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一
一九九零年九月,我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花嘎中学。在那里,我遇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师傅,女的,大名马晓雯。人们称她马老师,或老马;背地里却称她破鞋,或马老妖。
那个九月,花嘎中学新进了几位年轻老师。为了让我们这些嘴上无毛的新手尽快站稳讲台,学校领导煞费苦心,搞了个青蓝工程,即新老教师一对一结成师徒,老教师对新教师进行业务引领,扶上马,送一程。用一把手张校长的话说,以老带新,以新促老,师徒联手,共打天下。张校长非常重视这个工作,特地召开动员大会。张校长的意思,不搞就不搞,要搞就搞出点动静。学校特地规定,师徒结队以三年为期,必要时可以延长,直到徒弟出关为止。期末要进行评比,并张榜公布,对表现好的进行表彰,对表现差的严惩不贷。一句话,师徒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
应该说,这是好事。对我们这些新手来说,有个老手带一带,上手肯定快得多。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老教师过的桥多,吃的盐也多,几乎个个都有独门秘籍。要是运气好,跟了个厉害的师傅,那得少走多少弯路。套用牛顿的话说,那就等于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比别人看得更远。令我冒火的是,教务处那帮人,肯定前世与我有仇,要不怎么让马晓雯当我的师傅?
提起马晓雯,那可是花嘎中学的“名人”。第一天到校,就有同事指着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对我说,那就是马晓雯。马晓雯的年龄感较模糊,像三十五,像四十,也像四十五,说五十也过得去。她身高大概一米六几,鹅蛋脸,学生头,浓密的发丝,五官精致小巧,臉色有点发灰,仿佛落了一层雾。身材不错,细蜂腰,圆屁股,脊梁挺拔,小腿修长结实。可惜的是,不知是不懂打扮,还是对黑色情有独钟,她总穿灰黑衣服。她穿的衣服,几乎全是一个面目,灰黑,单调,呆板。哪怕她换了装,别人也看不出来。在别人看来,她永远都穿着同一件衣服,仿佛已经成了她的皮,不可能再褪下来。
千万别误会,我不是说非要找个漂亮的女老师当师傅。不是的,我绝对没那种意思。你们肯定会说,要想学得会,得跟师傅睡。放心吧,本人不好那一口。我的意思是,师傅长得漂亮固然好,但我最看重的,还是师傅的口碑,有没有真功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道理谁不懂?大教育家孔子说过,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找个好师傅,就像进入芝兰之室,久而久之便成了香饽饽。跟了个坏师傅,等于进入了鲍鱼之肆,久而久之就成了臭气熏天的鲍鱼。
几乎没花多少心思,我就把马晓雯归入了坏师傅的行列。衡量一个老师有没有真功夫,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看他(她)教哪类班级,教什么科目。如果带的是快班,上语数外,这种老师绝对是大咖。如果带慢班,上的不是中考科目(比如生物,历史,地理等),这类老师必定是最不受待见的角色。自从听说要搞师徒结队的消息,我就暗中调查了师傅们的课表。坦率地说,我最想跟的师傅是初三火箭班的文斌老师。文斌大概四十几岁,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是师生公认的大才子。我最不想跟的,就是马晓雯。她上了多个班,但都是慢班;教了几个科目,不是地理,就是生物,或者历史。不用说,她就是个替补,打杂的。教务处硬把她塞给我,就像塞一双破鞋。
不错,马晓雯是许多人口中的破鞋。熟悉学校掌故的人说,马晓雯不是花嘎人,她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从城里下来的。那时候,她还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不过二十几岁。谁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她不学好,凭着几分姿色,勾引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据说,天门村的生产队长,花嘎公社的书记,社长,主任,工作人员等,都钻过她的被窝。最精彩的一次,是她勾引公社的余书记。他们躲在被窝里鬼混的时候,被闻讯而来的书记夫人逮个正着。书记夫人扇了她几大耳光,并叫人把她拖到屋外。虽然是晚上,但不少人还是有幸见证了那精彩的一幕。马晓雯赤裸裸地站在秋风中,双手死死抱住白森森的乳房,如一棵寒风中颤抖的茅草。
听说,她本来可以回城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却没有走。更奇怪的是,她已经老大不小,却绝口不提终身大事。曾有人试探她,说要给她介绍对象,遭到她一口回绝。人们猜测,像她这种女人,当然不甘心只跟一个男人。她是一匹野马,喜欢到处撒野,不愿意被一根马桩拴住。有人说,她对男学生特别好,对女生却特别凶。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她想打那些男生的主意。真不要脸,那么大的年纪了,还想老牛吃嫩草。还有人说,她表面看似老实本分,体内却住着一只风情万种的狐狸。凡是学校里的男老师,她都想找机会下手,将他们一一拖进她的被窝。当她要勾哪一个男人时,体内会发出一种令人沉迷的香味,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香味有魔力,能够控制男人们的心智,使其沦为她的玩偶。就拿张校长来说吧,跟她似乎有某种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作为一校之长,却经常围着她转。大胆推测,小心求证,张校长可能已经着了她的道,上了她的钩。曾有几次,大概是因为她的缘故,张校长与老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甚至发展到动手的地步。一句话,她已经成为女人们的公敌。她们密切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害怕稍不留神,她就把她们的男人撬走了。
公布师徒结队名单时,老师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我脸发烫,全身发热,屁股下的椅子成了火炉。主席台上的张校长还在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我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娘的,老子咋这么倒霉?满脸青春痘的杨大牛,粗矮黑壮,可他的师傅是文斌老师。单薄得像一张纸的邓发富,跟瘦猴没什么两样,可人家却跟了全校最有名的英语老师。脸色蜡黄的柳飞飞,跟一块腊肉差不多,可人家却跟了个数学特级教师。我他妈得罪了哪路神仙,给我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坑?我越想越气,大摇大摆走出会场,准备以上厕所为名,混上几分钟。我走进厕所,对着臭烘烘的蹲坑,拉开拉链,打算撒泡尿,却发现挤了半天,一滴也挤不出来。
大会进行最后一项,师徒依次上台,签结对责任书。我昏头昏脑地走上主席台,发现马晓雯早已站在那里了。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我的大脑有点短路,一时不知怎么办。张校长看了看我,笑着说,大鹏,签吧,以后要多跟马老师学习。
签完字,我低着头,迎着众人的眼光走下了主席台。自始至终,我没有回头看一眼马晓雯。
耳边,响起了杂乱的巴掌声。
二
师徒结对的第二天,马晓雯抱着一叠厚书,来办公室找我。
她还是那副模样,黑衣黑裤黑皮鞋,脸色有点灰,猫一样走进来。老师们看看她,又看看我,脸上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马晓雯微微点点头,脸上挂着惯有的讨好的笑容,朝我這边走来。我的脸忽然烫起来,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她是猫,我是鼠,注定在劫难逃。我愤怒地看着她,仿佛要用刀一般的眼神吓退她,杀死她。可她仍然微笑着,一直走到我的旁边,站住,看了我一眼,把书放在桌子上,轻声说,大鹏,这是给你的资料书。
按理,师傅来了,我应该让座,上茶,好好招呼。可我却没有动,我的屁股仿佛被钉在了椅子上。我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她,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开什么国际玩笑,给我的书?我连自己的书都读不完,哪有时间读她的书?那么厚的书,简直就是一堆砖头,用来垫桌子还差不多。我没有说话,其他老师却骚动起来,纷纷嚷开了。
马老师真够意思啊,连书都给徒弟准备好了。
大鹏,你小子运气好啊,千万不要辜负马老师的一番苦心啊。
哇,多好的书啊,大鹏,够你小子啃一阵子了。
这哪里是堆书,这分明是精神粮食啊。
大鹏,你小子走狗屎运了。
大鹏,还不给马老师让座,倒水?
这帮鸟人,你一句,我一句,笑着闹着。我憋得慌,却不知拿谁撒气。我暗中攥紧拳头,真想朝某张正笑着的脸挥出去。但我知道,我只是想想罢了,根本没有挥拳的勇气,我有什么理由去打别人呢?我越发局促,感觉手脚被无形的绳子捆起来。我盯着桌上那堆书,心底涌起一种冲动,把它们扔出去,就像扔一堆破砖头。但我只能站着,像五花大绑的俘虏。身旁的马晓雯如同一团庞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我感觉喉头发涩发痒,想说点什么,却不知怎样说。我觉得有点不妥,不应该让她一直站着。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师傅。师傅来了,还抱来一堆沉甸甸的砖头,我却把她晾在一边,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我昏头昏脑地站起来,膝盖碰在桌子脚上,生疼生疼。我嘟囔着说,师傅,你,你坐。
马晓雯笑着说,不坐了,我说几句话就走,还有课呢。
马晓雯不坐,我也不好意思坐,只得靠桌子站着。她矮我一头,站在我的侧边,活像个小女生。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那帮该死的家伙全变成了哑巴,埋头做事。办公室里仿佛到处装满了扩音器,马晓雯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落地有声。我知道,其他老师的耳朵早竖起来了,像一只只巨大的漏斗。马晓雯和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掉进那些深不可测的漏斗,就像掉进黑洞,一个字也逃不掉。
马晓雯拍了拍书,说,大鹏,这些书都与教育教学有关,你抽时间仔细看看。
我没有回答,保持固定的姿势,把玩着手里的铅笔。
大鹏,既然我们是师徒,有些话得先说在前头。马晓雯顿了顿,又说。
我只有点点头。
从今天开始,我得按照学校责任书的要求,该干啥干啥。
我说,好的,马老师。
大鹏,你仔细看过责任书了吗?该做什么,如何做,你清楚吗?比如,按照责任书的规定,我必须要做三件事:一是每周至少听你上一节课,作听课记录,写评课意见;二是要经常检查你的教案,并签署意见;三是要收取你的各种资料,比如教学反思,教学论文,教学设计等。我只能按要求做好分内的事情,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上点心。
我机械地点着头,马老师,好的,好的。
马晓雯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我去上课了,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马晓雯说完,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她的背影刚消失,其他老师还魂了,纷纷叫嚷起来,有的甚至打起了口哨。就像一锅死水,忽然被大火烧开,发出气壮山河的声响。几个跟我一同进校的年轻教师,把我团团围住,叫我请客吃饭。我说,凭什么?大牛说,要想学得会,得跟师傅睡,就凭你找了个好师傅嘛。就是,就是,其他人应和着。我瞪了大牛一眼,没好气地说,睡你老母。大牛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气冲冲地说,小子,你说话注意点。我甩开他的手,气冲冲地说,怎么了?就找你老母,有本事,你动我一指头试试。大牛举起碗口大的拳头,却被另外几个同事拉住。他们说,算了算了,开个玩笑。
大牛看了我一眼,指着我说,王大鹏,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杨大牛,你他妈就是个贱皮子。
我抓起一本书,使劲拍在书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牛撇撇嘴,轻蔑地说,小子,有本事,来砸我啊。其他人分成两拨,有的拉大牛,有的拉我。
算了,算了,不过是开个玩笑。
算了,算了,又不是仇人。
算了,算了,该干啥干啥。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劝大牛,也劝我。大牛踢了桌子一脚,气呼呼回到他的座位上,眼睛仍瞪着我,像两盏灯笼。我甩开那些拉扯我的手,厉声喊道,别吵了,都他妈闭嘴。所有人被震住了,他们瞪着大眼小眼,似乎有点晕头。我懒得理睬他们,狠狠一跺脚,大步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我却看见马晓雯直愣愣地站在门侧的窗子下面,如中了定身法。见了我,她仓促地笑了笑,低声说,大鹏,我,我……
我瞥了她一眼,飞快地跑起来,仿佛身后跟着一群疯狗。
三
一个多月过去了,马晓雯的课我一节也没听过。
坦率地说,我很烦马晓雯。她是一个严肃呆板的人,凡是责任书规定的,她总要一丝不苟地做。她倒不要紧,这可害苦了我。比如听课,一周一节,她从不放过。有时候,她还会自作主张,多听几节。更可恶的是,她经常搞突然袭击,从不事先通知我。好多次,当我走上讲台,才看见她坐在最后一排,黑蝙蝠似的挂在墙上。她挺胸抬头,脸色严肃,眼睛一眨不眨。这让我莫名心慌,试想一下,两盏探照灯炙烤着你,那滋味好受吗?此时此刻的马晓雯,俨然化身为正义凛然的女法官,跟平时判若两人。我不敢看她,心里瘆得慌,觉得她的探照灯一直照进了心底。越慌越见鬼,大脑跟不上舌头,满嘴跑火车。别说学生,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东东。课后,她总要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让我说课,说教学反思,找问题,作分析,想对策。每一次,我被整得够呛,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听她唠叨一番。又比如写教案,学校规定徒弟写的教案,必须交师傅过目,签字认可,方可带进课堂。其他师傅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们连签名都懒得动手,吩咐徒弟写好教案后,替自己再写上评语,代签大名即可。这样处理,师傅轻松,徒弟乐意,皆大欢喜。可马晓雯一根筋,我每次写了教案,她非要亲自查阅。每一次,我的教案都被她用红笔划得体无完肤。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叉叉,我真想把教案撕碎,丢进风中。背地里,我骂她老妖婆,甚至附和其他人,叫她一声破鞋。我觉得她就是作,拿着鸡毛当令箭,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要求我必须听她的课。这一点,她还算开明。其他师傅主张,徒弟必须听师傅的课,但师傅可以不听徒弟的课。他们认为,徒弟听师傅的课,可以学习借鉴。师傅听徒弟的课,那是浪费时间,脱了裤子放屁。马晓雯却说,听课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听谁的课尽管去。至于我的课,你来听,我不反对;你不听,我不强求。有了这句话,我就有了不听课的理由。快两月了,我没听过她一节课。有什么可听的呢?看她那模样,估计上课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去听马晓雯的课,并不意味着我不爱学习,自甘堕落。不是的,我并不排斥听课,我只是要听有用的课。时间就是生命,我可不想浪费生命。两个月来,我抱着听课记录本,跑了不少班级,听了不少老师的课。其中,文斌老师的课听得最多。他每次见到我,都会用亲切的目光看着我,叫出我的名字。他不止一次笑着说,大鹏真好学,老马有个好徒弟啊。听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百味杂陈。又丑又黑又笨的大牛,却遇上这么好的师傅。而我呢,遇上的不是师傅,而是一个坑,一个深不可测的坑。
不愧是名师,文斌上课架势十足,声音洪亮,如同撞钟。他站在讲台上,腰板挺直,面色严肃,俨然一尊不可侵犯的神。若有学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就抓起一个粉笔头,嗖地扔过去,正中目标。被击中的学生猛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哇哇怪叫,引起哄堂大笑。我很佩服他的“枪法”,指哪打哪,百发百中。有一次,我学着他的样子,捡起一颗粉笔头,朝某个学生掷去。没想到,粉笔头不听使唤,飞到了另一颗脑袋上。这事搞得我很尴尬,再不敢轻易用这招了。不过,这不影响我对文斌的崇拜。文斌对付学生的招数多着呢,这招不行,可以换别的招。比如,如果学生未完成作业,文老师会让他们靠墙站成一排,举起他那把沉甸甸的戒尺,从这边敲到那边,又从那边敲到这边。他挥舞戒尺的样子威风极了,就像一个英雄。于是,我也准备了一把戒尺,准备必要时大开杀戒。文老师说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严师手下出高徒。玉不琢不成器,学生嘛,不打不骂没出息。可惜的是,我第一次举起戒尺,就被马晓雯撞见了。她不分青红皂白,收缴了我那块崭新的戒尺。
那是一个下午,几个男学生把一只大肚子青蛙用纸裹住,放进某个女同学的桌箱里。女同学拿书的时候,却碰到一个大纸团。她把纸团拽出来,打开,赫然看见一个面目可憎的肉团。她跳起多高,发出凄厉的惨叫。我查明情况后,把几个男生叫出来,命令他们靠墙而站。我举起戒尺,指着排头的男生说,把你的手伸出来。那男生把手伸出来,迟疑着打开手掌。我指着他的手掌说,你的手是不是发痒?他的手抖索起来,如风中的干树枝。我的戒尺带着风声,准确无误地拍到他的手掌上,他蓦地发出惨烈的尖叫声。
我正打得过瘾,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马晓雯。她脸色铁青,厉声喝道,你给我住手。我瞟了她一眼,说,凭什么?她恶狠狠地说,凭我是你的师傅?她的眼睛盯住我,一字一句地说,放开手。我忽然莫名心慌,丢开了戒尺。
我丢掉戒尺的那个下午,心情很不好。马晓雯拿走了戒尺,还凶巴巴地警告我,从此不准再用,如果不听招呼,她就把这事上报教育局。他娘的,文斌可以打,我什么不可以打?摊上这样的师傅,我还能有什么前程?
我情绪低落,回到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看着窗外灰突突的天空。妈的,当初被鬼迷住了心窍,怎么报考了师范?办公室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跑哪儿去了?我忽然感到无比的孤单,觉得这屋子就是一间冰冷的墓室;而我,是一只不受待见的孤魂野鬼。我看着浅灰色的云朵慢慢下沉,仿佛看见了我二十几岁的人生。也许,我注定只能走在一条光秃秃的的路上,连一根草也没有。
门外有个人影晃了晃,走了进来。很意外,来人是张校长。他身形消瘦,穿着黑色大衣,像一柄黑铁铸成的长剑。
张校,你坐。我站起来,招呼他。
他摆摆手,坐吧,坐吧。
张校坐下后,掏出一盒烟,甩了一根给我,自己叼上一支,边划火柴边说,怎么?一个人发呆?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
我摇了摇头。
张校吸了口烟,问,你听过马老师的课吗?
我愣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张校说,为什么?
為什么?还能为什么?张校长的话激怒了我,我觉得鬼火直往外冒。我抬起头,看着张校长,大声说,很简单,因为没有必要。
张校说,你没听过,怎么知道没必要?
我想起人们说的那些传闻,不由冷笑说,你为什么总护着她?
张校长吸了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沉稳有力地说,我没维护她,大鹏,她是你的师傅,你应该尊重她,懂吗?
我没好气地说,师傅?她也配?
张校顿了顿,说,这样吧,我们明天一起去听她的课。
为什么?我问。
你去听一次,如果还是觉得她不配,我给你换人,怎么样?
我笑了笑,说,张校,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张校也笑了笑,放心,这话是我说的。
张校站起来,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四
马晓雯的课全在下午。原因很简单,她上的都是副科。早上空气好,学生精力充沛,全部被主科霸占。这好理解,中考升学率是学校的生命线,得优先安排考试科目。这就好比坐主席台,最好的位置给大领导,然后二领导,再到三领导……至于平民百姓,当然只能坐在主席台下了。
那天下午有太阳,白亮亮挂在天上。没有风,树木一动不动,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灰尘味。十月的阳光虽然没有多少热度,但因为花嘎处在大山包围之中,空气便显得格外沉闷。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如站在一口大锅里,头顶捂着厚重的被子,却怎么也掀不开。作为老师,最怕在这样的天气上课。当你走进教室,你会看见台下的学生躺倒一片。我跟着张校长沿着那条弥漫着呛人灰土的水泥路走向教学楼时,心里不禁暗想,马晓雯栽了,就算她有三头六臂,她也栽了。
下午第三节课的预备铃敲响了,我跟着张校走进了初二(3)班的教室。马晓雯站在门边,朝我们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习惯性的讨好的笑容。她还是那副模样,黑衣黑裤黑皮鞋,脸色有点灰。张校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径直走向教室的后方。我也没有说话,瞟了她一样,竟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同情。下了这节课,我跟她再不会有半毛钱的关系。
第二道铃声响后,上课开始。让我惊异的是,学生们并未如我所想那样,东倒西歪,倒下一片。相反,这些家伙仿佛服了兴奋剂,一个个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如奔赴战场的革命小将。马晓雯喊了声上课,学生齐刷刷站起来,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学生坐下后,马晓雯开始讲课。这时候,我忽然发现马晓雯变了,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不再动不动缩肩膀,垂脑袋,而是挺起了胸,抬起了头,仿佛一株挺拔的白杨。她在笑,但不再是那种低声下气的笑,而是灿烂如花的笑。更诡异的是,她脸上灰色消失了,竟然变得红润起来。不得不承认,此时的马晓雯,真有几分端庄几分漂亮。如果不是那身黑衣服,我几乎不敢相信,站在台上谈笑风生顾盼生姿的女人,竟然就是马晓雯。
我不想过多地描述那节课,哪怕我用尽全力,也无法把那堂课真实再现出来。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再多的描述毫无用处。我只想说,那堂课跟我以往见到的课不太一样。从头至尾,马晓雯像一个高明的导游,用生动形象、声情并茂的语言,牢牢地抓住了学生,也抓住了我。她笑靥如花,把我们带入一个又一个新奇的世界。没有一个学生打瞌睡,他们精神抖擞,争先恐后地提出各种问题,甚至展开热烈的争论。我提醒自己,不要被表象迷惑,马晓雯是只老妖精,也许她暗中动了手脚。我就像一个挑剔的游客,对面前的风景吹毛求疵。可是,随着课程不断展开,我也被她带着走了。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融入其中,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其中有一个环节,堪称惊艳,我忍不住要提一提。生物教材的编排,有一个基本规律,即在每个教学点之后安排课外实践。对于这个内容,几乎就是聋子的耳朵,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视而不见。一般情况,老师讲完知识要点,一堂课也就结束了。马晓雯讲完知识点后,我以为她顶多安排几个练习,这堂课就算大功告成了。没想到,她并没有结束的意思,而是让学生翻到“课后实践”。课后实践的标题是“我也要当标本员”,下面有几行文字,简单介绍了“标本员”这一职业,以及如何制作简单的动物植物标本。我真想不出,这有什么可讲的,还能讲什么。没想到,马晓雯却讲起了标本员需要掌握哪些知识,如何开展工作,如何制作标本。她说,制作标本是标本员的主要任务之一,他们用智慧和才能,留住了无数转瞬即逝的美丽。比如一片树叶,绿过了就要枯黄;一朵花,开过了就要凋零;一只蝴蝶,飞过了就要死亡。怎样才能留住这些美丽的诗意的精灵呢?那就是标本。不错,标本让它们永葆生机,青春不老。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面前的塑料箱。学生们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弯下腰,如同变魔法,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张树叶,绿的,红的,粉的,紫的……,方形,圆形,长形,椭圆,三角状……颜色不一,形状不一。那些普通寻常的叶子,忽然间聚集在一起,竟产生了一种令人震撼的效果。看着举起一片片树叶的马晓雯,我不由产生一种错觉,她成了一棵树,头上长满了叶子。
展示了树叶,她把手伸进箱子,笑了笑,忽然拿出一朵映山红。学生发出一阵惊叹声,有的甚至从座位上蹦起来,伸长脖子,盯着火一样的映山红。不过,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她如同魔术师,不停地变出各种各样的花,五彩缤纷,万紫千红。转眼间,讲台上仿佛成了一个花圃,而她笑盈盈地站在花朵之中。在这深秋十月,看着那些花朵,我们仿佛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这还没有完,她又笑了笑,变出了一只只蝴蝶。十月的花嘎,天气已经逐渐变冷,早就没有了蝴蝶的踪影。可现在,一只只大的小的,五彩斑斓的蝴蝶振动翅膀,翩翩飞来,落到那些花上。刹那间,讲桌上花团锦簇,彩蝶纷飞。在这万木萧索的深秋,我却感觉自己走进了春意盎然的春天。恍惚中,我觉得我们正迎着春风,走进草长莺飞的三月,走向彩蝶纷飞的田野。
叮铃铃,下课铃声把我拉回现实。张校长拍拍我的肩,轻声说,那些标本,全是马老师自己做的。
我张了张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天,那得花多少功夫啊。
知道吗?马老师有一间标本室,里面摆满了各种标本,有机会,你去看看。对了,她那里还有枯叶蝶,枯叶蝶,你听过吗?那可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标本啊。
枯叶蝶,枯叶蝶是什么?我其实并不清楚,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张校长站起身,说,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喊道,张校长。
张校长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了?
我说,时间不早了,这样吧,叫上马老师,我想请你们吃顿便饭。
张校笑了笑,说,哦,大鹏开窍了啊。
马晓雯走下讲台,站在门边等我们。我脸发热,跟着张校长走过去。马晓雯说,去我办公室,评评课,提点意见吧。张校摆摆手说,课就不评了,马老师的课,我只能学习。说着,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低下头。
走出教室,张校转述了我的意思,时间不早了,找个馆子,坐一坐,聊一聊。马晓雯连连推辞,说不必客气。张校说,这是大鹏的意思,跟了师傅这么久,他要表示表示感谢;另外呢,他也想借这个机会,跟你交流交流。马晓雯想了想说,那这样吧,去我那里,炒几个小菜,我们三樂呵乐呵。我赶紧说,不行不行,马老师,不,师傅,让我表表心意吧。
马晓雯说,大鹏就别争了,去我那儿吧。
张校说,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去马老师那儿。
顿了顿,又说,大鹏,菜算马老师的,酒由你负责,去校门口小卖部提两瓶好酒,我们好好喝几杯。
我赶紧说,好的,我马上去。
马晓雯摆摆手,不行,我不喝酒的。
张校说,今晚得破例,喝几口吧。
五
校门口有个小百货店,经营各种文具,兼卖烟酒。走在两旁长满杂草的水泥路上,我的脑海里全是马晓雯的影子。听了她的课后,我发现她跟人们说的不太一样。如果说其他人的师傅算作高手,那我的师傅就是蒙面人。
我挑了两瓶青酒,还有几包小吃。青酒是小卖部最好的酒,包装袋上写着那句著名的广告词:喝杯青酒,交个朋友。我提着袋子,沿着水泥路返回,走过教学楼,走过操场边的新楼,向树林里的老楼走去。学校有两栋教师宿舍楼,年代久远的那幢称老楼,后来建的那幢称新楼。老楼只有两层,站在校园西边最偏僻的树林里,给人一种很落寞很古旧的感觉。新楼修在操场边,五层,光鲜亮丽,可以用高大上来形容。老师们争先恐后地搬进了新楼,只有三四个老教师还住在老楼。于是,老楼越发显得落魄,就像破败的古迹,或死寂的冷宫。马晓雯不愿意去新楼,坚持留守老楼。有人说,你傻啊,咋不去?她说,都去新楼了,老楼怎么办?问的人就笑,还能怎么办?不就一幢破楼吗?它自己待着呗。马晓雯还是不去,她说老楼树多,她喜欢树,喜欢树叶。这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是疯话,就是傻话。女人们则说,马晓雯之所以留在老楼,是因为那里人少,钓男人方便。
走过操场的时候,大牛他们正在打篮球。见了我,他们把球放下,像几只敏锐的猎狗,嗅了嗅鼻子,围了上来。我赶紧把袋子往身后躲,连声说,你们要干什么?大牛打量着我手里的袋子,阴阳怪气地说,大鹏,你这是要干啥?我说,关你什么事?大牛撇撇嘴说,行啊,王大鹏,你这是要去找马老妖?哈哈哈。我顿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忍住了。我推开大牛,大步向老楼走去。身后响起了尖利的口哨声,还有嘎嘎嘎的笑声。
老楼站在树林深处,绛红色的墙体斑斑驳驳,上面还留着几条标语。由于年代久远,红色油漆已经剥落,看不分明。仔细看了看,勉强认出其中一条,内容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有一条,能看清后半句:哪里需要哪里搬。前半句已经风化,只剩下残破的笔画。我看了又看,勉强认出最后一个字:砖。
马晓雯住在二楼,位于最边上,与几株大树咫尺为邻。几丫树枝伸到她的窗边,缀满了茂密的微黄叶片。两三只鸟站在枝头,好奇地盯住我。门大开着,我看了看那些鸟,径直走了进去。张校坐在客厅里,嘴上叼着一支烟,面前放着一杯茶,手里拿着一本书。我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问,张校,马老师呢?他头也不抬,指了指另一间屋,说,在炒菜。马晓雯拉开门,探出头说,大鹏来了,先喝杯水吧。我赶紧说,马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马晓雯说,不用不用,马上就好。说完,缩回头,屋里立即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坐下后,认真打量起这小小的客厅。好家伙,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书屋。几面墙壁挂满了木头书架,书架上摆满整整齐齐的书。那些书很干净,一点灰尘也没有。看得出来,主人对它们照顾有加。我不由感叹,这哪里是客厅,分明是一个小型图书馆啊。除了客厅厨房,还剩下两个房间,门上挂着锁。我暗想,一间肯定是卧室,另一间呢?难不成就是标本室?
张校长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问,大鹏,发什么呆?
书真多啊,能看完吗?我说。
张校笑笑说,大鹏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后要多读点书。教师嘛,要给学生一滴水,你得有一桶水。
我说,好的,张校。
我走到一面书墙下,随手取下托尔斯泰的《复活》,翻阅起来。
不大一会儿,马晓雯端着两盘菜走出来。我放下书,要去厨房帮忙,马晓雯忙说,不用不用。張校说,马老师别客气,让大鹏打打下手吧。
我走进厨房,帮忙端菜,拿碗,拿筷子。
天色暗下来,仿佛一块黑色的旗帜从天降落。桌子上摆满了菜盘,色香味俱全。没想到,我的师傅居然是个隐藏很深的大厨。她炒的那些菜,看上去像一盘盘精心雕刻的花朵。此时,窗外树影绰绰,随风摇来晃去,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马晓雯取下腰间的围裙,拉上窗帘,打开了电灯,招呼我们围桌而坐,斟上酒,拿起筷子,吃喝起来。
那天晚上,平时滴酒不沾的马晓雯喝高了。我作为徒弟,平时对她大不敬,想多敬她几杯,以表示歉意。我并不是要把她灌醉,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给她倒酒的时候,特意加以控制,尽量少一点,再少一点。张校懂我的意思,故意不看酒杯,随我怎么弄。不过,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几乎每次倒了酒,马晓雯总要端起三个酒杯,摇一摇,看一看,然后将少的那杯递给我,或递给张校。我跟她争辩,她却说,你倒的酒,必须我们先挑,这是规矩。这样争论了几次,马晓雯把酒瓶夺过去,说由她担任司令官,公正执法,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几杯酒下肚后,马晓雯面色红润起来。咋看上去,就像二十几岁的女子。她谈笑风生,笑声响亮,跟平时判若两人。如果时光倒退二十年,她肯定是个大美人。可叹的是,当她从酒精的麻醉中醒来,当她走到众人面前,却永远只能是灰色面庞,黑衣黑裤黑鞋子,满脸讨好的笑。
干掉两瓶酒后,我们都有了八九分醉意。马晓雯站起来,身子歪了歪,差点摔倒。我赶紧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她歪头看着我,说,大鹏,谢谢你啊。我说,师傅,应该是我谢谢你。她拍了我的肩膀一巴掌,大声说,大鹏,谢谢你啊,师傅真开心。说着,又拍了张校的肩膀一巴掌,高声说,谢谢你,张虎子。张虎子是张校的小名,她竟然脱口而出。可见,她确实醉了。
张校说,晓雯,该说谢的人是我,这么多年,你一直支持我的工作。
我岔开话题说,师傅,我有个请求,不知能不能讲?
说啊,怕啥。
我说,师傅,我想看看你的标本室。
马晓雯从腰间摸出一挂钥匙,晃了晃,说,走,去标本室。
马晓雯打开其中一间屋子,拉开灯,招呼我们进去。老天,满屋子摆满了各种标本,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几只野鸭站在草丛中,或低头觅食,或引颈高歌,或蜷缩身体,或嬉戏打闹。一只苍鹰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张开宽大的双翅,似乎就要一飞冲天。两三只小麻雀站在电线上,好像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只大黑猫趴在桌子下,眼睛蓝幽幽的,竖着耳朵,似乎正在探寻老鼠的踪迹。有一面墙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叶,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黄的绿的红的紫的,五彩缤纷,琳琅满目。另一面墙上,则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竞相争艳,百媚千娇。更妙的是,花丛中飞舞着几只蝴蝶,它们舞动着翅膀,正从一朵花飞往另一朵花。几只小蜜蜂,飞舞于花丛中,似乎正嗡嗡叫着,忙着采撷花蜜。又有一株古树,上面停着一只乌鸦,似乎正呱呱怪叫。它的眼睛,闪着诡异光芒,俯视着一片秧苗。三三两两的蝗虫趴在秧苗上,大快朵颐,全然不知身后的危险……
张校和我看着这神奇的景象,不由啧啧称奇。马晓雯告诉我们,她最喜欢制作植物标本,以及昆虫标本,方法简单,操作容易。她最不喜欢制作动物标本,因为要动刀子,要见血。一般情况,她是不做动物标本,因为她不喜欢杀掉它们。不过,特殊情况例外,比如动物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去。这种时候,她会拿起工具,把它们制成标本。理由很简单,把它们做成标本后,它们也就有了第二次生命。马晓雯指着那只苍鹰说,它是她从山崖下捡来的,它当时奄奄一息,伤口化脓。如果不是她,它肯定早已腐烂,化成了灰土。她又指指那只猫,说它被一辆车碾死了,像一张皮。她把它捡回来后,花了很多功夫,终于让它活过来了。直到今天,它仍然活得好好的,还会一直活下去。
马晓雯滔滔不绝地说着,如专业的解说员。我们跟着她,像两个好奇的游客,沉浸在她的讲述之中。当她走到一个半人高的玻璃柜面前时,忽然停下了脚步,讲述戛然而止。她伸出手,扶着玻璃柜,目光直直地望着里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了一片枯叶,放在玻璃柜中央。那是一片非常不起眼的枯叶,黑褐色的纹线,长着几个霉斑。我觉得奇怪,这样一片颜色枯槁的叶子,却郑重其事地放在玻璃柜里,还放了干燥剂和防腐草,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师傅,这是什么树叶?我问。
马晓雯久久看着那片枯叶,脸上浮现出凄迷的神色。渐渐地,她的眼眶红了,溢出了晶莹的眼泪。我感到很奇怪,她怎么了?如同丢了魂。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瞥见张校朝我使了个眼色,只得把话吞回去。
马晓雯回过神来,低头擦了擦眼睛,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张校说,晓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对,不想了,不想了。
马晓雯低着头,轻声说,大鹏,你错了,这不是树叶,这是枯叶蝶。
枯叶蝶?
对,枯叶蝶!
枯叶蝶,枯叶蝶是什么?
枯叶蝶是一种蝴蝶,当它阖起两张翅膀的时候,像生长在树枝上的一张枯叶。马晓雯顿了顿,又说,可是,如果它张开翅膀,比最美的蝴蝶还要美。
我看着那片干枯的树叶,看不出有什么美丽。
马晓雯叹了口气,这只枯叶蝶,已经停在这二十多年了。我从来不敢碰它,只隔着玻璃看看,我担心稍一触碰,她就变成粉末。
张校插话说,大鹏,别纠缠马老师了,时间不早,我们该走了。
马晓雯说,没事的,再聊一聊啊,时间还早。
我说,师傅,你醉了,早点休息吧。
六
张校醉得不轻,走路摇来摆去,成S状。我担心他把自己甩出楼道外,直接从楼上飞下去,只得把他拖到肩膀上,半背着他下楼。
到了楼下,他活了过来,叫嚷着,要我放开他。我说,张校,你行吗?他喘着粗气说,没问题,大鹏啊,你有个好师傅,以后要多向她取经。我抬头望望树梢上的弯月,仿佛看见了马晓雯弯弯的眼睛,正从天上看着我呢。我点点头,说,那是必须的。张校说,跟了这样的师傅,你是掉到金矿里了。
周围的大树寂然而立,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星星点点地漏下来。张校蹲到一棵树下,弯着腰咳嗽,吐出一堆污物。我走过去,打算给他拍拍背,但他已经扶着树干站起来,低声说,大鹏,别过来,臭。我停住脚步,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胡乱擦了擦嘴巴。他抬头望了望楼上,轻声说,你师傅应该睡了,走吧,我们去林子里坐坐。
我也正有此意。说实话,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正想问问他呢。我们踩着萤火虫般飘忽不定的月光,向林子里走去。张校在前,我在后,谁也不说话。走了一会儿,张校停下脚步,回头说,坐会儿吧。他的面前,站着一株粗如水缸的大枫树;树下有个水泥棋盘,棋盘旁边放着两个石凳。正好,一人一个。
张校说,可惜,光线太暗,要不可以下一盘棋。
我抬头望了望,说,可以把月亮摘下来啊,挂在树上,不就有灯了吗?
大鹏,是醉了?净说废话。
张校,你说的不也是废话吗?呵呵。
张校打了我一拳,笑着说,这小子,油腔滑调。
我们对桌而坐,如果有人看见我们,一定以为是两个对弈的。事实上,我们不过是两个酒鬼。黑夜真好,它把一切都变得混沌模糊,谁也看不清谁。就像现在,张校坐在面前,近在咫尺,我却看不清他的脸。几朵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石頭雕像长出了白色花朵。我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觉得他丢掉了平时的威严。他平时开会的时候,总挺直腰坐在主席台上,黑脸没一点笑容,瞪着一双鹰眼,让人不寒而栗。可现在,他佝偻着脊背,就像一尊雕像。我坐在大树的阴影里,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有什么可怕的呢,此时此刻,他不过是个醉酒的糟老头。
我问,张校,你觉得我师傅是一个怎样的人?
张校说,废话,当然是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
可是,为什么人们总说她是破鞋,老妖?
张校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上,吸了一口,说,大鹏,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人们那样说她。
张校将烟头丢到地上,咬牙切齿地说,他们除了嚼舌根,还能干啥?
沉默了一会儿,张校掏出一支烟,叼到嘴上。他抬起头,望着高高的树梢,望着忽隐忽现的月亮,吸了口烟,缓缓说,大鹏,你见过飓风吗?你太年轻,怎么可能见过?但我见过,长达十年之久的飓风,想不到吧。那是一场怎样的风啊,飞沙走石,排山倒海,遇树拔树,遇山毁山,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摧毁一切,席卷一切。天地间安装了千万个高音喇叭,把风声无数倍放大,惊天地,泣鬼神。面对那样的风,人不过是片树叶,轻飘飘,满世界乱飞。那样的风,谁想遇上?谁遇上谁倒八辈子霉。很不幸,我碰上了,马晓雯也碰上了。还有数不清的人,也碰上了。我的事不提,其他人的事不讲,我就说说马晓雯。
二十多年前,马晓雯是贵阳某中学的语文老师。她那时刚二十出头,人美,会唱歌,还能写诗,是学生最欢迎的教师之一。她有个男朋友,姓鲁,名不详,与她在同一所学校。马晓雯提起他,总称他为老鲁。她总是说,老鲁这样,老鲁那样。看得出,她很喜欢老鲁。老鲁是也是语文老师,二十七八岁,爱好广泛,唱歌,弹琴,拉二胡,吹笛子,打篮球,爬山玩水。用今天的话说,老鲁是个全才。不过,老鲁最喜欢的事情,却是制作标本。他天赋过人,没费多少功夫,却掌握了制作标本的诀窍。他制作的标本,看上去跟活的一样。有人说,他制作的不是标本,而是艺术。
马晓雯与老鲁谈了几年恋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谁料,大风起兮云飞扬,牛郎织女各一方。厄运从天而降,老鲁的三个女学生受到某位校领导的指示,忽然站出来举报老鲁,说老鲁耍流氓,乱搞男女关系。事实上,老鲁怎么可能耍流氓,他眼中只有一个马晓雯,怎么可能对十几岁的初中生下手?几个女生之所以要诬告他,目的是为了上高中。那年头,不是成绩好就能上高中的,只有得到学校领导的支持,才有机会上高中。一句话,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那位校领导早就看老鲁不爽,下定决心要将其搬走。于是,他拿上高中作为筹码,俘虏了几个懵懂无知的小女生,把她们变成了指向老鲁的枪。老鲁不懂人情世故,是只笨鸟,一打一个准。要知道,耍流氓是很重的罪,老鲁被批得很厉害,惨遭游街,示众,殴打,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后来,老鲁被下放到某个农场,接受改造。马晓雯因为与老鲁的关系,也被下放到花嘎的天门村。
马晓雯来花嘎之前,偷偷去见了老鲁一面。老鲁什么也不敢说,只从怀里拿出一张枯叶标本,郑重其事地放到马晓雯的手里。马晓雯捧着那张枯叶,不解地看着满脸伤疤头发凌乱的老鲁。老鲁告诉她,这不是枯叶,这是枯叶蝶。枯叶蝶是一种很少见的蝴蝶,它们停栖的时候,看上去像一片要凋零的枯叶,又枯槁又憔悴。有风的时候,它的翅膀微微颤动,就如枝头苍黄的树叶,仿佛要随风坠落。别看它们不起眼,一旦它们展翅飞舞的时候,色彩斑斓,堪称最美丽的蝴蝶。
马晓雯带着枯叶蝶,来到了天门。在此之间,她认真接受改造,喂猪、割草、犁地、锄禾、担水、掏大粪……该干的都干了,不该干的也干了。你想想,一个娇滴滴的城市女孩,忽然被扔到这山旮旯,得受多少苦?不过,这些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就此打住。我重点要说的,是老鲁与马晓雯的爱情。
老鲁改造几年后,终于熬出了头,被召回学校,重新当了老师。老鲁托人给马晓雯带了封信,叫她争取早日回城。他还说,马晓雯回城之时,就是他们結婚之日。老鲁已经老大不小了,父母天天催他,叫他赶紧找个女的结婚。他们发动亲戚朋友,轮流给老鲁介绍对象,但都遭到老鲁的拒绝。老鲁说,他只有一个马晓雯,他要等她回来。
回城,成了马晓雯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她拼命表现,把自己当男人用,当牛马使,就是想得到相关领导的肯定,早日拿到通行证。她首先要面对第一关,就是生产队长。县官不如现管,干得再多再好,如果生产队长不点头,她也逃不出五指山。生产队长姓牛,大名牛红兵,人称牛罗汉。此人矮壮,满头乱发,满脸麻子,满嘴口号。他靠造反起家,当上了生产队长,俨然成了村里的皇帝。狗日的,心蒙了层猪油,不想如何抓生产,只想着斗人整人。谁要是得罪他,落进他的狗肉汤锅,不死也要脱成皮。有个人看不惯他的做派,顶了他几句,犹如捋了虎须。他组织人马,给人家捏造了许多罪名,挂牌游街,下跪,群殴,辱骂,泼粪……那人不堪其辱,最终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他死的样子真可怕,伸着长舌头,像一段干硬的木头。
马晓雯提着两瓶酒,去找牛罗汉。牛罗汉打着官腔,说什么农村天地广阔,正好大展拳脚,叫她别成天想着回城。马晓雯好说歹说,他就是不点头。他的眼睛如长了翅膀的苍蝇,飞到马晓雯的脸上,胸上,屁股上。涎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像一条线,慢慢延长,忽然啪嗒一声,掉落到地上。
后来,马晓雯又去找过他多次,不是提酒,就是送烟。牛罗汉狗日的,酒照喝,烟照抽,就是不办事。马晓雯一次次央求她,他却打哈哈,推三阻四。他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使劲盯着马晓雯的脸蛋,胸部,屁股,大腿。最后,牛罗汉忍不住了,对马晓雯说,如果你有诚心,就陪我喝顿酒吧。马晓雯从未喝过酒,但不敢得罪他,只得点了点头。牛罗汉叫马晓雯坐下,打开酒瓶,给她倒了一大碗苞谷老烧。那种酒是当地人用土酒药自酿的,味道重,度数高,后劲足。牛罗汉抬起碗,跟马晓雯碰了碰,一口干了。马晓雯抬起酒,皱着眉头喝了一小口,连连咳嗽。她感觉她喝的不是酒,而是火,跑到哪里,烧到哪里。牛罗汉说,怎么,我都干了,你还不干?看不起我这个粗人?马晓雯忙说,不是的,不是的。牛罗汉说,那就赶快干。马晓雯说,队长,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会喝酒。牛罗汉站起身,撇撇嘴说,那就算了,你走吧。马晓雯呆了一下,缓缓举起碗,颤声说,我喝,我喝。说完,闭上眼,张大嘴巴,猛然把酒灌进喉咙。她放下碗,抖索着坐到凳子上,顿觉肚里烈火熊熊,心肝肺肠胃仿佛已被烧焦。她勉强睁开眼睛,眼泪猛然冲了出来。大脑越来越沉,她咬咬牙,举手擦了擦满脸的泪水。牛罗汉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下。马晓雯挪了挪身子,哑着嗓子说,队长,酒已经喝了,可以了吧。牛罗汉似笑非笑,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说,晓雯,如果你有心,就留在这儿陪我一晚。马晓雯伸手抓起面前的酒瓶,要砸牛罗汉的脑袋。牛罗汉抓住她的手,夺过酒瓶,使劲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马晓雯起身要跑,却被牛罗汉一把抓住,拦腰抱了起来。马晓雯拳打脚踢,却无法摆脱牛罗汉的控制。他粗壮的手臂如铁链,将她死死锁住,休想移动分毫。马晓雯张开嘴,咬住了牛罗汉的手臂。牛罗汉叫了一声,将马晓雯举起来,使劲扔到地上。马晓雯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可叹的是,马晓雯还是没拿到回城的批文。牛罗汉告诉她,他只是一个小队长,马晓雯还得找公社的领导。公社的领导很多,最大的是公社书记,其次是社长,还有各位主任,以及各位工作人员。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人,看马晓雯与他好过一场的份上,他会设法牵线搭桥,让马晓雯认识他们,早日拿到回城的批文。
从那以后,经常有男人趁着夜色,敲开马晓雯的房门。那些人中,也许有书记,有社长,有主任,或许什么都不是。每次有人来,马晓雯总要喝掉一瓶高度烈酒。她准备了很多酒,都是当地的低价高度酒,就放在她的床头。每次来了客人,她就抓起一个酒瓶,拧开盖子,对着喉咙咕咚咕咚灌进去。
马晓雯豁出去了,她抱定一个决心,竭尽全力让那些人高兴。她不会傻到把希望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而是寄托在所有人的身上。她用肉体作为资本,进行豪赌。万一运气好,他们中的某个人愿意帮她一把,那她就赌赢了。她不图多,只求赢上一次,就已经足够。可叹的是,她是个倒霉的赌徒,竟然一次也没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