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安
蝉躲在肥大的桐树叶下叫得满世界一片嘈杂、纷乱。吃罢午饭,弟兄们都要眯上一阵,我和张国强选择这个时间开始行动。
卫生队门口的围墙下,一排桐树茁壮成长,枝条尽情伸展,油汪汪的绿叶挡住光线,下面的黄瓜们便活在浓荫里。少了阳光普照,我们这个小组的责任田里缺乏生机。
分到卫生队,十个蛋子兵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铁锨、洋镐平整闲置多年的菜地。据老兵讲,这是以实际行动落实“斤半加四两”号召。半个月的劳作,几十块补丁似的菜地修整得镜面般平整,然后分组分地。
我们小组总共三块菜地,种着茄子、小白菜和黄瓜。一块如果没有收成,其他几个小组不用说就要领先。这对上进心极强的我俩来说,绝不能接受。小组长吴老兵同样不接受,他想留在部队,事事争先,种菜这等大事岂肯落后。这些半死不活的黄瓜秧成了他的心事,几次带着我俩蹲在地头思考对策,手把头皮屑抓挠得纷纷扬扬也没抓出个好主意。我们又一次齐聚黄瓜地时,张国强手指头顶,咬着牙做了个砍杀的动作。蒙在吴老兵脸上的阴云消褪,他点点头投过嘉许的目光,随后又有些犹豫。张国强主动说和你没关系,我俩来干。吴老兵对新同志的担当很满意,似乎还紧紧地抓住该同志的手摇晃了一下。
饱含水分的树枝很脆,稍稍用力即可折断,何况张国强腰里别着把砍刀。开始怕惊动午休的弟兄,他尽量轻手轻脚。慢慢地,可能把树枝想象成战场上的敌人了,大砍大杀。转眼间,地下铺满树枝,那颗张开的巨伞光剩下光秃秃的伞把。从这棵树下来,猴子似地爬到相邻的一棵树,任意挥舞着砍刀。突然,一声霹雳炸响:胆大包天,谁让你们砍营房的树!
我们的老领导马队长穿着大裤头从天而降,怒气冲冲地对着我俩大吼大叫。他老人家的模样因生气而变形,蛮吓人的。我和溜下树的张国强低着头,静听训斥。马队长发完火,走了,我俩缓了半天从他制造的雷鸣电闪中清醒过来,动手归拢树枝。这时,吴老兵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帮着我俩默默无语打扫战场。
给黄瓜一片蓝天的计划因马队长的横加干涉破产,要想夺高产只能给黄瓜秧多施肥多浇水。一朵黄灿灿的小花终于让我们眼睛一亮,结扭了!希望瞬间在张国强心底升起。不久,又一条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爬出瓜蔓,张国强有空就到黄瓜地里转悠,怕被哪只黑手摘去给黄瓜盖上一片桐树叶伪装起来。
应当检讨我们种菜时的考虑不周,黄瓜地处于卫生队的大门外,来往的人极多,丢失的几率比较大。几天后的晚饭,张国强冲进正在用餐的食堂对着大家吼道,哪个坏东西偷吃了我们的黄瓜,无人搭理。张国强更加气愤,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根黄瓜咔嚓咔嚓嚼得满嘴流沫……
张国强“表演”完毕,从此只关心哪根儿蔓上接瓜,结一根儿吃一根儿,有天高兴,与我分享了一根儿,那种清香至今难忘。
黄瓜绝收,我们的茄子却长势良好,随着一天天过去越来越好。墨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油光,这架势不结上几十个茄子都说不过去。不用张国强宣传,参观取经的人自觉地前去围观,连我们的最高领导人赵队长都亲自光临茄子地检查指导工作。黄瓜地失去的自信在这里找回,张国强那几日小脸放光,有弟兄讨教种植经验,小张同志扬着脑袋爱理不理。其实是在掩饰,他所有的经验就是多浇水多施肥等等大路货,不少弟兄比他做得更好。
茄子长得高高大大完全可以在里面打埋伏,偏偏就是不结果实,却开花,一朵又一朵淡紫色的花在风中静静地开放,让人不由得生起希望。过几天,它们无一例外地干瘪在枝头,压根儿没有结果的意思。
直到这时,我们恍然大悟,茄子长疯了!所有的营养都被枝叶吸收,哪还能结上几个茄子呢,唯一的成绩是粗壮的枝干可以当柴烧,而地处大山腹地不缺这一把茄子杆。
张国强的脑袋不用人摁,目光自觉平视甚至向下倾斜,特别是别的组给炊事班交菜时,他都主动离开。
白菜地是河沟对面的一块微型冲积扇,耕耘需脱鞋,我们懒得麻烦,对它关注的不多。这块付出最少的土地反而没有辜负我们,连土拨了满满一大筐,张国强又是求情又是威胁,过称的那位老兵是他的老乡,架不住张国强的软硬兼施,骂声娘就当了回猫头鹰。
张国强很得意,低垂多日的脑袋稍稍扬起,拉着我去给吴老兵汇报。
部队一千多号人,张大姐是唯一的女兵。这就像穿行在满山遍野草绿色的峡谷中的一朵小花突然映入眼帘,让人惊喜。自然,不少弟兄到卫生队来有意无意都会打听她。好奇么,穿军装的女兵是个啥样子。见了也就是那回事儿,有鼻子有眼儿没比别人多长啥。
喊她大姐绝不是攀缘。那个同样姓张的“姐夫”是西安边家村人,我们有拉扯。
这位十三四岁就进入兵营的姐姐,年龄不大兵龄却长。经年累月地在直线加方块的地方生活,人难免变得棱角分明,少了些女性的色彩。
曾和她出差到城里进过一次药,讨价还价时,那个负责人把我挡在外边喝茶。谈完,出门,张大姐气呼呼地给我说那人要给我回扣,一辆自行车。这家公司不地道,咱换一家。
后来主动喊我师傅的张国强提起张大姐眉头多半会拧在一起。那年春节,他们探亲回来相逢于一个叫合峪的地方。已是下午,路过卫生队的班车出现的可能性极小。张国强要坐那种俗称“赛东风”的蹦蹦三轮,张大姐嫌这种车不安全,自己不坐也不让国强坐,坚持要等。天色越来越暗,凛冽的寒风直往脖子钻,住户们的电灯次第亮起,车是彻底没希望了。张国强要住进那种鸡毛小店,张大姐嫌脏不住,更充足的理由是要按时归队。这不行那不行,张国强有些晕。这时,张大姐给张国强下达了一个疯狂的指令:走回卫生队!最起码走到有咱们连队的地方。
于是,俩人提着大包小包开始了长途跋涉。张国强不敢大声抱怨,小声牢骚着。张大姐安慰着,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两个影子踩着积雪走走歇歇,脚上打了无数的泡,最后连袜子都脱了。
恰巧,我们那晚遇到紧急情况,到距离合峪最近的一连出诊。大卡车刚拐过弯,两人如遇救星,拼命地摇手。此时,他们至少走了二十公里。
结束张大姐唯一历史的是特招了一批女兵,二三十个吧。这些女娃娃为部队建立后首批,被各级领导特别是参谋长稀罕得不行。她们住在参谋部楼下,如有哪个男兵想和女娃搭话,让那个体格魁梧、天生黑脸的参谋长看见,会厉声问道哪个单位的?听着莫不被吓得一溜烟跑掉。
女娃们不全留在参谋部,我们卫生队分到三个,清一色的男卫生员出诊是有时不方便。那个男娃气质的小曲,从小在军营长大,跟着男兵上树爬墙的事没少干;身材苗条瓜子脸的小陈,这孩子回地方在派出所当户籍警,多年后再听到她的消息是患癌症去世了;还有一位生日是六一的小李,这位人小辈分大,我们五十多岁的首长喊她小姑。
当卫生员都要在基地医院培训三个月,女娃们来得晚要参加培训需等到第二年。我们队长灵机一动,把从连队来的四五个男兵和她们编在一起成立了个卫训队,毕业于第三军医大学的钟大夫主要教业务,我带他们出操、整理内务等等,就是班长,男女混编班的班长。
钟大夫是个大孩子,卫训队相对独立,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很是热闹,上完课就是玩。钟大夫带着他们步行到小镇,让弟子们一番吹捧笑眯眯地掏钱请客,有时还记得我这个班长,捎回一包烟来。
众多的集体活动中,记得曾带着他们爬过一次山。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向通讯营的一个接收站爬,没走几步,女娃们叫苦叫累,几乎没装啥东西的书包都背不动了,让几个男兵分担,我呢,还得在后面给鼓劲儿。好容易爬到半山腰,都喊走不动了,坐在金黄地毯般的枯草上喘气。时间来时已计算好,不抓紧得摸黑,又是一番鼓动加许愿,队伍才如蜗牛样地向前蠕动。下山时,他们不断提出要休息。日已偏西,再磨蹭就会体验啥叫伸手不见五指。我不再殿后并告诉他们哪个要在山上过夜就过吧,这里有狼虫虎豹一类的野兽出没……吓唬完毕,我加快步子往回走。见我真的要丢下“包袱”,他们不再叫苦叫累,连颠带跑地往下窜。
卫训队结束,男兵们回到各自的连队,女兵到机关卫生室去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去年和几个战友吃饭,有一个女兵在场,谈起卫生队的女兵。仗着酒劲儿,我说咱们部队第一个给女兵当班长的在这里。
中毒的战友送到卫生队抢救多半天,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邀请。连队的人回去开会查找原因,晚上守护亡者的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到我们头上。
考虑到大伙儿都累了,班长安排每两人一组,每班两小时,夜班饭是两袋方便面。我和国强是头班,夜幕降临,熄灯号响后,我俩坐在抢救室外面条凳上开始值班。
平时不常用的抢救室日光灯亮着,整流器发出细小的电流声清晰可闻。我透过窗子向里望了一眼,床上那个人睡着似的安静,守护着纯属对亡者的尊重。
人已经去了,国强建议把灯关掉省点电。破镇流器声音太大,关就关了。我拧开门,关掉灯。
于是,偌大的卫生队没了彻夜不眠的灯光。周围的景色愈发和白天不一样。对面的山墨迹样厚重,摇曳多姿的花花草草模糊成一团,近前的几株刺柏只是个大致形状。倒是那些不知名的昆虫急促的、缓慢的声音不时地响起,更显出四周的寂静。
张国强不时地看表,抱怨时间过得慢,周末玩扑克几把就到下半夜,这儿抽掉半包烟才过了半小时。
我俩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说到鬼故事上去了。小时候,生产队的饲养室、麦场上、大树下,这类故事没少听过,给国强学舌几段张口即来。讲了一个,问他怕不?国强底气十足不怕。讲过三个后,他没说怕,但和我挨得很近。又不是花前月下,也不冷,零距离接触不习惯。过一会儿往外挪一点儿,就在我马上就要挪到连椅边边时,“嗡”的一声,我俩的影子印在眼前的地上,原本模糊的刺柏能看出枝杈的参差不齐。
急救室的灯突然亮了!国强明白后,刷地站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现场,我紧喊慢喊不见了他的踪影。
灯怎么会亮呢,脑子里涌起无数念头,我还是大着胆子往里面瞄一眼,除了一片惨白,一切正常!稳稳神儿去找国强,他说啥都不去值班,求我顶着。
坚持一二十分钟就该交班,只得又回到老地方。我点着一根烟,琢磨这灯突然亮起是啥原因?是那位弟兄阴魂不散故意提醒他在听着,还是把别的鬼魂给招来了,医疗单位每年不死上几个人说不过去……想得我脑子一团浆糊没理出个头绪,不想了。警告那位老实点儿,没有我陪,你就是个孤魂野鬼!
一番心理调节,我恢复平静。看看表,该接班了。等了几分钟,那俩弟兄不来,喊他们去。
敲了十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哥们儿辛苦了,替一班。接着门开了条缝儿递出一样东西。接过,四包方便面。然后,门急速地合上。他们不上场,接了人家的面,唉一声,继续。
烧壶开水,泡面,吃完,一阵倦意袭来,就靠在连椅上迷糊过去了。
一连串的怪叫直刺我的耳膜,一下子醒了,摇摇头,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那瘆人声在头顶再次响起时,听清是猫头鹰惊醒了我的梦。据说猫头鹰叫要死人,它嗅觉灵敏能很早发觉死亡的气息,可人都去了还乱叫,瞎胡闹么!担心它没完没了地哭丧,我寻找块石头朝猫头鹰藏身的地方扔去。“扑棱扑棱”的响动过后,猫头鹰销声匿迹。当然,和它一起飞走的还有其它无辜。
这晚上大家商量好似的把这个任务坚决地推给了我。又一次喊他们接班,里面的人什么都不说,直接递出方便面。
怎么都是这样呢,摇摇头,罢了,今夜不睡了。后半夜寒风瑟瑟,我披条毛毯,继续坚守岗位,最后一班的弟兄让他们睡去吧。
起床号响过不久,几个弟兄前来感谢我和国强,当得知国强早早溜号大骂国强不够哥们儿义气,有个还说这家伙在战场上肯定是个逃兵。
我被他们感谢得晕晕乎乎,一张嘴说出句“名言”:最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着的人。并进一步引申,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会感激我的付出,怎么会找我的麻烦呢?
至于日光灯亮起的事,直到好久才解开谜底。原来是启辉器接触不好,灭灯后有时就自动亮起。不过,值班的晚上亮得太不是时候,差点儿把国强吓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