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六岁那年夏天的某个早晨,爷爷一声令下,要给三个儿子抓阄分房。
父母和叔叔们早早地就齐齐去了后院。我闲着无聊,便起来坐在院子里看天。夏天还没有过去,一切都在知了的歌唱声中。那歌声在早晨听来还算比较悦耳,不似正午,催人命一样一声声遭人烦。我抬头看看,梧桐树干上趴着一只正叫得欢的黑色知了,想它天天“知了知了——”地叫着,到底知道些什么呢?它既不是算卦的,也不是香台上供养的关公财神送子观音之类的各路神佛,怎么就牛哄哄地天天吹嘘着自己“知了”一切呢?我拿着网粘子,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个自负的家伙捕住了,而后捏着它的翅膀,看它六条小腿无助地在空中抓挠着。我问它:告诉我,我家会分到哪儿?前院,后院,还是新房子?知了并不搭理我,依旧奋力地挣扎着。我生了气,将它丢到罐头瓶子里,又盖上盖。它在里面爬了一会儿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之后,终于老实了,气喘吁吁地待在瓶底,一声不吭。
见它这副样子,我对这无用的知了失去了兴趣,打开盖子,放飞了它。它飞到树干上重整了下旗鼓,还是有些怕,想想,就“吱”一声隐入了蓝天里。天空在梧桐树阔大的叶子上,显得格外的蓝。我一个人坐着坐着,像无聊的老太太一样,有些困了。就在我眯眼在阳光里快要睡去的时候,粗重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先踏进来的,是一个用灰布裹着的长腿,那脚上穿了一双老头鞋。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个老和尚的脚!我吓坏了,知道家里来了化缘的老和尚,赶紧溜进了堂屋里,但又在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觉得堂屋也不安全,于是一拐,进了旁边的卧室,并猫一样躲到一大摞悬挂着的煎饼底下去。
那老和尚挎着化缘用的大口袋,径直进了堂屋,并在房间里张望了一下,而后坐在了太师椅上。他一连问了几声“有人吗”,我屏气凝神,一声也不敢吭,怕被那老和尚听见了,将我一同给化了去。头顶上的煎饼架不知为何,“吱呀”响了一下,似乎有老鼠穿过。而那老和尚,也随之咳嗽了几声。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穿过厚厚的卧室的墙壁,他的神秘的胳膊会一把伸过来,将我掳了去。而此刻,父母也一定在緊张的抓阄中。只是,怕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抓到了希望中的宅基地,我却再不能跟他们一起过好日子。
我紧张得心快要跳出来了,我听见老和尚在椅子上咯吱咯吱地吃着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八仙桌上有个大桃子,是母亲放在那里,准备分了房子后感谢上天诸神保佑的。这么说,那老和尚将我们家的好运都给吃掉了。这样一想,我恨不能鼓足勇气,冲出去将那老和尚给撂倒在地,而后大声喊叫,让后院的父母叔叔和爷爷奶奶听到,将老和尚扫地出门。可是我心里这样想着,双腿却完全动不了。而且,我快要尿裤子了。想到一会儿父母回来,看到我尿湿了裤子的窘迫样子,一定会大骂我一顿,假若父母今天运气不好,抓阄不吉,满腔的怒气一定全部会怪罪在我的头上。而那个被老和尚偷吃的大桃子,人人都会认定是我吃掉的!
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让自己被老和尚掳走算了,这样我就不用天天看着一大家子男人女人们吵架。不用在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却被母亲骂没出息。怎么就不能像二叔家的儿子们那样,呼噜呼噜地吃完第一碗,而后抢在大锅见底之前,吃第二碗呢?也不用因为是女孩子而看奶奶的脸色,且不管我怎样乖巧,都没法让每一个人都喜欢我。
不知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和尚没有等到人来,又吃饱了桃子,终于打着嗝,腆着肚子出了门。我大汗淋漓地从煎饼架下爬出来,感觉裤子湿漉漉的,羞耻感瞬间爬上我的心头。我迅速地脱掉了裤子,而后翻箱倒柜地找了一条干净的裤子穿上,又将湿的裤子窝藏在席子底下,这才长吁口气,走出了门。
而父母也在那一刻,跨进了院子。我被母亲兴奋地抱了起来,我听见她在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喊道:我们分到新房子了!
我听见一只鸟儿,尖叫着飞过深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