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亚兵
一
想家是不需要理由的,却往往都会有个由头。这由头多是故乡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民俗风物,不经意间闯入脑海,涌上心头,牵引出无限乡思。
《晋书·张翰传》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宦游在外的张翰被秋风挑动乡思,念叨起故乡味道鲜美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于是提笔写下著名的《思吴江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甚至以此为由,去官返乡。
当然,张翰辞官并非真的为了这一碟菰菜,一碗莼羹,一口鲈鱼,主要还是与时局有关,嘴馋家乡美食更多只是一个借口。当时,预料到乱局将起的辞官者也有不少,只是他们辞官的理由且装且佯,都比较寻常,不为时人所记,也就默默无闻。张翰是官员,也是文人,有一种浪漫主义的真性情,以“莼鲈之思”为由辞官,大概就与“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辞职理由一样,未必是真心话,却饱含着一种自心散发的真情绪。
不过,也正是这种纯粹真挚的个体情绪,使得本来有点无厘头的理由变得无比强大动人,“莼鲈之思”慢慢成了思念故乡的代名词,以至于后来诗人频频借用。你能想到的那些唐宋大诗人,比如崔颢、白居易、元稹、皮日休、欧阳修、苏轼、辛弃疾、陆游、米芾等等,都曾在诗中用过这个典故,一如不少辞职者也情不自禁地在白纸上潇洒写下“……这么……,我想去……”,未必只是任性地模仿,而是确实生发了某种共鸣。
因想家而辞官,在今天大概是要被斥为“没有出息”的,但是在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思想语境里,却是一种豪迈的浪漫、可贵的豁达。不怎么喜欢真心夸人的李白,却在《行路难》中这样称赞:“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对张翰的诗歌与行为都非常称道。不愧是“真爱粉”,李白还在《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一诗中大大点赞了张翰,开篇直陈:“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把张翰的诗夸到了天上。“黄花句”源自张翰《杂诗》,诗中写道:“暮春和气应,白日照园林。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这里的黄花不是菊花,从节令上看应是菜花,也就是今天的油菜花。
油菜,古称芸薹。据考证,油菜在中国的栽培历史很长,距今六千到七千年前的半坡社会文化遗址中就发现了菜籽的踪迹。东汉服虔编撰的《通俗文》中记载,“芸薹谓之胡菜”。宋代苏颂编撰的《本草图经》中开始采用“油菜”这一名称。其实,最早芸薹是作为蔬菜食用的,后来发现芸薹的种子能压榨出油,于是人们就将其培育为两种不同的作物,一种是用来吃叶子的叫作“菘”,也就是今天的白菜,另一种则专作榨油之用,也就是油菜。
不只张翰有能够“发现美的眼睛”,写“菜花”之美的古诗文比比皆是,更何况油菜还有极高的经济价值。喜欢写诗的乾隆帝自然不会放过这一题材,也曾御笔一挥夸道:“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诗虽平平,倒也通俗易懂,写出了诗家审美视角之外、官家民生视角之中的油菜。从这一点上来说,乾隆虽算不上杰出的诗人,但应该算得上一名称职的帝王。
就像张翰,无论为何辞官归隐,他都是吴江最合格的游子。
二
美食让人想念故乡的味道,美景则让人回味故乡的风情。农历二三月间,乍暖还寒时分,正值油菜花开,在广袤的江淮平原,一片片翠绿托起明黄地毯,一阵阵春风吹皱金色花海,伴着温润的气息,花香渐次侵袭,啁啾鸟鸣,蝶舞蜂飞,好一幅乡村图景,好一曲田园小调,美得令人心旷神怡,美得让人不忍相扰。
菜花之美,大抵如斯。
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带,水系发达,湖塘众多,是水稻、棉花、油菜等农作物的重要种植基地。作为一种最常见的经济作物,相较水稻种植的费时费力及廉价产出,油菜则要好侍弄得多,菜籽的价格也高上不少。很多年里,菜籽都是农村家庭少有的“压箱底钱”,老人看病靠它应急,孩子上学靠它积攒,买点鱼肉改善生活靠它接济……小镇上那散发着浓浓香味的榨油坊,是油菜花开最美的期望与最好的归宿。
但在当时,在人生的某一个段落里,与很多未曾别离故乡的人一样,我也未曾碰到寻拾菜花之美的机缘。我曾无数次从油菜花中穿行而过,内心安然若素,没有一丝波澜,平淡到就像面对每天呼吸的空气。我甚至有点厌烦油菜花那略显浓烈的气息,它让我感觉到有一点沉闷,有一点起腻,就像面对村子里所有熟稔的泥土路,以及田野间纵横蜿蜒的河沟一样,并不觉得有什么诗意。当然,油菜花并不会介意我们喜爱与否,它照样轰轰烈烈地盛开着,散发出抢占整个春天的欲望,在长达一个多月的花期里,黄将是田园风光的主色,悄悄烙印在岁月的季节里。
记忆在离开故乡多年后浮出脑海。有一年,在下班路边的建筑工地上,我偶然邂逅了一丛即将被挖土机铲掉的油菜花,禁不住停下脚步,凝望着这翠绿的叶,明黄的花,那熟悉的花香也随之钻入鼻腔,涌入心腔,直到挖土机三下五除二铲了个干净,才恍然若失般离去。离去之后便是寻拾,寻拾故乡泥土路边的无名野花,寻拾故乡田野间满是水草的沟渠,当然,更要寻拾记忆中的油菜花。就这样,无数本该早已遗忘的场景,都一丝一点幽幽浮现,似乎从未走远。
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说:“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毋宁说是一种独到的审美体验,不如说是一种有趣的情感经验。有些美是一眼就能捕捉的,有些美却需要借助重新发现的机缘。很多事物,可能一开始我们并不以为意,甚至会习惯产生莫名的抵触情绪,但在长时间的亲近接触下,却会慢慢发现其中的妙处,以至于偶然丢失后会无比感伤,会重新发现未曾留心的好。丢失,本身就是一种机缘;寻拾,则是下意识的发现。
于是,“朝花夕拾”也自有乐趣。在网络上搜寻着故乡的风景、故乡的村庄、故乡的小径、故乡的田野、故乡的油菜花,每一帧图片都让我怀念惊喜,无数曾经熟悉到有点腻味的景象,却成为此刻孤寂夜里最温暖的安慰。一段段在村庄里、在田野间、在河沟边丢失遗忘的时光,都在记忆的邂逅里串联成线,指引着思念和回味的路径。美是什么?美是村庄薄暮中袅袅升起的炊烟,是村口洒下一片阴凉的老榕树,是老屋后蜿蜒伸展的泥土小径,是田野间无名沟渠里的潺潺流水,是一丛丛往返路上无数次穿行而过的油菜花。
远离一如丢失,成了再次邂逅亲近和重新寻拾发现的机缘。设若不是离开故乡,我大概也不会重新感悟油菜花之美,虽然乡愁一定还会借着某种载体涌现,但此时此刻,油菜花最好。我将一枚精心挑选的油菜花图作为壁纸,每天只要打开电脑,那熟悉的油菜花海就扑面而来,每一株都那么泾渭分明,暗紫的菜杆沉稳坚毅,翠绿的叶子春意醉人,明黄的花蕊笑意满怀,圆润的水珠点滴其上……
就像向日葵,给予了凡·高逆境中找寻阳光的力量,故乡的油菜花给予了我填满羁旅空寂的无边温情。
三
油菜花开,乡愁如海。眼前的景与心中的情,就这样恰如其分地融合起来,如同锁钥一样,在闭合的闲暇里,将记忆闸门无限打开,也将故乡情思无限发散。
故乡双溪河畔,阡陌纵横,沃野一方,河流、池塘、沟渠星罗密布。沿江的每一座城镇、每一所村庄都会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就是一个动人的故事,或者一段悠久的历史,就像村庄周围每一条有名字的河流一样。具体到老家村庄,已难以去溯源“塔龙湾”这个名称的来源,也很难去探寻村口土地庙被称为“龙庙”的初因,更不用说去索求“龙沟”和“龙潭”这两条村外河流名称背后的故事。龙庙里土地公坐镇一方,村外龙沟与龙潭两河遥遥相望,以并行的姿势将田野二分为三,日夜滋润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物,那些长的鱼短的虾,那些红的花绿的草,那些或飞跃或潜伏的虫子,那些养活村人的菜蔬和庄稼……
故乡的油菜花就在这里盛开着,年复一年。或许“龙”确乎有玄妙的加持效用,这片土地上的庄稼格外丰饶,就是这寻常的油菜花,也显得比别的地方要茂密,要醒目,要浓烈,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我看过不少地方的油菜花,婺源的梯田花海是一种小巧精致之美,罗平的万亩花海是一种大气磅礴之美,汉中的盆地花海是一种金装艳裹之美,兴化的千岛花海是一种碧水黄衫之美……各有各的美,于我却少了一种灵魂深处的震撼,因为这不是故乡的油菜花。故乡的油菜花被乡愁浇灌着,一直在游子心头盛开绽放,年复一年。
和朋友一起去某著名油菜花景点赏花,那油菜花海名不虚传,铺天盖地,汹涌澎湃,让人叹为观止。或许是为了提升内涵,菜花节主办方在不少仿古建筑前后也都栽满了油菜花。红瓦青砖白墙,在金黄的油菜花海中格外引人注目。有那么一会儿,猛然生出穿越千年的错觉,似乎正附体在王维或者孟浩然身上,心中涌动着无数的诗意。可是,走近才发现,这些油菜花都是新近人工移植的,待花期一过就将清除干净。刹那间回归现实,哪里有什么诗意之美,有的只是世俗套路。
定位为观赏,油菜花就必然输了。油菜花的美不只是花开之美,最美处还在于菜籽的惠民之美。脱离土地进入园圃或者花盆,告别乡村和农人进入城市,就再也感受不到其中的质朴情韵,更不消说寄托如海的乡愁了,等待的必然是抛弃和遗忘。所幸,现阶段油菜花的经济价值远胜观赏价值,除了少数人工打造的景致,更多的油菜花海依然喷涌在广阔的乡村土地上,不为游人喜恶所动,不因春去花落而伤,安心等待着一场孕金化油的盛宴。
某年春节,去离家十数里的桂坝走亲戚,表弟陪我在江堤上溜达。江水微澜,春风浩荡,不远处江心洲上的油菜花竟然早已星星点点,在一片翠绿的菜叶里犹如火苗初生,别有一番意象。表弟告诉我,若夏季雨大水猛,这江心洲就作泄洪之用,可能最后就是辛辛苦苦白忙一场。但是村人不在乎,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在田间地头,在坑洼旮旯,在所有目见的缝隙里播种希望;油菜花也不在乎,只要有地方,它们就会拼命生长,迎着阳光,迎着风雨,只为开花结籽,回馈村人以希望。这些,只有村里人才懂,只有在外的游子会懂。
离开故乡的日子里,季节与年轮的界限很多时候都是模糊的。偏偏,记忆里的季节是那么分明,年轮是那么清晰。我会在脑海中想起故乡的各种风物,各色不知名的花草,以证明自己并不曾在时空中远离。我会想,春天院子里落英缤纷的桃花,夏日屋后洁白甜腻的一树槐香,秋季篱笆边上的粉色墙角藜,冬夜窗外飞舞飘逸的雪瓣,还有那早年间覆盖了整片田野的红花草……只要这些花草还在脑海飘荡,故乡就不曾把我抛弃和遗忘。
有一日清晨,我从租住的房子里走出上班,路过一条平日走惯的巷子,在巷口拐角处突然嗅到一缕熟悉的芬芳。我不禁抬头望去,一束粉红的桐花在树顶盛开着,正在空蒙天色里等我,等我邂逅老家村口的那一树桐花。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止抑不住地滴落下来,滴落在异乡的土地上,滴落在熟悉的桐花前,滴落在无边的愁海里。这不是一束桐花,这是一束打开故乡的密码。
就像油菜花开,随风起伏,载动如海乡思。
(本文图片摘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