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群
1
车到凤凰,天已将暮,一团青霭在窗外流动,公路两旁树影滞重,这是有雨的迹象。在风桥附近的一家临河客栈,我卸下了行李。
女主人姓吴,四十多岁,土家族,身材瘦削,走路风快,用僵硬的普通话热心地指给我沈从文故居和墓地的方向。
问她陈渠珍墓园在何处,她疑惑地摇头,说没有这个人。我告诉她墓园在南华山森林公园,但不知具体位置。她立刻伸手一指说,后面就是南华山,但没有你说的这个人,你肯定搞错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一份简易资料“不完全”记录着凤凰的人杰:清道光二十年后的短短36年间,凤凰出提督20人,总兵21人,副将43人,参将31人;民国时出中将7人,少将27人;在离我们最近的时间轴上,被世人熟知的凤凰人有民国第一任民选内阁总理熊希龄、著名作家沈从文和著名画家黄永玉。
在这份名录里,陈渠珍无疑是不该被漏掉的硕大黑矿,他独自幽明,以不可思议的经历给凤凰添注了许多传奇。
他年少时入沅水校经堂和湖南武备学堂就读,1909年以援藏军一标三营督队官的身份随川军入藏并邂逅西原,随后武昌起义暴发,他携西原及115名湘黔籍官兵准备取道羌塘大草原翻越唐古拉山返回内地,却误入雪域荒漠,期間断粮五月,绝火两月,历时七个多月步行一万多里才抵达西宁,生还者仅剩7人,西原也病殁长安。上世纪二十年代,他开始崛起湘西,收编土匪,整肃军纪,兴办实业,怀着“礼运大同”的理想,以“保靖安民”的治军策略在湘西创下了“弦歌之声遍及苗乡”的平和局面。经他收编训练的“土匪杂牌军”,在抗战初期的嘉善之役中,以惊天泣地的勇敢无畏取得了抗战史上让人难以置信的战绩。其后几经战乱,被迫下野又东山再起,1949年他审时度势,在凤凰宣布和平起义。1952年,患喉癌在长沙去世。六十年后的2012年,归葬于凤凰南华山。
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影响着凤凰人陈渠珍,他渴望用建功立业为湘西父老造一片安乐之邦,最后能名垂青史、光耀先祖。但历史往往经不起推敲和预设,他戎马血战都无法实现的宏愿,沈从文用一支笔不经意间就做到了。
2
雨,终于落了下来。
我从客栈的后门走出,按照楼下孙先生的指引,穿过一条不惹眼的小巷,再沿着一道两旁建有民房的土坡走到尽头,就可以到达南华山的山脚。
孙先生对我坚持上山的行为深表不解,他一再好心地告诫我,山路湿滑,一个不熟悉地形的外地游客,在山中逗留会很危险!他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就像他对陈渠珍一无所知一样,我对南华山的地貌特征、陡峭程度也毫不知情。
但这座山无论怎样深不可测,总有一片沉敛的幽静属于“湘西王”陈渠珍,他耗尽一生的铁血传奇,最后却以侠骨柔情的另一面归于这片故乡的墓园。
我很快理解了女房东对陈渠珍出人意料的陌生,因为没有人能给我一个像样的答案。我在古城问过很多居民,他们总是犹疑地重复着那个名字,然后缓缓摇头,眼神空洞茫然,那一刻,他们一定对自己凤凰居民的身份产生了莫名的困惑。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个曾统领湘西长达二十多年的军政长官,一个被凤凰滋养出狷介血性的乱世枭雄,一个集杀伐果决与书卷才气于一身的传奇人物,却在许多凤凰后裔的记忆里被逐渐清空。他们对沈从文的熟悉如触目可见的沱江水,却不知道如果没有陈渠珍的影响,也许根本就没有后来的沈从文;他们熟知张兆和与沈从文的婚恋过程,却对藏女西原追随陈渠珍的生死悲情一无所知。这确实让人感慨万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个人以英勇外力留下的痕迹再深,也难以代代相承。
细雨如织,市井之声在身后渐渐远去,古城像一幅素色水墨,只剩下隐约的黑瓦飞檐。
眼前密匝匝罩上了一屏初秋的深绿。在陡峭的山石丛林间上行约二十分钟后,一座风雨长廊赫然在目。入口处竖起一道简易木牌坊,沉香色的横额上是书法家黄苗子的手书——凤凰陈公渠珍之墓。
3
二十岁的沈从文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最终是以一手漂亮的誊写功夫,做了统领官陈渠珍帐下的一名文书,领中士军衔以及每月九元的一份薪饷。当然他更不会想到,这位统领官带给他的,将远远超出这一切。
两年前,他正是青春荷尔蒙乱窜的年纪,在芷江他爱上了白脸女孩马泽蕙。八百土匪围困了小城,窗外枪声大作,他却充耳不闻,只顾在屋子里给白脸女孩写诗。这段看似美好的单相思却给了他劫难般的打击。女孩的弟弟骗光了他的钱财,包括他母亲卖祖屋的一千元钱。他自觉无颜以对,索性选择不辞而别,几经流浪漂泊,最后鬼使神差来到了保靖。
已升任湘西统领和剿匪总指挥的陈渠珍,刚把部队移驻保靖不久,见沈从文字迹工整誊写认真,便将他调来身边当了一名抄录文件的书记员。
对沈从文来说,这份工作算得上夙愿已偿,因为他对陈渠珍仰慕已久。“那指挥官虽自行伍出身,一派文雅的风度,却使人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笔下既异常敏捷,做事又富有经验,好些日子听别人说到他时就使我十分倾心。”“我记得那时我只希望有谁替我说一句话,到那个军人身边去作一个护兵。”
他在一间独立会议室开始了工作,这会议室也成了他“学历史的地方”。四五个楠木大橱柜装满了明清旧画、书籍碑帖、铜器瓷瓶和《四库提要》《西清古鉴》等许多古书,一有空闲,他就埋首其间,渐渐从一抹色彩、一堆泥土、一把青铜或一组文字中了解到民族历史和文化常识,这无意间为他通向作家和文物工作者的道路,支付了原始票根。
这种幽潜的影响甚至开始左右他的人生志向。不久,他小心翼翼地向陈渠珍表达想去北京读书的愿望,这个凤凰出生的军人不仅让他支取了三个月工资,并且送给他一句极有温度的话:“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地方。”沈从文便带着这份鼓励和勇气,离开了生养他的凤凰小城,弃武从文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他日后写陈渠珍的文字并不多,也许当时他们交集太少,或差距太大,一位将领和一个小兵之间总隔着凛然的距离。但这位出身武备学堂的军人,以严谨的作风和人格光辉,使沈从文内心时常涌动着异样的温暖。“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任什么事他明白,任什么他懂……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份稀奇精力,筸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这是他们仅有的交集。这一年是1922年,沈从文二十,陈渠珍四十;沈从文已有五年混迹部队的经历,而陈渠珍,历经九死一生援藏归来,刚好整十年。
一个刚刚经历过失败初恋的毛头小伙,“再不觉得女人有什么意思”,只向往着新的生活机遇。而一个自律极严深厚沉稳的职业军人,却已尝遍了人世的大劫难,埋葬了一段锥心蚀骨的生死之恋。如果知道这位统领官的援藏往事,沈从文一定会恍然大悟,从而得出新的结论,这位军人之所以让他倾心,之所以有着稀有的精神和人格,是因为经历过地狱之火的淬炼。
此后他们天各一方,沈从文也错过了一次聆听传奇的机会。但事实上陈渠珍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他的故事,也许是觉得藏在心底更庄严。直到1936年,他被迫交出兵权闲居长沙时,往事的潮水才压制不住地漫了上来,他长歌当哭痛彻心扉,费时两月写下一部奇书,并以《诗经》“我征徂西,至于艽野”之意,取书名《艽野尘梦》。
而藏女西原,已在远离西藏的他乡,长眠了二十四年。
4
西原伏在墓碑上恸哭的侧影,像一只细雨中孤独的燕子。
一年四季,南华山的树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林鸟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她却日日保持跪伏的姿势,双手抚碑,垂首悲泣,使整座山蒙上了哀凄的表情。
墓园的设计出自黄永玉之手。黄老先生亲撰的《廖天一庐祭》竖排而下布满了半圆形墓墙,像一行行豆绿的水瀑:“先生青年时代远戍西藏,参加驱逐英帝的战斗,立功累累。其中结识藏女西原,二人深情度过无数生死经历……”
不能不说这是一个特别而充满人情味的墓园。西原铜像的设计是对《艽野尘梦》的续怀,也是凤凰人对西原无以为报的敬意补偿。
藏地人的特征在她身上显露无遗。长裙及踝,腰饰圆片,头上珠链缠绕、碎辫披垂,古铜肤色有风吹日晒的高原痕迹。
显而易见,这是被美学化了的西原,或者是被抽象化了的意念之身。第一次见西原,十五六岁的少女留给陈渠珍的印象是“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第二次见,“靓衣明眸,别饶风致”,那是她被加瓜彭错送来与他成亲时。铜像太过秀美,因而少了一些质朴和绝地挣扎的困厄之气。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诠释和祝愿。抹去惨烈的一幕,宁愿1912年误入羌塘大草原的往事只是一场噩梦,让藏女西原回归少女本真的柔美。
墓园在山顶,雨丝从青灰的天穹飘洒而下,整座青山大而深茫,西原那么孤寂。
5
1911年底,武昌起义的消息传入西藏时,29岁的清军管带陈渠珍陷入左右为难。两年来,他在雪域纵马驰骋,历经腊左探险、收复工布、进击波密等战役,一路安抚藏民,积下了累累战功和良好声誉。
藏区闭塞,起义消息却如幽风入隙,在援藏军中隐秘传开,哗变便发生在旦夕之间。军内哥老会势力以阻挠革命之名勒死了统领罗长袆,杀红了眼的将士余怒未消长戈相向;军内另一股势力却力推陈渠珍出任反清首领夺取军权。时局不明,前途叵测,思虑再三,陈渠珍决定与115位川黔官兵秘密回川。这支还乡队伍中,还有与他成亲不久的藏女西原。
多年以后,已入老境的陈渠珍被相命师称为九不死之身,竟与他一生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神奇吻合。随后他想起西藏之行和西原,那一刻他认定,西原就是上苍为他安排的出藏守护神,是他命中的贵人。
西藏雪域的春天到了。陈渠珍的军队收复工布后开进了德摩,那是1910年,德摩一年中最美丽的时节。受营官加瓜彭错的邀请,陈渠珍来到贡觉做客。他兴致盎然地欣赏了锅庄舞,又去园中射箭,最后来到细草如毡的河干,观看藏女们怒马拔竿的竞技游戏。
藏女西原如一束飞虹进入了他的视野。她策马扬鞭、疾驰如风,飞速弯腰,地上的球竿接连拔起,别人至多一两竿,她却一连拔起五竿。他对加瓜彭错夸赞西原的矫健英姿,加瓜彭错顺势而为,将侄女西原嫁给了他。
陈渠珍在《艽野尘梦》中称这是一段孽缘。他以为,如果西原没有随他离藏,也许能逃过死神的安排,但事实上在他离藏不久,达赖秋后算账,凡与汉军友善的藏人均被处置,加瓜彭错夫妇竟惨遭磔刑而死,西原即便留下也难逃此劫。
一百多人的队伍行进在藏北无人区,准备经羌塘大草原入青海到甘肃,这是回川最近的一条路。羌塘草原广漠高寒,连经验最丰富的游牧民都不敢轻易穿越。果然苦行数日后,一行人迷失方向,在一个老喇嘛的错误引导下,渐渐走向惨绝人寰的地狱之门。
“从此昼行雪地,夜卧雪中。又无水濯,囚首垢面,无复人形矣。”更可怕的是两月后先后断粮绝火,吃完了干粮便宰牛杀马,吃完了牛马继尔茹毛饮血,生啖兽肉,115人的队伍在番兵追杀、野狼围困、寒冻挨饿中不断倒毙……原计划四十余日就可抵达,最后竟足足步行了七个月,只7人生还!
西原以少女少有的机敏勇敢、沉着冷静一次又一次救陈渠珍于死亡边缘。大漠奇寒,双脚肿痛,每日都有士兵因溃烂致死,西原将牛油烘热为陈渠珍涂抹,几日竟痊愈如初。士兵日有饿死,西原在群狼环伺中竟猎杀了一只野骡,维持了多日口粮之需。但接下来是冰雪铺野,荒漠无垠,野兽也已绝迹,死神,真的降临了。
陈渠珍取出最后一小块干肉,如往日一样分一半给西原。西原哭着拒绝:“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此话出自一个少女之口,怎不在日后回想时让陈渠珍痛彻心扉!
九死一生到达西安后,西原熬尽了最后一丝烛焰,病殁长安。临终,西原哽咽道:“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
一曲悲歌,弦斷如咽……
1936年,陈渠珍在长沙“廖天一庐”伏案两月,写完了《艽野尘梦》的最后一行:“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他写到将西原厝葬于西安城外雁塔寺时,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他的出藏经历至此戛然而止,此后再不着半字痕迹。
这个凤凰小城的男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割头断颈都面无惧色,回忆与西原共同经历的情义和血泪,却雪崩于顶,让他痛不欲生。
历史的章节像是一种补述。1911年的辛亥革命,作为清军的一员管带,陈渠珍在西藏命悬一线左右为难;而年仅九岁的沈从文,却在凤凰小城看热闹一样看起义失败后衙门口血淋淋的一串串耳朵和人头。后来,我们又从沈从文的回忆中知道了一位严谨沉稳的军人,却从《艽野尘梦》中得知这位军人灵魂深处的痛和侠骨柔情。
这是一种丰满的叙述,两个相差二十岁的凤凰男人,在保靖分开后,从未真正的远离。凤凰紧紧牵系着他们,他们的目光,交汇在对故乡的回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