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明春
诗人缪克构近年来的写作路径越来越开阔,呈现出一种多文本齐头并进的发展态势。在坚持诗歌写作的同时,缪克构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散文的写作等方面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得到不少读者的认可。不过,相形之下,缪克构的诗歌写作更具有一种连续性,探索也更为丰富而深入,因而更能体现他写作实践的坚守与文学观念的变化,尤其是他新近的诗歌作品,既反映了文本实践层面的推进力,也显示了诗学思考层面的成熟度。
与其早期诗歌作品相比,缪克构新近的诗歌写作显得更为从容,这种从容的话语姿态可以在他的《马槽》一诗的语言风格、抒情节奏以及诗歌情境等方面找到某种内在的有力印证。这首诗的抒写路线以一个质朴无奇的马槽为起点,引发出诗人关于历史、世界和人生等诸多命题的丰富想象和深层思考。诗人别出心裁地创设了这样的一个情境:在某个深秋的夜晚,抒情主人公的目光越过朦胧月色和纷繁花影,从一个已然沦为花盆的木质马槽上,复活了一匹古代骏马的矫健形象:“年轻时曾征战沙场,老来亦甘心驮着粮食/举目曾傲视盘旋的群鹰/低首亦舔过干涸的沙泉/纵然身上有累累刀伤”。当然,诗人对这个形象的处理,不会仅仅停留于某个物象的意义层面,毋庸置疑,它也是指向诗人自我形象的一个换喻:“这是马槽养育的众多马匹中的一匹/奔跑,跳跃,老来坦然接受寂寞/与另外一些赢弱的马一起/构成了马槽的一生/如今,静静卧于墙之一角/听虫鸣声声/看一轮明月朗照”,这匹虚构的马,显得那么自信、成熟、从容,却又不失某种引而不发的隐忍力量。这个形象不妨引申理解为诗人关于自身诗歌写作的一种自我观照。就情感强度而言,这种自我观照显然迥异于青春抒情话语那种激烈的自我冲突,而是充分流露出人到中年之后参悟生命和世界之后的淡泊与释然。
与从容姿态相呼应的,是《松开》一诗显现的某种“放下”的姿态。诗人以一种先抑后扬的表现手法,在诗的前半部分用“抓住”“卷住”“缠得越来越紧”“捏住”“拽紧”“贴心贴肺地揉碎”等动词或动词性短语,来刻意地营造某种紧张的情境,之后在诗的结尾部分让这些步步推进的动词群所聚集起来的力量,在另一个动词“松开”那里得到一种彻底的消解:“然后松开——/看她渐渐舒展已经皱了的皮”。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诗中特意声明说,这里的“她”并不指称代表浪漫色彩的玫瑰或樱桃意象,而是形而下地指称“一树深山里熟透的柿子”。换言之,诗人在这里想要表达的,不是常见的浪漫主义的浮夸爱情,而是一种十分豁达的、接地气的爱情观。这首诗的“爱情的老藤”是一个颇值得推敲的意象,它一方面道出爱情所面临的陈旧化的危机感,另一方面又暗示爱情的力量犹存,激发着推动生命前行的能量。这恐怕是思考中年爱情的题中应有之义。
如果说“松开”一词宣示的是缪克构关于爱情的意义的全新思考,那么,另一个动词“藏进”则代表了诗人关于自身生命的源头的一种追溯与追问,这种追溯与追问呈现出鲜明的代际色彩,被描述为一个家族中血脉传承和精神传递的密码:“父亲把风暴藏进了大海/我在黄鱼的耳石里/听到了雷鸣/风暴的前身是闪电/它被祖父藏进了大海/我吃到的盐里有光/作为盐民和渔民的后代/我的胸中藏着一个大海/大海里的闪电/大海里的风暴/都在敲打着我的骨头”(《秘密》),闪电、风暴、雷鸣,这三个意象之间构成了一种相互纠缠、相互交融的互文关系,与从祖父、父亲到我三代人之间微妙而复杂的生命传承关系,二者的意涵相得益彰,殊途同归地汇聚于“大海”这一母题之中,被诗人提升为某种关于生命哲学的思辨。这首诗关于生命主题的抒写让我油然想起了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一首重要的诗作《挖掘》。希尼在《挖掘》一诗中同样写到了从祖父、父亲到我三代人的“挖掘”行为及其背后隐含的深长意味。希尼的祖父和父亲的“挖掘”是面向物质世界的,使用的工具是“铁铲”,而希尼作为诗人的“挖掘”是面向精神世界和心灵世界的,用的是“笔”,为了显示二者的差别,他这样写道:“但我可没有鐵铲像他们那样去干。/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那支粗壮的笔躺着。/我要用它去挖掘。”让我们回到缪克构的《秘密》一诗的文本上,不难发现,诗人也力图呈现抒情主体和前两代人之间明显的差异性:父亲和祖父分别把风暴和闪电藏进大海,更多地是一种外部动作,而“我”则直接把大海藏进自己的内心,则是一种内部动作。这种差异性虽然主要体现了诗人重建一个强大的自我形象的某种野心,却也并未否定代际传承的重要意义,事实上,那个被诗人藏进内心的大海,已经融入了祖父和父亲的生命记忆和精神基因。更为巧妙的是,缪克构在《秘密》的结尾部分借用“墨囊”这一富有海洋色彩的意象,来隐喻个人和世界的复杂关系:“我也有秘不示人的法宝:/一副用以护身的墨囊/用以蒙蔽那些天敌的眼睛/它们是:小疾,大悲,绝望,慵懒和虚元”,“墨囊”在这里不仅仅指向墨鱼的一种求生策略,也象征了诗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与世界斗争、周旋、和解的话语策略。
同样写到故乡的前辈,与上述诗作《秘密》相比,缪克构的《海神》一诗更多地流露出某种关于生命的虚元之感。诗人经由叙写伯父和“一个看不见的人”之间堪称激烈的纠缠较量,代入自我主体的角色,进而表现了两个自我之间的矛盾与争斗:“我的大伯已去世多年/但他当年跟我讲述的这个故事/仍历历在目/仿佛那年跟影子搏斗的人/不是他,而是我”。这种自我争斗的结果往往没有输赢,只有虚无的无限感慨,正如同海明威小说名作《老人与海》中所启示的那样。缪克构诗中这种把自我角色代入一种“他者”形象中而获得一种新内涵的表现方式,既是一种疏离,也是另一种方式的抵近。
这种把自我形象代入“他者”形象的表现方式,也被运用在《木匠》和《铁匠》等诗中。《木匠》一诗通过“我”和“师父”之间并不那么融洽的关系的呈现,暗示了生活的破碎性和生命的短暂与脆弱:“生活是一根竹子/巧匠也不能沿着墨迹行走/扒开胸膛取出肺中的锣音/师父,像一个初学音符的吹笛人”;而《铁匠》虽然也写一对师徒之间的传承关系,却通过轻逸与沉重两种美学意涵的鲜明对比,试图揭示隐藏于日常生活中的某种永恒性:“前世我是一片洁白的羽毛/做过翅膀,织过衣裳/而后远离故乡,飘逝得元影无踪/今世我只愿挥锤打铁/当陌生人的徒弟/做从一而终的活儿/脚立原地长成一棵铁树”。概而言之,《木匠》和《铁匠》虽表现出不同的价值向度,却异曲同工地为我们呈现了诗人重建自我形象的良苦用心。
最后,笔者还想说的是,缪克构新近的诗歌写作中从容的抒情姿态,“松开”与“藏进”的美学诉求,以及自我形象的疏离与重建,这些命题的呈现与月亮和秋天这两个具有某种阴性色彩的意象的演绎紧密关联。《马槽》中的“一轮明月”,映照的不仅是马槽,也是诗人全新的自我形象;《海神》中的“一片月色”,成为自我搏斗的阴郁背景;而《青山》《滋味》中的月亮,要么与隐约的花影相呼应,要么和虚幻的梦境相勾连,具有某种古典主义的美学意味。秋天,在诗人笔下,既是《马槽》《她的名字叫红》等诗的季节背景,也暗示了某种生命季候的来临,就像《松开》一诗中“爱情的老藤”意象、《断章》一诗中的“一树红柿子”意象,即可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