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怀强的画不是画家的画,怀强的字也不是书法家的字。怀强的画是诗人的画,怀强的字也是诗人的字。所以,怀强说到底是一个会画画的诗人,一个会写字的诗人。怀强与别的诗人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与别的书画家不同的地方也在这里。
读怀强的画,就像是读他的诗。怀强的画里有一股诗人的天真之气,像是池塘边的青草,自然生成的。他笔下的山水花鸟人物,古人大都画过,他的线条好像也是古人的,但这一切由他经之營之,原本合于古人的做法,忽然又全无古人的做法了。怀强的画,可贵的地方就在于他不合古法(像石涛说的那样“如作野战,略无纪律”)。我们知道,中国传统人物画里,和尚多胖,道士多瘦(而且一定要加撮胡子)。胖有喜感,显得雍容大度;瘦有质感,更见仙风道骨。但你若是把道士画得肥肥的、懒懒的,意思出来了,就可以把人们的审美观念一下子颠倒过来。中国画说简单也简单,就那么一支笔,一点墨,在纸上划拉出几根线条,晕染出一团水墨。它的自由度和难度几乎是成正比的。怀强画画,用的还是前人用过的笔墨技法,这是无法跳脱的,可画画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它能用陈旧的线条表达自己的新异想法。这就是对既定的审美标准的破与立。中国画之美,在于“不标准”。他把一条腿画得比另一条腿长,把一只眼睛画得比另一只眼睛大,但你看了,仍然觉得很美。我在怀强的微信上时常浏览他的画。他无论画什么都是一味笨拙,笨拙至极,即见拙趣。他是一个惜墨的人。图写山水、花鸟、人物,不求形似,约略得其神韵,就收笔。因此,就像他的诗歌语言所表现的那样,他的笔墨是精省的,线条是节制的。他画的树枝与鹤胫,形同古篆隶;他画的石头,如书法中的方笔直折。就那么几下,看上去好像都不太费力。从他的画笔里面,你大致可以看出书笔来。这就不难理解,他的画有一种写的意态:一株树的虬枝是写出来的,几道流宕的衣纹也是写出来的。线条的书写性愈强,画面的律动感也就愈强。正是一种带有逆意的“写”,再捎带上一种与心绪一并触发的“意”——这个“意”是随笔而转,随遇而化的——构成了他的写意之风。
任怀强的画
怀强写字,也同作画,总是要尽自然之气。中国文学的表述似乎是跟着字走的。汉字打开了我们的表述空间,也限制了我们的表述。书法同然。中国书法,仿佛只有写古典诗文最能得笔、得味;写现代白话诗文,就好比用毛笔画自行车、收音机,又好比穿着唐装跳街舞,总像是少了点什么。但一个真正的书写者,是懂得笔墨当随时代的。怀强写的是现代诗,他用毛笔抄写现代诗,在形式上与传统书风隐然存异,他没有二王一脉的柔情似水,而是从古碑中来,又加了些野路子的东西,任心所至,也不怕过火。因此,怀强的笔墨语言是他自己的,不是别人的;是今人的,不是古人的。把他的一幅字放在众多的书法作品中你可以拎出来;把他的一个字放在别人的字里你也能拎出来。我也写字,也喜欢从字里看人。看得出来,怀强的书风源自北魏造像,经过淬炼、变形,又多了一层现代气息。字里面的掎角之势,透出来的是书写者的直率性情。怀强写字,有时是意在笔先,有时是意随笔走。一个“浓”字用的是浓墨;一个“枯”字用的是枯笔;一个“醉”字歪斜着,如真的醉了;一个“衣”字有衣袂飘举之姿。他那一点,恰似字母Z(用的是圆转笔法写出来的Z),又似一只水里面的雏鸭,憨拙味十足,仿佛可以伸手捉之。他的书风与诗风是紧紧地贴在一起的,就像水草与水的关系。怀强曾引用过美学家叶秀山的一句话:书法就是书法家说话。我读他的书法,也能觉出他的笔墨间有一套自己的说法。这些话是质朴的,随意的,有时也带一点棱角的。这些话,都是他自己要说的(别人也无法代替他说)的话。在静夜,读着怀强的字,有一种与之对话的感觉。这时候,你可以忽略文字本身的内容,单是看看字,也能看出另一层意思。那些字,个个是有生气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让人想到中国乡村的集市:那些人有蹲着的、坐着的,有叉手立着的,有背着手晃荡的,有攘臂而争的,有跌踬的、有骑马的,有挑担的、有并肩而行的,有让出道来的;叫卖声、喧嚷声、杂谈声、歌吹声、哭笑声交织在一起。这样的字,在电脑屏幕或印刷品上不易看出效果来,唯有挂起来,作壁上观时,视觉冲击力就出来了:乱中有序,静中有动,豪放中有温婉,粗犷间有精微,古拙中有灵动,平淡中有奇崛。
怀强写字,时而放松,时而收紧,时而恣肆,时而内敛;字有浓淡、大小,仿佛人有远近,说话的声音有轻重,从整体布局来看,近于绘画。很显然,这是现代水墨语言,有人以为狂怪,以为背离传统背叛师门,以为恶搞炫技找抽。可是怀强想必是不太理会这些的。他曾给我寄来一幅白鹭诗的书法。有些字是淡墨写的,有些字是浓墨写的,远远看去,真同一群白鹭,一些鸟蓬蓬然飞远,一些鸟则蘧蘧然飞近。
我与怀强有过一面之缘,但我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读他的字,观他的画,也从来不会问他是从哪家哪派来的。在水墨世界里,他就是江湖满地一渔翁,钓了鱼,又放了鱼,顺便把自己也放进水里,让人寻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