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话
泥土生发而出的话语。
红高粱,火热的话。泥土中的地瓜,含蓄、暗示的话。水下莲藕,深情的话。麦芒,针锋相对的话。玉米,字字珠玑。风中柳树,挑逗。五月桃树,献媚。一地荆棘,讽刺。竹影隐逸,清谈。水湄芦苇,梦呓……
土话方言,隔一座山、一条河,都会随着植物面貌的迁移而嬗变,像淮南的橘子树深夜涉河在北岸登陆,就突变成枳子树,淮南话一夜间突变成淮北话了。
先秦时代,《楚辞》与《诗经》,南方、北方的两种土话,分别生发于长江、黄河两大流域。前者绚丽艳异、语句参差,后者端庄中和、乐而不淫,一概与当地泥土孕育而出的风物万象,洽和为一。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去什么水边听什么曲。一种土话,就是一方土地上的农作物、野生植物。
当下,乡村少年进入城市谋生,首要工作就是扎上领带,像父亲用草绳扎紧酒坛子。必须扎紧体内的土话,避免它们一不小心窜出嘴巴,让周围绅士淑女遭受红高粱、地瓜、水下莲藕、麦芒、玉米所携带的乡土气息的侵扰。要学习普通话甚至英语、日语来与人沟通交流。這些与故乡土语关联微弱的强势话语,使一个乡村少年的舌头像车床零件一样异己、震颤。在梦中,故乡万物此起彼伏,大面积隐现于狭小卧室内的黑暗深处。
话语的边界,就是人心乡土的边界。
在故乡,河南土话和豫剧一样,直,硬,陡峭,冷峻——豫剧也叫“河南梆子”,有一只枣木梆子梆梆梆梆裂帛碎玉般追逼板胡、鼓、锣、剧中人,迫使他们共同说出内心的激情和秘密。豫剧,宜演绎侠义恩仇、沙场征伐。很难想象沪剧、黄梅戏等等南方剧种会有一只枣木梆子在其中撕心裂肺地叫嚣。南方剧种是细语、低语,像黄梅雨,宜表达春闺幽梦、离愁别绪。河南土话里,有一只枣木梆子撕心裂肺地敲。即便抒情,“俺稀罕你”这几个咬牙切齿吐出的汉字,也卷沙扬尘、土腥逼人,比“我爱你”动人、有效。显然,河南土话宜于争论、审讯、劝降、盟誓、将军传令,有着毫不妥协的霸气。
偶尔古雅诙谐,河南土话也能流露出别样柔情——
(1)“花婶”,花一般的婶婶,父辈中排行最小的那位叔叔的妻子;(2)“满月”,小孩出生一个月,如圆满月亮,让一个家族亮亮堂堂;(3)“暮思雨”,细雨,一个乡村书生在暮色中思考人间大事就会引发一场细雨;(4)“对象”,未婚夫,或未婚妻,是一个人对着镜子映出的影像——另一个自己?(5)“露头青”,像冬日里的青头萝卜突破地皮张扬自我的一个家伙;(6)“沾弦”,手指沾着琴弦,有声,行;反之,“不沾弦”,无声,不行;(7)“萦记”,像夜色萦绕村庄一样,深深记想着某一人、某一事;(8)“日头”,红日犹如头颅,在肩膀一般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9)“脚回来”,一个人也就回来了——
一个还乡者,一个学生、民工、商人、士兵、艺术家或官员,在故乡晃荡,被长辈们招呼:“娃啊,啥时候脚回来了?”你若用半土半洋、半文半白的腔调回答:“我昨晚回来的。”就会被指认成一个背弃乡土的逆子,就遭到讥讽:“哦,你坐着碗回来的,我还以为你坐着锅回来的呢!”在河南,“昨晚”的土话是“夜尔黑”——夜色使你变得有些黑了。
在北宋,河南土话是官方语言。宋徽宗在开封龙亭里对宦官说:“给俺整二斤油馍尝尝(给我炸二斤油条吃吃)。”传令者便次第高叫:“整——二斤——油馍——尝尝——”回肠荡气,响遏行云。那时侯,河南土话的地位类似于今天的北京腔,喊起来有非凡感。河南以外的省份均被称为“外省”。天南海北的诗人,都想在开封文学界聚会中有一把椅子、一杯热茶,比如苏洵,就带着苏轼、苏辙从四川来了。宋江不写文章,也需要来开封对李师师进行公关,就必须用蹩脚的河南话献媚。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内某个酒楼里,我似乎看见宋江也学着河南人的样子,蹲在椅子上与人划拳,酒令铿锵:“一匹马呀,哥俩好呀,三桃园呀,四季财呀,五魁首呀,六六顺呀,七仙女呀,八抬轿呀,九重天呀,十杆枪呀……”
南宋以后,河南土话影响力式微。囚牢中的河南人岳飞念诵《满江红》,语调低沉。暖风薰得游人迷醉的天堂杭州,吴侬软语流行。移居江南一带的河南人,深夜唱豫剧,喉咙一梗,泪水满脸。现在,杭州一带方言,偶尔有河南土话夹杂、闪烁,像岳飞的墓,夹杂闪烁于栖霞岭的山色湖光之间。
如今,背着水杯这种水井模型离开故乡闯荡世界的乡村少年,踏上火车或轮船,就开始练习普通话,准备去与异乡人谈判、交涉、谈情说爱、争权夺利。或许也尝试操练一下京腔、沪语、粤语的感觉——这是目前比普通话还霸气的语言,三种可以在北京、上海、广州隐匿自己来历的语言。甚至要尝试操练英语、法语、坦桑尼亚语,加大刷牙的密度、力度,尽力遮盖话语中的乡土气息。直到疼痛难忍时喊出一声“俺的娘啊”,才把内心最深处的悲伤一泻而出——
土话如土,藏魂葬骨。
田 径
田野小径——
田径、田野小径上,农夫们在奔跑中相互传递着成熟的玉米棒子(接力赛跑);
将手中匕首或石头远远掷出,击中比秋天还要短暂的兔尾(标枪、铅球);
挥臂,旋转自身,大范围播撒种子(铁饼);
跨越低矮的田埂,扑向情人的怀抱(跨栏);
在追赶一个偷窃半麻袋花生的小贼、追逐一个美丽农妇的过程中,使力量达到极致(短跑)……
受田野小径上各种农事活动的启发,城市里出现了运动场、田径比赛。顾盼自雄的田径运动员,狂热欢呼的观众,早已忘记“田径”一词中的乡土背景和嘉禾秀木的腥烈气息——
服用兴奋剂的现象发生了(在乡村,农夫们只需要用五谷杂粮填满肚子就可以在田野小径上狂奔,绝对不会挖空心思去寻找、服用那些在小便检验中露出马脚的“兴奋”);
男扮女妆甚至修改身体器官以便谋取佳绩的丑闻出现了(在乡村,男女性别鲜明,各司其职,一个男人绝对不会混到女人队伍里去抢夺她们所热爱的绚烂甲虫和香甜瓜子);
出卖田径运动场四周广告经营权的经营谋略出现了(在乡村,田野小径上野草纷披、花朵绽放,不会按照每平方厘米三千元那样的价位来浓绿,也不会用每秒种六百五十五元的速度传递暗香);
获奖者拿到金牌就嚼上一口以验证其含金量然后四面飞吻、热泪盈眶、接受采访(在乡村,一个农夫追赶上玉米棒子成长的节奏,捕捉到若干兔子尾巴上短促的霜降,追上两三颗芳心,捉到一个瘦贼然后心软地放走,都很平常。这个很平常的农夫瞥见电视里现场直播的田径比赛颁奖场面,就撇着嘴角,眼含嘲讽)……
田径运动会结束,运动场一派空旷。而田野小径上的农夫消失之后,依然有庄稼朝着星空涌起、昆虫一亩一亩鸣叫、溪水哑着嗓子流淌。
一派空旷的城市运动场上,或许还有一个人沿着田野小径般的跑道,慢跑——他是慢跑选手?需要慢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得到这个世界的喝彩?他是一个草坪护理工,运动场管理员,因功利心不强而即将失业的教练员?他应当有过在田野小径上长大的童年史。他缓慢地跑着,与掌声、鲜花、奖牌、世界记录、电视直播无关。在慢跑过程中,回想起自己的乡村背景、田野生活,就感觉塑胶跑道恢复了田野小径上的花朵青草……
天边,一群农妇凸臀肥腰,像运动会点火仪式一样,点燃灶膛里的火焰——炊烟上升,云朵辉煌。
色 情
有颜色的感情。
“深情”,大海般的深蓝,携带着盐粒气息,有着布鲁斯般的节奏和力量;
“爱情”,有着火焰的颜色和形状,燃烧着的双人舞;
“激情”,金黄,如向日葵,如梵高的疯和狂;
“滥情”,决堤河水般泥沙俱下的浊黄;
“纯情”,雪白,让一个恶棍也不忍心践踏玷污;
“虚情”,大雾弥漫,遮掩真相;
“幽情”,暗绿色的通幽曲径,藤萝牵衣,青苔染足;
“悲情”,夜与黑——“当蓝色接近于黑色时,表现出超脱人世的悲伤,沉浸在无比肃穆庄重的情绪之中。”(康定斯基)。所以,当深情接近于悲情,暗蓝黄昏就进入漫长黑夜。
《現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一九九四年版)将“色情”定义为“性欲方面表现出来的情绪”,似乎只有性欲引发的情绪才活色生香。狭义了。且这一定义所联系的颜色只有两种:红,黄——
“色情”中的红,具体。“发廊”“洗头房”一类看似关注头颅生活水平、兴奋点却暗藏于下半身的性交易场所,往往布置成红色环境,招贴、壁纸、灯光、薄若蝉翼坦胸露腿的内衣,一概都是红色的。异国外邦的城市地图,甚至公然点明某些街区为“红灯区”。红色所带有的温暖感、灼烫感,利于消除服务者与消费者之间的陌生与犹疑。足球场上的红牌、斑马线上的红灯、伊甸园里的红苹果,意味禁忌,就充满诱惑和煽动。
“色情”中的黄,抽象。“黄色小说”的封面用纸并非黄色,“黄色电影”的主色调并非黄色。这些小说、电影之“黄色”,大约与黄色所隐喻的凋零、破败、背叛等等意味有关:落叶是黄色的,《最后的晚餐》中犹大的衣服是黄色的。
在《带着鲑鱼去旅行》一书中,艾柯就如何辨别“色情电影”,提出以下方法:“这些影片满是角色上车和开车好几里的过程,一对情侣浪费无可限量的时间在旅馆柜台登记住宿,男人花费许多分钟乘电梯来到自己的房间,而女孩们相互表态喜欢莎孚胜过唐璜之前,要啜饮许多杯冷饮,不停手地玩弄花边和衬衫。像交通部赞助的一部记录片。”由此可见,“色情电影”与男女主人公上床之前的故事推进速度异常缓慢有关——必须把上床之前的过程无聊琐碎地拉长,以便减轻男女演员“体能上的负担”。无关颜色,有关体能。
用来表述颜色的词汇量,随科技进步而增多。光学实验表明:人类能够认识的颜色近二百种,此外还有二百余种细微的色调变奏。正是这四百余种色彩的组合、嬗变、互渗、叠印,构成了人类的视野和心境。“色情”——“性欲方面表现出来的情绪”,多么自然、美好。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脸上的红晕,多么美好、自然。从谁开始把“色情”污染成了贬义词?善于变通、折衷的书生,开始钟情于另一个中性词汇“情色”——“色情”二字的水中倒影?得到了清泉的怜惜和洗涤。
其实,“情色”一词并非今人发明。明代,一个化名“兰陵笑笑生”的人,在《金瓶梅》开篇写到:“单说这‘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意即,情与色浑然一体,岂能分离?“色眩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说得真好。把《金瓶梅》这一部从《水浒》派生出来的市井社会小说,看作“众男女性事猖獗、下半身蔽日遮天”的“黄色小说”,误读也。
在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王子》中,期望能被小王子所驯养的狐狸,对小王子说:“你看,那边的麦田,你看见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是没有用的。麦田引不起我的遐想。这很不幸。但你有金黄色的头发。你驯养我后,事情就美妙了。麦子,黄澄澄的,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欢风吹麦田的声音。”小王子走了后,狐狸开始守着麦田的颜色想念小王子。那麦田,充满狐狸的目光和深情。
把握爱的秩序,就理解了一个被爱的人。德国哲学家舍勒研究爱与羞涩之间的关系时说:“羞涩是一种揭示:我们的存在不是为那个生物学的目的之世界,而是为一个更高世界而确定的。”“羞就像蛹壳,性爱在里面生长,直到最终成熟,突破羞。”羞涩,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之一,保护爱并期待被爱所突破。目前,很难看见因为害羞而脸红的人了。大街上充满化妆的人,以胭脂摹仿羞涩。
“我想写首诗 / 像一只纤弱的手 / 伸向你 / 长长的指甲染成紫罗兰色或绿色 /——一只手 / 如果我真实的手 / 靠近它 / 就会极端羞愧”。罗马尼亚诗人约安娜·叶若宁,让诗中绚丽的手,伸向情人,掩饰自己手指缺乏色彩的羞愧——
色情,有颜色的感情。
先 生
那率先出生在我们之前的事物——
树木、河流、星辰、文字、民谣、画卷、鸟兽、风雨……那些事物,永恒、永在。
那些先生的事物,接受后生事物的敬意。
“廊前花初放,阁下李先生。”阁檐下一棵结满了李子的树木,就是走廊前刚刚绽放的花朵们的先生。它比花朵更早一些掌握了节气和泥土的知识,就毫无保留地向周围次第传播关于浆果草虫的芳香和消息。
也许因此,姓李的人都显得有见识,戴眼镜,用书面语说话。即使一个街头铁匠,一个文盲,都不妨碍被自己妻子呼为“我先生”。她们以花朵之谦卑,衬托丈夫之伟大。
在民间,被敬称为“先生”的人,往往是算命者、风水师、医生。由于他们洞悉了人类最软弱的部分:命运、未来、身体。
现实生活中,我也往往被人唤为“先生”,但这只是一种礼仪而已,当不得真。我对这世界所知甚少,对自己所知更少。甚至面对一个幼童、少年,也必须怀着敬爱——只有他们清新的身体,在传承天真的秘诀和感动的能力,而“我们已经完全变成二十岁时与之抗争的东西”(墨西哥诗人帕切科)——世俗、偏狹、无聊、虚荣、轻狂。
后生,也可成为先生。
我人到中年,是先生与后生之间尴尬的一个人、多余的人,没有先生的智慧,又缺乏后生的喜悦。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所理解的诗歌,就是“始于喜悦,终于智慧”。我显然远离诗意,而近于一纸广告、合同、账单。
那率先出生在我之前的事物,是传统、根、源头、高山景行。那真正担当起“先生”二字的人,保持着传统的深远、根的可能性、源头的清明、高山景行所指明的苍穹和地平线。他们“受雇于伟大的记忆”(特朗斯特罗姆),是伟大记忆的雇工、搬运者。
“先生”,一个名称,一种责任,一种修为。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云和露,就是雨和霜的先生。
在大地上,做一棵树,好;做一丛花朵,也好。无论先生、后生,都是泥土雨水喷薄而出的一派绿木青枝。
看那小生一样英俊的李子树,花旦一样绚丽的花,唱念做打,满庭芳华。
意 思
意蕴,思绪。
“意思”一词的最美运用者,是姜白石、曾国藩。
宋朝姜白石,某年深夜在绍兴鉴湖上与朋友黄庆长泛舟,写下《水龙吟》:“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据说,姜白石在鉴湖上产生微凉的意蕴思绪,缘于年轻时代发生于合肥的一段情事。白石深情,悱恻缠绵,意思苍凉。我喜欢白石词,喜欢白石词中的爱意幽思——“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等等。
清朝曾国藩曾撰联:“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刚柔并举,方圆兼容,春意穷骨不可分——青草鲜花之间涌起两块石头,才是完美景象。他就是这样通达开阔:湘军首领,桐城派散文代表性作家,书法家,两江总督、直隶总督——功名利禄占尽,春温秋肃一身。
当代,“意思”一词蒙尘,成为公共领域经常使用的暧昧词汇。
新闻发布会上塞给记者红包:“小意思,略表寸心。”节日拜访重要人物时送上礼品:“一点意思,聊表谢意。”职位升迁关头家人之间商量:“要领会老板意思,必要时去意思意思。”等等。
男女之间情事,往往无意无思。朋友之间涉及异性话题时彼此调侃:“那人眼神好像对你有意思啊。”“走,我请你去洗头,让洗头房的姑娘给你意思意思。”肇始于网络聊天室内的言辞撩拨,结束于宾馆内的一夜消磨,有了“意思”的男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也绝不关心对方的处境和隐痛。甚至连手机号码更换、网名改变,都意味着某个异性、某个夜晚、某个小旅馆的终结。危险游戏,需要留下足够的安全区。穿上鞋子,相忘于江湖——做匿名的鱼、漏网之鱼,漏出于因特网、中国移动通信网、生活之网的两条鱼。
尚存有古典情怀的一对男女之间,有爱意,长相思。其梦想也许只是:在暮年,在公园长椅上,握住对方布满老年斑的手,回想起早年的初次相遇——当然,这是旧式情感小说中的一幅插图。
最持久的意思、意蕴思绪,应该是山意水思——
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水精神。山间的烟岚雾霭,水势的潋滟微渺。山雨意思,风水精神,契合于深情者的胸襟,才有了成语“山盟海誓”,有了无名者的古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失意者同样需要在山水间获得慰藉。明代画坛“明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清代画坛“清四僧”八大山人、石涛、渐江、髡残,皆为山水画家。这些失败失色的汉家才子,在宣纸上发明水墨山水、青绿山水、米点山水、赭墨山水等等技法,通过一张宣纸、一砚墨,来抚摸异族统治下的山河——重重的哀意与痛思。
一副古联:“无情对,有意思。”无情则横眉冷对,似霜降。有意而柔肠热思,如夏至。
两个词牌:“红情绿意”,“长相思”。合起来读,真好——红情绿意长相思。
树 立
一棵树,挺立在那里——
那一棵树,就成为一方地域的核心。树周围的野草、庄稼、花朵、小动物、小路、流水,有了依归和倾向性。这些低微的事物,因长兄般的一棵树挺立在那里,就消除了孤单和不安,把目光从地面抬向这棵树的树梢。树上鸟巢犹如树木眼睛,鸟的飞翔犹如目光,洞悉了这一地域的秘密。树内年轮,大约是累累叠加的小型编年史、地方志,被叶绿素这样一种特殊的墨水书写。树下走过一个外乡人,对此不知不觉。
这棵树,如果立于渡口、路口或村口,会成为游子们梦境中屡屡闪现的象征物。树的姿态,就是故乡、亲人的姿态。一个人可以从亚洲漂泊到欧洲,从少年流浪到暮年,这棵树始终立于原地,等待他面目全非、伤痕累累地归来。即使整个世界把他抛弃,仍有一棵树像老父亲一样原地守候。即使附近街市上有笙箫鼓吹,这棵树也决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奔跑到灯红酒绿中去欢愉、游荡——它担心,自己移动,会使一片原野秩序混乱,让一个归来者迷失路途。
一个人,如果有这样一棵树挺立着,作为记忆和乡愁的对应物,多幸福。每个拥有乡村生活背景的人,都有这样一棵树存在,不论是槐树、桑树、白杨树、梧桐树,还是核桃树、松树、苦楝树。身体里暗藏这样一棵树,即使堕落,也只会堕落到泥土里,重生为一棵新树。他明白,与一棵树相比,无法胜出——他的精子与树种相比,无法胜出。身影与树的荫影相比,面积和凉意都无法胜出。事业成果与树木果实的甜蜜度、营养性相比,无法胜出,甚至会结出满身的恶果与苦果……
在一棵树面前,一个男人应该谦卑、不安、感激。
明代松江派画家宋懋晋,热爱画树。在《摹诸家树谱》中,临摹了唐代至元代二十多位画家所作的二十多棵树。画家消失,那些来源于大地上的树移植宣纸,折射出古人曾经投向这些树木的目光,继而与后人眼睛相遇——这些树,这些树立在纸上的记忆、惆怅、风声、鸟鸣。关于树立,宋懋晋有一段很妙的话:“树为山之侣、水之伴、道路之朋友、屋宇之衣裳。故从古至今,从无无树之画。” 当代画家笔下,无树之画很多。丧失了伴侣、朋友的山水和道路,孤单无趣——当代城市里,不穿树木衣衫的屋宇日多。丧失了树木的荫蔽、照抚、爱意,一个市民多么孤单、抑郁。
唐代刘长卿有诗句:“秋草黄花覆古阡,隔林何处起炊烟。山僧独在山中老,惟有寒松见少年。”惟有一棵寒松,惦记着一个老僧曾有的少年清俊。一个人与一棵树长期相伴、彼此见证,是山中的事情。当代,城市里的树,只能看见广大而抽象的人民。一个市民若想与某棵树互相记忆、牵挂一生,难度大。他对于人行道边整齐划一的悬铃木,情感淡漠、均衡。那些悬铃木,如同悬着铃铛的一群宠物犬,与一个市民的灵魂很遥远。当他感伤,回忆早年的亲人情人,这座城市大约只会提供一根灯杆或电线杆,最多提供一座古塔,树立、树一般挺立在小巷尽头,帮助他证实曾经拥有的暖意和疼痛。
需要树立一棵树、一根灯杆、电线杆、古塔,来安慰中年以后的视野和心境。那像树一般、灯杆一般、电线杆一般、古塔一般的人,是亲爱的人,树立着,安抚野草般的心事、庄稼般的繁芜、花朵般的喜悦、小动物般的寂寞、小路般的伤感、流水般的惆怅。假如有这样一个女人或男人,树立心头,混乱的灵魂就有了秩序和幸福。
现实生活中“树立”起的某些艺术偶像和精英,在聚光灯下接受敬意和掌声时,不会想到自己与一棵树的关系。站在电视摄像机的镜头前,像塑料树一样虚荣,与光合作用没有关系,血管里流动硬币而不是叶绿素。大理石或红地毯上的那些鞋子很昂贵,没有泥土痕迹。那些昂贵的双脚不会进入我们树坑般的内心。他们热爱的、树立在大地上的事物,大概是那些辐射娱乐信号的广播电视塔——一棵以名利为基本立场和世界观的现代城市之树。
在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樱桃的滋味》中,一个老人劝解渴望死去的男主人公巴迪:“我结婚的第三年遇到许多问题解决不了,有一天,我带条绳子想在一棵樱桃树下吊死。碰到一棵樱桃,那么柔软,我就吃了。那么甜!我就吃了第二颗、第三颗……天亮了,一群孩子在树下走过,我就摇动樱桃树,他们吃着滚落一地的樱桃,那么开心。我也捡了许多樱桃,带回家给妻子吃。她还在酣睡。一棵山坡上的樱桃树救了我。问题依旧存在,但我的想法变了……你的想法出了问题。你改变一下想法,世界就会因你而改变。难道你不想再看看落日余晖,不想再看看星星和满月之夜?不想再品尝樱桃的滋味了吗?千万不要!我恳求你。”巴迪被老人的话打动了,开始换一种想法、活法。一棵樱桃树救了两个人。那老人也成了山坡上立着的一棵樱桃树了。
我有没有定力和能力,像一棵树、野生的樱桃树,树立着,使若干人的困顿得以消解?我能否坚守一块泥土、一种立场,在纷纭变幻的天气里,兀自开花落叶?但我很可能只是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羅姆在《上海的街》一诗中所写的那样:“我攒集了如此多无法辨认的发票 / 我是一棵老树,挂满了不会掉落的叶子!”在商品与货币的交易中,长成这样一棵病态的树,是很不舒服的事情。上海街头,充满这样的树。
向旷野里的树、伊朗某一山坡上的那棵樱桃树,学习——把枯涩的眼眶更新成两窝鸟蛋、小鸟、鸟叫,或者是两颗樱桃;夜晚,用热水浸泡双脚二十分钟以上,温习树木在树坑里接受夏日暴雨冲洗时的阵阵眩晕。
责任编辑 杨 枥
汗漫,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水之书》《漫游的灯盏》《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曾获《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孙犁散文奖(2015-2016双年奖)、琦君散文奖(2018年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