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铃
老医生给我复检之后仍然说“没大问题”,却给我换了两种不同的药片。我休学得休到什么时候啊!如果不趁此机会学到一点实实在在的谋生技艺,这一寸又一寸比金子还宝贵的光阴岂不白白流失了!
然而学艺无门,我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的逛荡。
闲得无聊,我从父亲的书柜里找出一本插图比较漂亮的书,就溜到河畔柳林里,一口气待了几个小时。
那本让我完全忘记医生禁令的书叫“精密度的钥匙”,写的是一位年轻工匠手工制作“块规”的真实故事。主人公一次又一次攻克难关创造技术上的奇迹,经历过失败的惆怅,也享受着成功的喜悦,把我带进了一个丰富多彩的陌生世界。
原来成人的读物同样诱人!
接下来的“野读”中我又偷着看完了《基督山伯爵》。书中那些报仇雪恨的故事我不怎么感兴趣,却反复翻看主角蒙冤入狱在地牢里遇到一位好老师、受到知识力量的感召而欣喜若狂的段落,细细品味他超乎现实之上的幸福感。
接着再读《马丁伊登》,我同样情不自禁地进入角色:“……船长是个挪威人,他有一套《莎士比亚》……马丁替他洗衣服,他就让马丁读那些书”,于是生活骤然有了光彩,当水手的马丁也学会了“用散文诗思考”……
我远比马丁幸福——守着那么多的书,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然而……不对,即便寄居在姐姐家,马丁仍然自食其力,是利用工余时间读书;而我还像一条蚕儿似的靠家里养着。
盯着翻滚的流水,我忽然对马丁似的“业余自学”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向往。我觉得唯有那样,我才能摆脱“病号”的自卑而获得“奋斗者”的身份,才能心安理得地充分享受读书之乐!
夹着《马丁伊登》,我走进了小街尽头的加工厂。
所谓“加工厂”,实际是几位老人和无业青年聚集的一个劳动组合。街道上给了他们一间又窄又长的房子当作坊,专门为厂家加工鞋盒、衣袋之类的外包装。那天他们正接下一单大业务:为火柴厂加工几百万只火柴盒。
“有没有兴趣?”见我在一边发呆,一位认识我的老人问,“想干就来,喏,那边还有个空位子。”
我犹豫不决。这种看似简单的活儿不光讲求质量,还得达到相当的速度才能赚到维持起码生活的工资。对于干过类似活儿的人来说这不算难事,几位有经验的老人动作都相当熟练,年轻人手指更是灵活得如同街边包馄饨的师傅似的,看得我眼花缭乱。
为什么不试试呢?糊盒子需要的技术虽然微不足道,但火柴盒一千只的加工费是七毛;要是一个月加工两万只,我就可以赚足一个人的生活费,不至于像蚕似的靠家里人养着。
何况我可以通过做火柴盒练出一双拥有他们那种速度的“机械手”,将来若有机会到工厂流水线上干活儿,随随便便就能当上先进生产者!
我体力上没法与人家相比,可是耐性和“坐功”恰恰是我的强项,细瘦的手指头也未见得不灵活;说不定——说不定我还能够把手工制作火柴盒的速度提高到极限……
干吧!
主意拿定,我到长长桌案的尾端找了把竹椅子坐下,兴致勃勃地投入了新的尝试。暗地里,我把这次行动命名为“闪电”。
火柴盒由压印好折痕的杨树木片加薄纸条糊制而成,工序不算复杂;但要使每只盒子都整齐规范、毫无皱褶,就得在所有细节上严谨认真:从浸湿木片、调煮浆糊的准备工作,到刷浆,粘贴,套上木头模具定型……每一个环节都必须一丝不苟。
刚开始,我顾及质量却忽略了速度,学人家的样马不停蹄干了八个小时,累得指关节发胀,才糊出六百个底盒。六七四十二……别忙,底盒才占全部工序的百分之五十,折合工價,只有两角一分。
这离“养活自己”的目标还差多远?更别说闪电速度了……
我花了一整天,专门琢磨怎样既保证质量又加快制作速度。诀窍没找到。那么,笨鸟先飞吧。
第三天我到得比任何人都早,上午下午一共干了十个小时,总算完成了一千个底盒。
“这么晚才回,你上哪儿去了?”收工后回到家里,替我翻找换洗衣裤的母亲问。“游山玩水呗。”我轻描淡写,“一不小心,跑到湖边柳树丛里睡着了。”母亲很满意我“自觉锻炼”方面的进步,她只说了句“往后不要玩得太晚”,就催促我赶紧洗澡、吃饭。
从早到晚在街道幼儿园忙碌,母亲实在没工夫来监督我的动向,我基本上是自由的。
可是既然休学疗养,我必须保证足够的休息,何况我每晚还有雷打不动的三个小时自习。尽管我“坐功”超群,干了一整天腰不酸背不胀,但像今天似的以健康为代价的傻干肯定得不偿失。
我改进了方法,先粘好大半纸边再折叠成形,速度明显加快。为了敦促自己,我从家里带去一只小闹钟搁在身边,用眼角余光瞟着——
呵呵,这一个用时三十五秒;下一个三十三秒,再下一个……
一天下来,我把糊制一个底盒的时间缩短到了半分钟之内,一千只底盒只需要八小时多一点就能完工。
然而,如此聚精会神掐着秒干活儿,实在紧张得叫人受不了。我挪开小闹钟——
嘿,简直邪门儿了!离开秒针的敦促,我的速度显著地慢了下来,干了半个小时算一算成绩:平均每只底盒花去了四十一点五秒。
没办法,还得咬牙切齿追着秒针干!
我每天早晨和午后都绕着古城墙疾走一圈儿,来敷衍家里人,也安慰安慰自己。把身体锻炼当作任务完成后,走进作坊的我就盯住闹钟,整个儿进入“机械启动模式”:刷浆糊,粘贴,折叠造型,上模固定,粘上底板……一系列工序流畅地展开,一刻不停地重复下去。
熟能生巧。两个星期后,我的纪录竟然又提高了十秒,每分钟能糊制三个底盒。
当然得盯着秒针全神贯注才能做到——我发现,与时间赛跑必须调动激情,而激情是速度的保障!
可别小看了这个十秒,它可以让我实现养活自己的目标,让我的学习成为名副其实的“业余”、以致心安理得地沉醉到读书的幸福之中!我向来以为所有竞技竞赛都与我这个病小子无关,而为了提升速度,小小的火柴盒竟然激发了我运动员般的激情……
激情随着速度一再升级,一圈儿全新的良性循环就此形成。不久,一道干活儿的人都认为我达到了加工火柴盒的平均速度。
——仅仅达到而非超过,就是说,我还有提速的余地。那么,继续努力啊。
在自己限定的日期内,我完成了两万只火柴盒的糊制,获得了休学以来的第一笔劳动报酬。
我有兴致将“活动手指”的劳作继续下去。随着熟练程度的提高,即使干活时眼睛不断瞟向秒针,我也可以一心二用。
这当儿大白天的“野读”被挤到了夜间。三小时的“晚自习”我已不满足于教科书了。挑选了一大堆文学名著,我重新充实了自己的“学习角”。
从此,干活儿时在脑瓜里陪伴我的人多了起来:巴尔扎克、凡尔纳、柯南道尔、肖洛霍夫……
有这些大师和他们笔下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我心里“过电影”,我再也不觉得工作单调乏味,更不感到疲劳。
火柴盒套比底盒少两个侧面,制作过程简单得多,加上粘贴“火花”,每只花费的时间与底盒不相上下;也就是说,眼下我加工一个完整的火柴盒共需四十秒。
不行,这离我计划中的闪电速度还差得太远。
我至少得将耗时压缩到三十秒、在每个工作日内完成一千个完整火柴盒的糊制,真正成为这个行当里的冠军。
我又跟秒针拼搏上了。
嘀嗒嘀嗒嘀嗒……闹钟单调的读秒声伴随着一成不变的手工程序。
……风啊,唱给我们听吧。
歌唱险峻的山峰,歌唱神秘的海洋
对着鸟儿的絮语,对着蔚蓝的天空……
电影《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的主题曲在心中回荡,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亢奋左右着身心。我面前没有险峻的山峰,也无暇关注窗外蔚蓝的天空,但那支歌儿营造的意境,却在我脑海里不断延伸、扩张。我忽而觉得自己成了影片中那位顶着海风向摇晃的桅杆上攀爬的勇敢少年,忽而又仿佛成了走进竞技场的运动健将,在竭尽全力朝着某项世界纪录冲刺。
我不断刷新着自己的纪录——三十七秒,三十五秒,三十四秒……
大约接近了那个速度极限吧,眼下提速一秒都十分困难。我只得撇开杂念恢复“全神贯注”,在闹钟秒针的催促和高度紧张的神经支配下,最大限度地发掘每一个指节的潜力。
——在琴键上弹奏《四只小天鹅》或《野蜂飞舞》是不是也得这样?
没有体会过。但仅仅从对手指关节的控制这方面来说,我敢说自己一定不亚于钢琴大師!
冒出如此狂妄的大胆念头是在一个黄昏。当我通过数千道工序完成了一千个完整火柴盒的制作,而身边的小闹钟提醒我所费时间为八小时五十一分,我对着窗孔透进的霞光自豪地挺起了干瘦的胸膛:
在本街区糊火柴盒的高手里,我算得上所向无敌啦。
晾干的火柴盒砌叠成十乘二十的方阵,每二十五个方阵又捆扎为一个容量为五千只的立方,我们的劳动成果就整整齐齐在木板车上堆码成一个巨大的“集装箱”,送往火柴厂了。
跟在后头推车的我特有成就感。
送货回来,我把两个月的劳动所得三十元(相当于当时一名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交给妈妈,她惊讶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又玩命儿干上了!”母亲心疼地喊,“家里不缺你这几个钱啊,你要把自己累垮的!”
父亲说:“让他干吧,你没发现九儿这一段精神状态有了明显改善吗?”老爸一向认为男孩子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挑战自我不算坏事,而且,由此提升的自信心绝对有利身心健康,只是不要影响自己的日常学习和锻炼计划,不能劳累得太厉害。因此他提出“严加管控”。“是不是把每天的工作时间缩减一半?”老爸跟我商量。
行啊。我完全同意。不是说艺无止境吗——这一压缩,没准儿又能逼出我更加惊人的速度!
可惜我的得意未能维持多久。一个月后,火柴厂倒闭,“劳动组合”一时找不到活儿干,停工了。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这个“行业冠军”失去了用武之地——从那时起,聚精会神干活儿几乎成了我的习惯,长大后无论做工务农,我都非常专注,格外珍惜时间;而且,沉浸在追求效率的激情之中,我更容易享受到劳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