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之城

柯国伟

一

夜晚时间，大概是许多人所能共有的自由时间，在这点上，它很公平。

在夜晚，尤其是在天气开始转热时，我常会出去走走，透透气，活跃活跃精神，暂时告别沉寂的空间。

我常走在县城最繁华的“麦市街”，这名字有意思，常让人想起宋词柳永描绘的热闹的市井生活。几年来，随着城市改造的进行，县城变得越来越有城市品味，不再是过去的狭小、逼仄和灰色调。黑色软质的沥青路，双向四车道，身着典雅古铜灯柱风格的现代简约路灯，像一朵朵莲花渐次开放，每根路灯都有4盏环状并排的白色小灯，烘托起上面中间唯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散发出柔性、迷蒙的黄白光芒，营造温馨、烂漫的夜氛围。到处光影繁华，各色各样的商铺犹如连绵的潮水一起涌到这条街，路两旁全都是商业店面，让这里变得寸土寸金。

这条街有很多劲霸、利郎等众多国内知名男衣品牌专卖店，以及不知名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女装、鞋店，可说是品牌一条街，暗示着小城的某种品味。它们装修高档，灯光璀璨明亮，店面的广告招牌色泽明丽，透过明净的落地窗，能见到店里五彩纷呈、款式多样的衣服，显出都市新潮、时髦的气息。有时，我会有种奇怪的想法：这就是社会的味道。这些店不时有人进去光顾、试衣，提着一袋袋包装精美的衣服出来，人们在享受富足的现代都市生活。这条街还有个特点，车流嘈杂，街道两旁都停满小车，不时有小车从你身旁经过，要注意闪躲，车鸣声营造出另一种繁华的市井生活。

二

走到一半，我拐向另一条隐藏在县城楼群中的小街道。它不显眼，也不够热闹，但也不冷清。这条街只有一、两百米长，两旁大多都是三、四层高的私建房，有的把一楼改成店面出租，开起商店。在街路口附近，就有好几家冷饮店。有的店并不大，只有十几平米，但有个好听的名字“小时光”，有些小清新。它们的装饰并不复杂、高档，其中一家把墙壁刷成淡淡的粉蓝，贴着突出砖头四方造型的墙纸，屋里摆放着各种造型精美、线条简约的小物件，充满年轻人时尚、潮流的元素。没错，店主人正是年轻人，来这里的也大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不只如此，他们把桌椅都摆放到店外的空地上，常见两三个年轻女子悠然地围坐在圆桌旁。有的身穿白衬衣，下着浅蓝的牛仔短裤，很舒服地翘起穿着浅蓝帆布鞋的左脚聊天，丝毫不在意过往的路人，显出几丝文艺范，成为一道靓丽风景。这里消费不高，两个人花上五、六十元就能坐上整个晚上。在这个不嘈杂的路边，吹着夏夜的风，看人来人往，与好友聊上几句，谁说此刻就不是诗意？这是年轻人喜欢的生活，享受生活的闲情逸致和慢时光。时代变了，随着大学的普及、教育的提升、信息时代的到来，我所见到的年轻人不再是以前的粗鲁无知，倒是注入某些独特的审美品味。我有些赞赏店主人，投资不大，却能按自己喜欢的样子经营这样一间有着年轻人品味的冷饮店，他在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令人生羡。要知道，这样的冷饮店，在十多年前的小城无处可寻。

但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年轻女子，坐在路边神情淡然地抽烟，大为惊讶。但转念又想，时代不同，观念不同，这说明不了什么。譬如我这个80后，偶尔也抽烟，不是烟瘾，而是抽一种心情和氛围。抽烟于我，有冷静和思索的意味。这女子或许也和心情有关，但也许不该在如此公开的场合里。但各有各的选择和生活，谁也不能强迫谁接受什么。

街尽头的路口正通向那条最繁华的“麦市街”，人流涌动，特别热闹。路尽头附近有很多路边摊，有卖烤肉串、水果、油炸食物、夏日冷饮等；有北方人，也有本地人，吆喝各自生意。他们的脸大多显得粗糙和微黑，脸上有些许皱纹，并不舒展。他们多是中年后的人，脸上刻着生活赋予的沧桑和辛苦，显得粗犷。他们各自的家庭情况无人了解，但大概不会像20世纪90年代那么艰难。20世纪90年代，在我们这个地方经常听到的是，农村来的父母到县城摆摊卖东西为孩子挣学费。那时，培养孩子不容易，而今，经济的发展让这一切不那么艰难。这里生意似乎挺好，很多人都来这买东西，经常有开小车的人在这停留，以至路口拥堵。为此，不时有人来巡查，疏理交通，让他们不得占用路口。

我想起2003年，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农村夫妇到这摆地摊的事。他们把黄皮果摊开，摆在铺着麻袋的路上，蹲在路边吆喝买卖。那位妇人穿着粗布似的旧衣服，没有任何好看的款式、造型可言，就像来自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她脸色黝黑，皱纹挺深，以至我都无法看清她的脸，人也清瘦，显得操劳，脸上只剩生活的重担和疲惫，丝毫没有其他谋生之外的表情。

“买点吃，果子不错。”见我走来，她高兴地说，旁边的丈夫也露出笑容和期待的目光。

“这果子甜吗？”我反问。

“你可以试试。”我摘了两粒吃，没想象中的甜，但也不是很酸。

“不是很好。”

“不会的，还是可以的，要不买点。”那位妇人还陪着脸笑笑说。

“别再说了！”这时，从她旁边传来丈夫坚定又凌厉的呵斥声，而她的丈夫刚才一直沉默着，这让我有些不悦。于是，我漠然离开。

那时，我23岁，也挺节俭，生活也清寒，但我至少有稳定的工作。现在想起那位妇人的脸和语气，总觉得自己错了，就算少买点，也是对她心情的少许安慰，不至于让他们那么失落。

我问自己，假如我也这样摆摊谋生，是否也能生活得好？我顿时感到慌乱和迷茫，那一定很难。每天都要为未知的明天而奔波，而明天的一切都在虚无的飘荡中。

三

我返回家附近，路邊有几家简陋的烧烤店、大排档。店里并无什么装饰，基本没怎么装修，只有灰暗、粗糙、刺眼的水泥壁挺立着。店里不是用来摆桌迎客，而是有些凌乱地摆放着液化气、冰柜等餐饮用具。他们把六七张桌子零落地摆在店面前几十平方米的人行过道上，比店里的空间大上许多。这里有一家烧烤店很热闹，在店门前一张桌上摆放各种肉串、成串的豆腐干、鸡翅和蔬菜等，并在此烧烤、烹饪食物。店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站在烧烤台前烧烤，有时还光着上身。在烧烤台外侧上方，有台排扇奋力地发出急剧、尖锐的转动声，就像马达在嘶鸣，把烧烤食物所产生的烟和味吹到几米外的路面上，有时都会呛到路人。

这里大概是最世俗的地方，除了老人，几乎什么年纪的人都有。有的是家长带孩子一起来，有的是一群小年轻相聚，有的是几位中年人在此闲聊。大多时候，中年人居多。他们穿着一般，并不光鲜亮丽，有的光着上身。他们的脸庞有些粗粝，大概是打工者。这样的地方有些驳杂，环境也算不上好，但谁都消费得起。虽说这里不上档次，可也有特别之处。现在正值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店主人却懂得弄来一台投影仪和白幕布，直播足球赛况，营造氛围，让这空间激荡起热情和足球氛围吸引顾客，不单是吃。虽说这里有些三教九流，但从未听说发生过什么争执打斗。大家一边吃烧烤、喝点啤酒，一边高兴地看球赛，就这么简单地度过一个拥有世界杯球赛的夏夜。这是他们的夏之欢乐。

四

回家时，我常走一条幽静、狭长的小区外围小路。小路右侧就是我居住的小区，只隔着一道围墙。

围墙内，五、六米高的路灯投下暖黄的灯光，映射到几米外的小路上，小路右边的树高耸着，在地上形成浓密的阴影。围墙除了墙柱外，其他中间部分都用铁栏连接。铁栏中上部向外突出一个长方形的铁围栏，上面放置几盆花草，显得精致小巧，颇有别墅花草的味道。在过去，县城没有这样的陈设。这些花草犹如一个个小精灵在夏夜中随风摇曳，给小区增添灵动色彩，让人想起唯美的城市氛围。

小路左侧紧挨一片草地，草地上有蜿蜒小径、花草树木等绿化和暗淡的路灯，有些昏暗但很静。这里其实是个开放式的小公园，没有围墙、大门，一直延伸至小路尽头，依路而建。这样的小公园在县城不少，投资不多，大多都依着小区周边环境而建，也是近年城市改造才有的。虽然不大，但成了附近人们散步休闲的好去处，不用舍近求远到大公园，俨然成了小区人们的后花园，营造出人在景中的詩意画面。夏夜时，经常听人们说，不想走远，就在这公园附近走走就好，还有些年轻人晚上就在这往返跑步锻炼，丝毫不厌倦。

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我在树下的绿荫中慢慢走着，两旁的树掩映其中，顿觉几丝隐秘、悠然和闲适，仿佛真的走进度假区林间小径的世界。我望着这个新建的安置小区，规整、崭新，一栋栋安置房从左到右像士兵整齐列队，一直延伸到远处小路的路口。小区四周并无什么遮挡，能见到小区上方高远而辽阔的夜空。一家家明亮的灯光从窗户、从客厅的阳台上照射出来，天空星光璀璨如梦如幻，小区静谧充满人间烟火味，成为不同的两种色调对比。正是万家灯火安详时，蔚为壮观。

时代的变化真大。想起9年前，我还蜗居在闽南燕尾脊古厝近百年历史的老旧平房里，连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没有。记得有一次夏夜散步，我看见二楼商品房的一户人家在阳台亮起温馨的暖白灯光，一家人坐在阳台上惬意地聊天、泡茶。我几乎是以仰视的目光打量这一切：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有这样一套房子，那该有多好！当时，商品房刚刚在县城兴起，买得起房的人不多。

后来，我所居住的旧城区被拆迁改造，虽说我们得到的赔偿款连半套安置房都买不起，但通过贷款也足以解决问题，缩短独立买房的时间。时代的进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我们只愿能更好、更合理地适应这一切，融入这时代。现在，旧城区几乎都被拆迁改造，住在县城的大部分人家都有自己的新房子，人居环境变好，就像那个小区公园，过去一个也没有。我还想起一件记忆深刻的事。

有一年夏天早上6、7点，我在睡梦中，忽然听见尖锐、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响彻整个县城。我不以为然，继续睡觉。家人打开门，说是发大水了。我出来一看，家门前可容下两辆小车经过的街道已被洪水完全吞没，成为一条滔滔江河，水流速很快，浑浊如黄河，继续凶猛地朝地势低的地方涌去。原来，这些洪水是从几百米外高处的小溪满溢上来，因溪道狭窄来不及排洪，再加上整晚雨量很大，正好在人们睡觉时淹没了大半个县城。

好在我家门前的三级石阶有一米来高，可以阻挡雨水，才没有被淹没，但附近许多地势低的人家都已进水，有的都淹了半间房子。我们无处可去，也无法逃离。如果水势进一步上涨，我们只能爬上屋顶等待救援。我们甚至无法走到仅隔几米外的邻居家，水深至少及腰，加上水流汹涌，人在水中都站不稳，有被冲走的危险。我们感到危险，却无计可施，邻居们也没什么好办法，隔着几米远互相喊话。幸运的是，后来水没再变大，雨小了，水势变缓，有渐渐消退的迹象。我看见部队官兵乘着冲锋舟驶向我家隔壁的小巷，一位身材高大的战士从水中背着一位老人走出来。如今，在这个新的安置小区，再大的台风雨都不是问题，再也不用担心被水淹没。

很快，我走到小路的“T”字型路口。路口左侧是公园小广场，灯光昏暗，但很热闹，附近几个小区的人们天天在这跳广场舞，播放着动感音乐。人们的生活有了新的娱乐方式，不再是过去串门聊天那么单调，而是更加健康有益，不知不觉中融入文化元素。我忽觉时代的美好和进步。是的，不仅是时代，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也理应变得更好，正如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从夜色里又回到家，重归沉寂的空间。很多时候，生活就是这样，我们要习惯并且继续明天未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