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欣雨
许多年之后,旅行者们漫步在西尔斯玛利亚的峡谷边,为的是在那里稍微体验一下尼采的孤寂。当年,尼采正是在这种充满激情而又冰冷的孤寂中,面向冰川覆盖的群山,梦想着他的“重估一切价值”,谛听仿佛是从永恒晴朗的星空上飘落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夜歌。
他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话,他站在比人还高的维度上俯视着如白蚁一般庸庸碌碌的人类。所以,每每读到他的文字,都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战栗,仿佛被拉入那最壮丽,同时又是最可怕的心灵的深谷。这样的想象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种危险的,几乎是痛苦的任务。他在深渊独唱,他被神灵眷顾,他被魔鬼凝视,他孤身一人抱着药罐子聆听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可是,谁又会想到,他曾经是一个羞怯、性格内向的孩子,曾是风光无限的大学教授,曾是名门贵胄之家争相邀请的名流、偶像。然而他的每一次转折,都将他推向传统与世俗的对立面。他辞去了教职,摒弃曾经拥有的一切,终于将自己逼进了空无一人的沙漠。
人和人的命运真是不同。有的人带上形形色色的假面,说着应该说的话,做着应该做的事,如同庞大机器上一个合格的齿轮,任庸俗转动。而深思高蹈如尼采却被世人当作疯子,那些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被埋葬在一种“荒诞的沉默中”,仿佛从深渊坠落,万劫不复。世界不会放过每一个离经叛道的人,这便是古往今来一切哲学家的宿命。
他开始了漂泊之旅,仿佛被命运追赶着从一个城市奔逃到另外一个城市。在这期间,他完成了一生中大部分重要的著作。面对无边无际的悲剧人生,他用酒神的狂醉将渺小的个体融入宇宙,用日神的清醒酿出汪洋恣意的诗篇。但与此同时,他那敏感的神经彻底被孤独摧垮了。荒谬而痛苦的黑暗笼罩了他,内心炽热的火焰将他脆弱的躯体吞噬。他在都灵突发狂躁症,这位饱受苦难的哲学家因孤独而疯狂,永远丧失了与世人沟通的密码。那高贵的灵魂从深渊浮起,天堂的大门为他缓缓打开。在昏沉中,他仿佛听到了上帝与凡人愚蠢的对话,听到神灵的窃窃私语。他再也不用受到孤独的折磨,不用受到无人理解的痛楚,仿佛融化到至高的和平中——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使命的完成。
在他去世后的一百多年里,他的著作不断经历着被误解,被发现,被否定,又被肯定的过程,他被误解为纳粹的“法西斯主义思想家”,被誉为存在主义的先驱,是最早揭示科学理性局限性的人,还是现代西方人文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世界将永远铭记他的创见。
一百多年后,不遠万里前来膜拜的游客们在西尔斯玛利亚的悬崖边席地而坐,或沉思默想,或低声交谈。永恒的太阳孤悬在大地之上,将无限的光明和热力倾注在这片宏大的战场。这光明,穿越茫茫宇宙的黑暗,把深渊填满,让沟壑隐退,让上帝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