，他也去割五花肉;她把装进袋子的芹菜拿出去了，他也跟着这样做。而且吧，你看他长相猥琐，行为异常，面色苍白，身量狭小，眼睛细短不聚光，怎么看怎么想都十足不像个好人。

“您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呢？”身高八尺不足六尺有余的小张不禁涨红了脸，“我就是学您买个菜，觸犯哪条法律了啊？”

“你跟我买什么菜？你知道我回家炒什么菜色吗？你做得出来吗？”李阿姨鄙夷地说。

“我做个低配版的饭不成啊？我不跟着你买菜能怎么办？我自己买的时候，这个人老压秤！”小张愤怒地指向了隔壁的菜摊。

摊主立刻低下头做出专心择菜、两耳不闻是非的模样。

“跟着你买菜，我只要在您讨价还价买完收工以后，说一句‘我也一样就成。你就这么小气啊？”小张补充道。

李阿姨恍然，原来这个小伙子是仰慕自己高明的砍价手法和一流的挑选新鲜蔬菜的技术啊，所有的不快都化成了得意和好感：“原来你的企图如此单纯，我错怪你了，下次阿姨带你买菜。”

“不敢当，毕竟我看起来不像好人。”小张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冤枉，很是委屈，有些冷冷地说。

李阿姨哈哈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怎么会呢？你一看就是白领精英，常年坐办公室，养得白白净净的，不像我们这些文化不高的家庭妇女，天天买菜做饭，烟熏火燎的就是个黄脸的老太婆。”

李阿姨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小张的肩膀，“你也不要怪阿姨刚刚说话不中听，阿姨这一段时间睡眠质量特别差，每天夜里做许多梦，而且每个梦都是刚开了个头就断了，整个儿莫名其妙消失了，只觉得一片黑乎乎的。早上醒得更早了，心里慌慌的就像一夜只睡了一半那样难受，白天人也没精神，脾气躁老想发火。刚买菜的时候还在想我昨天晚上的梦呢。应该是更年期到了吧，难免说话冲了点，真是对不住了啊。”

小张却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阿姨您别说，我最近睡眠也是这样，和您描述的一模一样。我以为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所以调休了两天，不加班、不熬夜、不吃外卖，像这样出来自己买买菜做做饭，看能不能调理好呢。昨天买完菜，回家按着菜谱称菜做饭的时候，发现菜的真实分量比摊主说的少多了，因此今天才偷偷跟着您买菜想省点事呢。”

说到这里，小张不由得再次由衷赞叹道：“阿姨您真是太会买了，跟着您，我第一次被人家塞了几根小葱呢！”

正当李阿姨和小张转怒为好，互相称赞之际，在一旁站了会儿的赵老太也开口了：“我最近呐，也是这么个睡眠质量！梦做到一半就会消失，甚至下半夜就干脆无梦可做。我心想我更年期早过啦，怎么回事呢？”

“我也是！”

“我的梦也消失了！”

……

围观者七嘴八舌，争相说了起来。

他们互相交流了一番，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好些人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梦境截断甚至消失的状况，只是大多数人都以为是个例，为此找了许多原因：工作压力啦、环境不好啦、家庭矛盾啦、内分泌失调啦……

2.

人群中的小王正拎着一袋儿瓜子。最近他痴迷于山核桃味的瓜子。关于大家“丢梦”的事，被他听了个满耳朵。小王挨个儿打听情况，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测。他摸了摸口袋，身上的衣服没换，记者证还在口袋里。

小王把记者证对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亮了亮，谁知那男人满脸不耐烦地说：“最烦你们这些八卦记者了。”

小王碰了一鼻子灰。

旁边一个阿姨却极其热情地说：“采访我吧！”

小王看她穿着拖鞋和睡衣，估摸着她应该就住在附近，于是提出了详细采访的请求。

翻看了记者证两分钟后，“《仓鼠日报》社？好像有点印象……”阿姨一边回忆着，一边将这个看起来乖巧文静的年轻男孩儿领回了家。阿姨告诉小王，她老伴儿是个退伍军人，这会儿应该已经遛完狗到家啦。

一开门，果然听见了欢快的狗叫声。

一只黄灿灿的大毛团冲了过来，将阿姨扑了个满怀。

“哎哟，我的乖孙儿啊！”阿姨将这只大金毛搂在怀里，引着小王进了屋，“看，我们阿黄俊不？”

阿黄跟主人的脾气一样，十分热情好客，刚从阿姨怀里出来，就绕着小王的腿到处嗅。

小王客气地摸了摸这个“孙儿”的狗头，眼神假装不经意地在屋里溜了一圈。

奇怪，这个阿黄没有任何异常，确实是条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狗。

难道我猜错了？

小王正在沉思的时候，阿姨的老伴儿从阁楼上下来了，脚步的速度很快，手里还拎了袋儿山核桃，“这位是？”

“不用那么客气……”小王小声而虚伪地喃喃自语。作为一只仓鼠，他被山核桃一晃，立马忘却了一切，紧紧盯着山核桃，再也错不开眼神。

“隔着塑料袋儿我都闻见香味啦……”小王心里说着，期待这个大爷也跟阿黄一样热情好客。

谁知大爷丝毫没有将山核桃递给客人的意思，只是拎着袋子询问地看着小王。

可是小王的眼神紧紧锁定着山核桃。

阿姨端了杯热茶从厨房出来，解释道：“这是记者小王啊。”边说着，边将热茶放到小王手里。

小王痴痴呆呆地伸手，碰到滚烫的杯壁，烫得一哆嗦，才回过神来握住了杯子的把手，竭力忘掉山核桃的诱惑，像个正经的人类記者一样，向大爷作了自我介绍。说完，还恭维地说：“刚看大爷走路脚下生风，身子骨可真好。”

大爷自得地一笑，“以前在部队里能打得过我的，屈指可数呢。不过现在还是不比当年啊。现在，可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啦。”

一旁的阿姨见男人们开始互相吹捧，赶紧带回了正题：“小王是来采访咱们睡眠问题的啊，刚在市场我才发现，最近睡眠差的人可多了呢……”

阿姨给大爷讲完今早的八卦，转头和小王说道：“一开始是我。就前段时间的事儿，原来我每天都睡得挺香的，几乎没啥梦，一觉到天亮。偶尔做些梦，有时候醒过来还记得，就记在日记里。我看过科学报纸，知道醒过来感觉没有做过梦的意识，实际上是睡得好，梦完完整整做完了大脑不记得。”

阿姨得意地显摆完自己看过的书，接着讲：“我开始睡眠不好，是因为半夜会梦着梦着梦断了就惊醒了，然后好容易继续睡下去，第二天起来肯定会记得断了一半的梦……现在有时候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啦。”

大爷表示：“我情况也差不多，比她晚几天开始睡不着，我寻思着是不是我们俩都更年期呢？”

阿姨补充道：“是嘞，我原本还以为是我睡不着老翻身把他也闹失眠了，后来分开睡了几天，还是各有各的睡不着。现在倒好，俩人一起半夜醒着干瞪眼，起来摸摸狗，喂喂刺猬，也挨得过去，但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了哇。”

小王感同身受地点点头，睡不好的滋味儿的确难受。他自己身为一只仓鼠，念大学前每天可以睡十七八个小时，自从上了学以后，一天就睡十个小时，困得他五迷三道，坐着会摔跤，走路也撞树。只能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难道学习人类的知识就这么有意思吗？最后的答案是肯定的——把时间浪费在做学问上还是值得的。

小王又问了问老两口在失眠前有没有什么变化，例如饮食起居、生活习惯以及周围的环境等等，得到答案后一一记下。聊着聊着，他的目光又飘到了茶几上的山核桃上了，山核桃又香又脆就是贵，他平日里，只得嗑嗑山核桃味的瓜子解解馋。

“这山核桃看起来真不错。”小王说。

“是咯，我老战友寄过来的，他家住在山里，尽长这个了。也不想想，我如今是能吃得动核桃的年纪吗？本来想送过去给儿女的，他们又不爱吃原味儿的生山核桃。可巧我孙子前不久把刺猬搁我这儿养，我查过，刺猬能吃，说这山核桃是好饲料，营养不磨牙……对了我正巧要喂，别说，这小东西还挺挑，这么好的山核桃都不爱吃。”

大爷边聊，边热情地转身去将刺猬笼提溜了过来。

“它不爱吃，我爱吃啊……”小王心里这么想着，结果和刺猬四目刚一相对，便将对山核桃的渴望抛到了脑后，疑惑也自动解开。

这哪里是什么刺猬。

这分明是一只伪装成刺猬的食梦貘！

3.

在别人的眼中，这只是一只不爱吃饭的刺猬，在他眼中，却是一只身体像熊、鼻子像象、眼睛像犀、尾巴像牛、腿像老虎的食梦貘。这还是只幼崽，饭量不大，等成年了，恐怕整栋楼的梦境都会被它吃个干净呢。

小王伸手接过了刺猬笼子，“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失眠了。”

大爷大妈惊讶地望着他。

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笼子，“就是这个小东西，专门扰人清梦。”

两个人还是不大理解：“你是说这个刺猬害我们失眠？可别说，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俩就是养了它之后才开始整夜睡不着的。是它有什么毒素吗？像黄鼠狼放屁那样？”

小王面对接连的问题不动声色：“没错，它其实是一种长得像刺猬的貘兽。如果叔叔阿姨不信，我可以把记者证押在这里，将它带走。你们看睡眠能不能恢复正常。”

“不用不用，反正啊，这刺猬也是孙子不想要了才放过来的，我们两口子有阿黄就够伺候的啦。你带走吧，不用什么证的。”阿姨说。

“好嘞！”小王拎着笼子走了两步，假装很正义地问道：“叔叔阿姨还要山核桃吗？不要的话我可以带走喂它吗？”

“当然当然。”阿姨不仅把山核桃塞他手里，顺道把刺猬的其他粮食用具也拿出来打包给了小王。

小王看见手里不断增多的坚果花生面包虫，感觉被巨大的幸运击中，晕晕乎乎地谢过叔叔阿姨走了。

门刚关上，阿姨扭过头疑惑地问大爷：“我怎么觉得是这孩子自己想吃山核桃呢？”

门外听力过分敏锐的小王抖了抖耳朵，脸红红地离开了。

4.

第四日，《仓鼠日报》散了满城。

报纸上报道说，近期大量的失眠状况，都是因为城里出现了一种貘兽，专门吃大家的梦境。而且食梦貘变化多端，可能是猫狗的样子，也可能变成了刺猬、老鼠、小金鱼，甚至可能是蚂蚁和蟑螂。对此，一对退休的老夫妇进行了实名证实。

为了判断家里是否有貘兽的存在，报纸建议大家可以尝试在家里摆一盘自制的诱饵。

这盘用作诱饵的菜色荤素都可以，但是里面必须均匀地加满了酸甜苦辣咸，既有过主人的笑声，也必须有主人的泪水。如果这盘食物被吃掉了，就说明家里的确长貘了。

报纸表示，如果大家笑不出来或者哭不出来，可以观看近日的几部电影，顺带给电影公司打了一波广告。为了表示对自己随时插播广告的歉意，报纸说本日报社工作人员可以免费上门抓貘。

5.

小王已经抓了两个星期的食梦貘了，虽然有随身携带的山核桃作为物质鼓励，也不免觉得精疲力竭。好在，百分之八十的食梦貘已经被抓了过来。

报社里的食梦貘密密麻麻，用细铁丝网笼子关着。大家都不是人类，自然仓鼠也不会为难食梦貘。只是它们不经同意，就去偷吃人家的梦，并害得人家健康状况下降的行为太不守兽道了，不得不治。

不是没有想跑的食梦貘。小王只是和同事在笼子旁念资料给它们听：“在中国有关貘的传说中，据说使用貘的毛皮作为坐垫或寝具可以避免疾病和厄运……”

念完，他们对着瑟瑟发抖的食梦貘嘿嘿一笑：“想跑？你们说，要是我们报社把这一段刊登出去，你们跑出去几步会进铁锅啊？”

食梦貘因此个个无比老实。

6.

报社开了个短会，探讨了食梦貘的出路。毕竟老关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啊。

会议结束，食梦貘按要求在笼子里分成了两队。口味甜的食梦貘站在东边，口味重的则站到西头。

口味清甜的那波食梦貘被分派去电影院打工，炸炸爆米花，打扫打扫电影院，或者收收门票，业余时间，可以尽情地吃银屏上的精神代餐。

口味重的则去医院住院部和精神病院打工，它们将专门帮助飽受精神疾病困扰的病人，吃掉使他们抑郁或者神思恍惚的梦。

食梦貘听完简直欢欣鼓舞，在笼子里跑了起来。

第二日，报社里的食梦貘几乎清空了，各司其职。

只有一只仓鼠一样的食梦貘游来荡去，没去上班。

小王看到它的样子感觉很亲切，问道：“怎么啦？”

仓鼠食梦貘的意思是，它是个挑食的，不是什么梦都吃，很多梦尝一口就吐了，很不想去打工。

小王也不禁替它发愁。

就在此时，报社里来了一个大导演，好多同事跑过去看热闹。

导演面色为难地请其他同事暂且回避，陈述了自己的请求。

原来这位导演近来灵感枯竭，希望能得到食梦貘的帮助，看能否从自己夜间做的梦里获得创意。

“太好了！”小王喃喃道，“你们简直是绝配。”

导演乐滋滋地带着仓鼠食梦貘回家了。他做的梦一般质量都很高，只要食梦貘在每个梦的角上轻轻啃一口，便足以使导演醒来，并记起刚才的梦境，于是灵感源源不断地涌来。

小王接过食梦貘递过来的爆米花，检票进了电影院，心里贼高兴。出门的时候，他从同事那里得知，有人寄了好几大包山核桃、鲜栗子到报社，指明了是送给小王的谢礼。

嘿嘿嘿，心情太好，以至于小王看着明明很严肃的纪实片，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啦！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