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祥
我与雷于怀先生结识很早。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们同在文教系统工作,且同住一个筒子楼,又同做文字工作,交流自然比一般人多一些。对于他的公文写作,我一直很钦佩,也亲眼见过他的辛苦,诚如他在诗中所说:“绿茶消睡意,赤膊写公文。汗洗风尘苦,字斟章句匀。”然而,我对他所知,也仅只于此。直到这次读了他的《雷于怀诗文集》,才眼界大开。于怀先生不仅擅长公文写作,且诗文也是炉火纯青,有人所不能及处。
与时下诗人诗作相比,于怀先生的诗词属学人之诗词,文质彬彬,典雅庄重。他尤善七律,如“激烈壮怀终是梦,冲和老境渐如禅”“故人消息经年断,旧国风烟入梦难”“杂鸟乱啼将曙夜,新芽渐上早苏枝”“得道鱼龙思海阔,困泥燕雀愧鹏飞”,等等,沧桑之慨,怀人之思,赠友之情,仕宦之叹,一旦流诸笔端,便有无穷意味。
综观于怀先生诗文作品,给我以下四个突出印象。
其一,面对现实,直言褒贬
中国诗歌历来有美刺传统,美刺就是褒贬。扬善刺恶,是古今诗人的责任担当。而这里所说的善和恶、美和丑,往往牵涉到的都是社会的重大问题,弄得不好就形成概念化。我曾经说过,大题材要小处着笔,大处寄意。小处着笔,才能避免概念化;大处寄意,才能意蕴深刻。这里就牵涉到一个敢于褒贬和善于褒贬的问题。敢于褒贬是胆识,善于褒贬是艺术眼光。于怀先生于此类题材,不仅敢于褒贬,更是善于褒贬。如《厦门商店所见》云:“又忙导购又忙迎,满面春风和气生。怪道经商风气变,原来老板是私营。”这诗说它小,小到只写服务态度的变化;说它大,大到改革开放中人的经营理念的更新。这就是以小见大。又如《夏夜》:“室外高温似火蒸,房中凉胜午阴清。窗檐一夜闻秋雨,应是空调滴水声。”改革给人民生活带来的实惠是多方面的,如交通、通讯、住房、城市建设等等,于怀先生避开这些,只写自己感受最深的一点——安装空调。以前酷暑是“赤膊写公文”,现在是“房中凉胜午阴清”。从安装空调这件小事,折射出改革开放给人民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此诗转结处皆妙,转处如排球的二传,到位,结句才有一记重扣,扣出了浓郁的诗意。以上两诗,皆是从侧面取一个小的角度歌颂改革,是褒。当然,还有贬的。请看《县委大院》:“声声车笛紧相催,深院重门次第开。甬道行人忙避让,皆知书记钓鱼回。”此诗通过钓鱼这件小事,写出干部作风的大问题。钓鱼,诚然小事也,比起贪污数亿又值几何?但如此张扬,如此奉迎,如此不可一世,就不是小事了。千里之堤,溃于蟻穴。今日公款垂钓,一旦权倾朝野,焉知不是数亿巨贪?又如《报载贪官出狱大受欢迎》:“自有神灵暗护持,铁窗半载且由之。豪商部属争迎候,出狱荣如上任时。”写法纪之松驰,写部属豪商的敬贪如宾、趋贪若骛,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而“倩谁持取千寻剪,剪断穷根剪劣根”,更是提出生活脱贫中不可忽视人的思想观念的脱贫。“奖勤我吁翻新法,不按农田按售粮”,对种粮直补提出切实可行的意见。这些都表现出一个诗人的责任担当。“反腐倡廉”中的“倡廉”也是大题材,于怀先生仍是小处着笔:“寒门清冷客来稀,仍有礼包进出时。见者问余送何物?提来提去尽是诗。”(《答人》)诗人从朋友之间赠送诗书这一细小角度切入,折射的却是清廉自守的士之精神风骨。这种以滴水而观沧海的写法,都是大题材小处着笔,大处寄意。
其二,有感而发,发而感人
诗歌是情感的结晶,这情首先必须真。于怀先生这类写个人情感的诗,篇篇都是真情的流露,有感而发,发而感人。如写友情的《念奴娇·寄严兄家容》下阕云:“遥想炉火正红,夫妻围坐,软语情深切。更喜斐儿娇小惯,两片逗人红靥。忽忆江南,一人独处,潮涌心头血。知君思我,情怀应较煤热。”此阕中先写我之忆友,后写友之忆我,塞北江南,极写两地情思。我之忆友,以“炉火正红”烘托环境,以“夫妻围坐”之“软语情深”写家庭生活之温馨,更以“斐儿”“红靥”渲染出温馨中的欢愉。这种虚拟情景的描写,见出我对故人之魂牵梦绕。友之忆我,则是念我江南独处,不说心潮翻滚,而说“潮涌心头血”,比我之忆友更进一层。友虽处塞北,却有炉火如春,夫妻围坐,爱子绕膝。我虽身居江南,却是孤身独处,向壁而吁,苦乐自是一番不同。此乃以乐景衬哀,益增其哀。结句“情怀应较煤热”,以“煤热”照应“炉火”,章法谨严。虽然仍是虚拟的写法,但唯其虚拟,更见友情之炽热感人。除了友情,还有写恋情的,如《邂逅三题》,写诗人年轻时的一段无果恋情。其中,既有“窗摇疏影疑君至,寒拥孤衾听雨眠”的思念,也有“思量意气千般悔,检点平生百事难”的追悔,还有“百味人生皆嚼尽,一头霜发再青难”的沧桑,皆是至情之语。除了友情与恋情,于怀先生还重墨抒写夫妻之情。如他的《悼妻》:“朝饥谁与饱,夜寒谁与嘘?沉疴应犹在,九泉谁与祛?”“嗟我无长术,唯读数行书。清风满寒舍,生计多拮据。致无金玉粯,致无绮罗裾。念此私自愧,愧为汝丈夫。”读来字字血泪,感人肺腑。用王国维的话说:“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其三,匠心独运,入眼皆春
诗歌的构思,离不开一个巧字,古今诗人们在这方面成功的例子很多,于怀先生深得此中三昧。请看下面这三首诗。
之一《恢复高考》:喜见冰消雪化时,于飞燕尾又参差。小园昨夜经春雨,谁放东风第一枝。
经过十年“文革”,国家恢复高考制度,要说意义,恐怕几万字的论文也未必说得清楚,而用诗来正面表达就更难了。于怀先生避开正面描写,闭口不谈高考,只写冰消雪化后的小园春色,以“谁放东风第一枝”见意。这种手法属诗歌创作中的借喻,即以甲喻乙,却又不直截说出,只透过形象让读者去联想,去体悟。朱熹《观书有感》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雷诗与朱诗皆同一作法。朱诗以“问渠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喻观书所得,雷诗以“小园昨夜经春雨,谁放东风第一枝”喻高考制度之恢复。避开空洞说理,全以形象出之,将枯燥题材写得活色生香。这就是巧。
之二《看雨》:窗前又是微微雨,默默看它多少年。乡国那张红纸伞,至今彳亍在心田。
此诗写乡情。在《雷于怀诗文集》中,写乡情的篇目很多,如“十里长山十里花,花山脚下即吾家”“忆昔儿时纳晚凉,竹床葵扇满禾场”“岸草丰盈水满塘,青牛抛放日偏长”等等,无不乡情浓郁。在诸多乡情诗中,《看雨》是写得最具特色的。故乡所忆之物甚多,何以独忆红纸伞?看雨故也。由雨而及伞,由伞而及伞下诸多故事,然不说故事,只说忆伞,此拽驴过板桥不画绳索也,留下空白,任人想象。尤其任想象更见乡情之深,一坐实,意味反浅。这也是巧。
之三《答黄耀武吟长催出诗集》:纷纷邻女绮罗新,相约郊游趁丽春。裁件布裙偷试镜,再三不敢出房门。
自屈子《离骚》以来,美人香草就形成了中国诗歌的文化传统,而这种文化传统,又衍生出了中国诗词的“双重性别”。所谓“双重性别”,即是男性诗人词人们以女性的身分和口吻所写的诗词,诗如朱庆馀《上张水部》的“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秦韬玉《贫女》的“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词如温庭筠《菩萨蛮》的“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于怀先生此诗亦属“双重性别”。友人催出诗集,而诗人再三自谦,不作正面回答,只托言贫女布裙荆钗,不敢示人。此诗托想高妙,全是神来之笔。“裁件布裙偷试镜,再三不敢出房门。”明写贫女低调,暗喻谦逊之情,构思之巧,莫过于此。类似这种构思精巧之作,诗文集中还可举出一些,如《上海世博会》《一串红》《立夏偶成》《蜀葵》等,皆可圈可点,限于篇幅,本文就不一一列举。
其四,抉微发幽,独抒己见
如果说于怀先生的诗词还有不尽人意处,那么,他的诗论,则是篇篇精粹。在22篇談诗的文章中,涉及到了诗歌创作的诸多方面,皆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他在《虽无宏旨 亦有雅趣》一文中,解读陆龟蒙的“满身花影倩人扶”时说:“‘倩人扶,人们往往理解为‘叫人搀扶(诗人)起来。这样理解不仅不准确,而且降低了诗的情趣。如果是因为酒醉要人扶起,那与‘满身花影何干?现在是‘满身花影倩人扶,似乎花影将人压住而起不来。因此,要请人把花影挪开。这个‘扶,不应作‘搀扶讲,而应作‘挪开讲。花影如何挪开?正是这不可为而要‘倩人为,更好地反应出诗人酒醉初醒后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憨态,才显得更有情趣,使读者会心一笑。”读了这段话,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眼光独到。这种诗性解读,当具一颗诗心,唯具一颗诗心,方能解出精彩,于怀先生是具有一颗诗心的。当下大多数读者,看一位作者的诗文集,往往只读诗词,不看文章。这当然与时下很多诗文集中以文章凑篇幅的风气分不开,所谓诗不够,文章凑。但是我要说,如果读者仍抱着这种成见来读《雷于怀诗文集》,就大错特错了,正应了一句成语——买椟还珠。
(作者系国家一级剧作家、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理事、湖北省戏剧家协会理事。曾任黄冈市作家协会主席、本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