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光
在船舷边睡觉的渔民。
掐好大网上岸的时间,跑来捡漏网之鱼的女孩。
海岸总是迷人的,粤西电白的这片海域亦复如是。松林环绕,艳霞漫天,没有浑浊的黄潮,海滩上遍布皑皑的细沙。天南海北的游客交相聚集,在此尽情嬉戏。
可是游客终究是过客。当夜幕降临,云霞滚落天际,还有谁看见洒在海面引路的灯光呢?
答案是上百个平均年龄超过60岁的渔民。晚风微凉,虽已是老骥伏枥的年纪,却不减他们捕鱼时的意气风发。
摄影师李好将镜头对准他们,一拍七年。七年来,他看到渔船安上轮子,木船变成铁壳船,渔网不断加长,网眼不断缩小。捕鱼的场面宏大、剧情紧凑、高潮迭起,却并未给他们带来持久的富裕。相反,因为渔业资源的锐减,镜头里更多的,是他们的失望和无助。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退出。海浪淘走一代代渔民青春的故事,还能在这上演多久?
这是份仰赖运气的活儿。凌晨两三点出海,天亮时分收网,每一网撒出去的,皆是未知。
“有就有,没有就回家,日复一日都是这样与大海沟通。”广东茂名人李好生长在海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陷入在“没鱼的忧郁”之中。
箩筐里的大鱼。
海边的狗和渔民。
确切地说,忧郁持续了至少七年之久。漫长的拍摄过程,数万张片子,在他镜头下的渔民,很难找到一张开心的面孔。他们肤色黝黑、皱纹密布,表情永远是凝重的、沉默的、愁苦的。
网撒在离海岸1~2公里的地方。每支船队两条船,船队互不侵犯,行驶在相对固定的海域。
清晨收网时刻,早已就位的推土机开足马力,把接近2公里长的渔网拽上岸。
海岸这头,附近村民也出动了,李好等来了最紧张的拍摄时刻。一个手持捞网的年轻女子跑过来,恰到好处地撞进了他的镜头之中。
女子是来捡漏网之鱼的。大网上岸时,两侧有鱼随水溢出,成了漏网之鱼。
数百年来,在粤西这片海域,水上游民与陆地土著共居,靠着海的恩赐,日子过得平静、殷实,从无饥腹之忧。“风雨初晴岁欲除,舟维海汊意何如。村墟易米盐为钞,蛋艇提壶酒换渔。”一首清朝的诗,描绘出了粤西村民以渔为中心的生活节奏。
李好记忆中,小时候常有渔贩挑着箩筐走街串巷,邻里之间也流行送鱼虾螃蟹的风俗。每逢年例,各个村子集全村之力宴宾客,茂名霍、年例鸡、香芋扣肉、三丝炒米粉……海鲜更是必不可少。为此,李好的父亲会到几十公里之外,专程买乌贼回来。
而今乡情淡却,渔事也没落了。李好父亲在海南打工,周边邻居亦无一人出海。
工业化时代,钢壳船和推土机强势介入,传统的纯靠人力的捕鱼方式沦为配角。区别于船队成员的全副武装,李好作品中,那些赤膊上阵的散兵游勇,已属于慢慢被淘汰的出局者。
放下缆绳的他们,转行成工人或农民。仍留恋大海的,则拿起捞网,加入原本由女人组成的捡鱼队伍中。
不过近年来,船队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讨海的收入,绝对比不上水泥匠。”李好算了一笔账:一个船队约30人,每天捕获3000元左右的量,平均每人每天也就100元的进账。在当地,一个熟练的建筑工人日薪可以达到300元。
镜头下的主人公,努力延续着他们靠海生存的故事。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故事,却不是他们子女的故事。
对十几岁的小胖而言,故事已经走入尾声。初中辍学,老爸老妈说:“不读书,那你就去做海喽。可以养活自己,也尝下生活的滋味。”
渔网不断加长,网眼不断缩小,小鱼小虾也在劫难逃。
于是,小胖加入到平均年龄超过60岁的渔民圈子。照片中,一位老人家斜着身子将渔网拉成一条跃动的弧线,小胖则在他身旁撒开步子,奔向未知的远方。
大概干了一年之后,小胖去了海南,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越多的人选择离去。夕阳下,一位年过古稀的渔夫身体弯成90度,全神贯注地做着手上补网的针线活儿——李好已经快两年没见到他了。仍留在李好镜头里的,是他跪在海中紧锁的眉头,是他猛抽水烟的心神不安,是他的扎进泥沙、无法洗去的满手皱纹。
老天爷手中还有多少时间,留给这些后继乏人的渔夫?
“一不小心,他们就将自己围住了。”多张照片里,密密麻麻的网眼下,他们没捞着鱼,却身陷其中。
李好一边怜悯着这些渔民,一边又怜悯着被他们打捞回来的鱼儿。
罕有漏网之鱼。合网的过程中,一部分小鱼逃出去了,等待它们的是兜底的第二层网。掐着时间赶来的村民,更是会将海滩上的小鱼捡得一尾不剩。
为了走出困境,渔民用铁壳船淘汰小木船,用推土机代替人工拉网,渔网不断加长,网眼不断缩小。不过,捕捞工具的改进并没有带给他们持久的富裕。
更“高效”的方法于是用上了。网门铺设在离岸约1海里的地方,随着潮水涨退,鱼群一旦进入,就无法逃出。地笼网目狭小、内藏倒须,即便是小鱼小虾,进去后也难以出来。
至于拖船,所过之处更是无鱼幸免。李好称其为灭绝式的捕鱼手段。“它把好的坏的、要的不要的,都一并给弄上岸来,对海洋食物链造成了毁灭性的破坏。”
印象中,以前当地市场几斤重的大黄花鱼随处可见,而现在半斤重的要一两百元一斤,一斤重的要上千元。如果想要两斤的,出价两千也不一定能买得到了。
渔民看着鱼车中的收获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喜悦。
看到“满载而归”一词在媒体报道中频繁出现,李好觉得很无奈:“他们以为千百年来,海洋没有枯竭过,却不知按照以前的傳统方式,已经很难再捕到鱼了。”
当人类可以准确定位到每一条鱼的方位时,大海将迎来最严重的危机。“大海太强大了,无边无际,全世界都可能是它泛滥的范围。拍照之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它会变得贫瘠、脆弱。”李好拍下推土机在海岸留下的痕迹,海水倒灌进巨大的浮坑中,宛若一道道未愈的伤痕。
人类和大海,似乎是此强彼弱的关系。人类越强势,大海越弱小;大海越脆弱,报复越疯狂。
水下暗流涌动,撕开巨网,网破鱼逃。水上台风肆虐,吹裂海岸,满地碎片。“台风登陆后,渔船被打碎了,渔网碎了一地,这种情况让人特别伤感。”
情绪传递到镜头那端,李好下意识地捕捉海岸幽暗悲伤的画面。不需要刻意,自有素材如海潮般源源不断地涌来。
“动用了那么多人,花了几个小时围捕,最后却可能一条鱼都抓不到。”李好说,这是渔民生态中,最触动他的一点。他逐渐意识到,人与海,渔民与所有人,大家其实都在一条船上。
2018年8月17日中午12点,李好家附近的渔港吹响开渔号角,1000多艘渔船同时开动,驶向碧波荡漾的南海。每年休渔期结束,渔港都会举行隆重的祭海仪式。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年引入了李好的“海在低处”摄影展;借助视觉冲击,在“开渔”的同时,传递“护渔”理念 。
“相互尊重。”李好用这四个字来描述他期望中,未来人与海相处的理想状态:“人尊重海良性循环的权利,海尊重人养家糊口的欲望。我产出的大鱼你拿去,还没长大的小鱼,你就别要喽。”
围网中的渔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