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一清
如果我告诉你,有一天我会带着弯月地逃离我世代居住的张村,你听了切莫惊奇——因为我胎赋异禀,自有始便跟你们中的大多数很不一样!
有始指向最初。准确讲,是在我成胎之前。我毫不怀疑你成胎的经历与我相同,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作为当初微不足道的一粒,你断不会有我那时的清醒,明确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存在,向生,或者往死。
我强烈感受到了通往生死的整个过程,同亿万个存在一起。说白了就是一群精虫,蛰伏在一只皮囊,后来不知怎的竟都被运动到盈盈的一管。继而随着运动更加凶狠,皮囊被一次次勒索、抽紧,我们汹涌呼啸,像行将溃堤的江河,更像一群短跑运动员在紧张、焦虑地等待起跑。但等来的不是号令,却是运动者的一个激灵,将我们一齐喷射……
我们在狭窄的管道中奔跑,千军万马。我在队伍中间,被伙伴们左冲右撞,直到穿过了管道尽头那如针眼的孔,才得以摆脱缧绁,奋勇争先。现在到了一处宽广陌生的地方,那里泥融浅漾,有好闻的腥味有银亮的水光。眼前疾跑着的一群身影,突然就脚步迟疑,在好奇张望这片陌生的领域,我却直接孤影纵横,分秒不停。
嘭——!我感受到了强烈的碰撞,隐约看见有啥东西也像我那瞬间的身形迸裂,闪电雷霆。我担心自己就要死了,谁想那东西竟与我亲密融合,组成了另一个存在。原来我的存在,却是为另一个存在者而存在着,由此酝酿出崭新的另一个存在,他就是今天同你唠嗑的我!
接下来,我就没有你们中的大多数幸运了,原因在我有几次差点被流产。那个蓄意要让我胎死腹中的施暴者,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更可恨的是我娘后来竟也舍孕妇之身,配合作恶。
最早的谋杀,发生在我刚蜷成胎婴。那晚,父亲又猴急要上我娘的身子,不想我娘才将他推开说,义生,今后你不能太莽撞,我已经有喜了!说时捉过他一只手,放到她肚皮上。我期待着父亲的爱抚,寻思娘也应该是吧?谁想那只手冷冰冰地僵着。我娘挺纳闷,问他这是咋了?就听我爹重重地叹息了声,手从娘的肚皮上死蛇般滑落时,人已背转过身去。我娘更惶惑了,问他,你难道不高兴我怀上了你的娃儿?我爹久久沉默,突然他咚一声坐下,恶狠狠地说:
“紫珠,我想好了,先把你肚里的这个娃儿,打掉!”
我娘吃惊得也呼地坐起:“你说啥了,义生?打掉,为啥要打掉?”
爹说:“你晓得的嘛,紫珠!我家无寸土……”又道:“还有师傅交给我的地盘,那偌大的方圆宽广,那么多村子田园!等我把这些地皮踩熟了,估计那时已盘下几亩地了,再要孩子不迟!”
爹在说这番话时,我对他嘴中的啥师傅、地盘、土地了无兴趣,我关心的是我会不会被打掉!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幸而父亲的主张遭到母亲抵抗,她开始同他激烈争吵,继而哭泣,随着她身子的颤动起伏,我在她肚皮里一浪一浪。
这样的一浪一浪还会有很多次,每次的起因,都只为要不要将我打掉而引发。为了不被打掉,我幻想着快生快长,早一天瓜熟蒂落。在我当然是一厢情愿。无奈我爹他使尽软招,一次次跪求我娘。母亲被缠得烦不胜烦,终于在这一天答应他放弃自己的骨血。
他们请来巫婆。这老巫婆上来就用手去掐我娘的肚皮,好像要把我生生抠出来似的。我急往子宫深处躲藏。巫婆抽回手,咯咯笑,就听她报给我爹一长串药物的名字:蜈蚣、蝎子、雄黄、巴豆……配制的打胎药,效用在恶攻急泻。我娘才呷下半口,便给恶心得不肯再喝。老巫婆哼哼冷笑,她强令我爹将娘的嘴掰开,端药碗咕嘟一灌。我顿时感觉到有条黑色的黏液之河,通过母亲的食道,直奔胃囊,瞬间便浸黑了我单薄的胞衣,熏呛得我跟斗连连。惊慌中我只能蜷成更小的一团,贴紧在母亲的子宫一隅。那时打胎药已毒气狂飙,它们像一群看不见的黑色蚂蚁,正将我胎衣逐层叮咬、撕裂,很快蜂拥而入。我刹那间剧痛钻心,正小命危殆,猛听我娘阵阵哀号,接着哇哇呕吐。终于平息,那稠浓的黑已然稀薄,刚才拼命撕扯叮咬我的蚁群,也相机跟着慌张撤退。侥幸活下来的我,对巫婆倒不怎么怨恨,我最恨的人,恰是逼我娘吃打胎药的父亲了!他不该为了攒钱买地,而必欲置我夭亡母腹。人未出世便有了恨,这叫啥?胎恨!胎恨,是最原始也最刻骨铭心的恨!
父亲没等到他想要的结果,这又与娘商量,要不要再请巫婆,加大药剂量。我正惶恐不安时,就听娘嗷一声怪叫,接着汹汹怒吼:“张义生,你狼心狗肺!你要敢再逼老娘,我这就一身两命!”
我娘放出的狠话最终吓阻了父亲。谁知出生之日,他又对我痛下杀手。
原来我遭遇难产。母亲分娩前受尽种种折磨,直到她气息奄奄时我才呱呱坠地。我最先听到几个女人在惊慌叫喊,说哟喂!咋个不是头先出来?伸双足,还紧连得像把锥子!
我也不晓得出娘胎时咋先伸足了。感觉中有人在我娘的两腿间使劲薅弄、拉拽,痛得她哇哇哭叫。如是折腾了很久,终将我薅拽出来了。我落地后虚弱地睁开眼睛,正对了几张女人的脸,扭头又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正瞪大眼珠紧盯着我。估摸他或许就是我爹呢,这个后来还真是我爹的人,于是一个腾挪跳闪,嘴里直叫:
“咦呀!妖怪,生他妈个妖怪!我前世造的啥孽呀?扔了扔了!我这就拿他扔嘉陵江喂鱼鳖!”
他将我从母亲怀中夺过,疾步向江边走。经过一处庭院时,被人叫住,问,义生,你怀抱何物?因何这满脸杀气?我爹简单道过,自嘲说:“唉,我本无有寸土立锥么,他偏就生一双足形状如锥。这嘲弄人不是?真正气煞人也!”
那人回道:“事既如此,气有何用?他投生不易,你不妨先且容留,自待其生死有命,断不可下此狠毒,往添罪孽!”
如是,我保住了一条小命。父亲将我抱回家中,上次来的那个老巫婆,不知怎的也不请自到了,似乎她早知我今日会有此劫。这次她施行的法术十分灵验,也就是往我胼紧的两小足踝间喷了口雾,挺辛辣,弥漫开,我后来才知道是浓烈的酒精味。我给刺激得使劲挣扎,大哭大闹,忽然就听欢声震耳,许多嗓门在嚷“分开了”,“娃的两足分开了”!我尝试着动了动,果然两小足已开合任我,转捩自如。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巫婆既有如此无边法力,她当时给娘灌打胎药却最终不能将我谋杀,莫非是有意放我一条生路?今又似专为来解我的锥足之困,属何居心?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个月夜,我足锥弯月地升空逃离,心才似有所悟:苍天赋我异禀,必是使命殊常,这巫婆不敢有违天命,知此事要留待我去完成了。
父亲差点儿将我投嘉陵江喂鱼鳖,长大我必报复。只是如何报复,我那时还不会想。
那个免使我葬身鱼腹的人,我叫他澜伯。我在娘胎里时有一次曾听过他说话。至于澜伯的名字,倒是不时被我父母亲提起。那是在我娘拒绝再次打胎后,我听见爹和娘又在商量,该把婚事办了,总不好娃娃落地才父母拜堂。之前我爹似有碍难,这次他终于摊牌,说,哎,这事可不敢马虎,得先同澜伯讲讲,毕竟、毕竟……娘问,毕竟啥呢,你就不能竹筒倒豆子爽快点儿?我爹仍自支吾,说,唉,紫珠,毕竟你身份不同噢!这事弄不好……平时娇声柔气,能把话说得像百灵鸟歌唱的母亲一听火了,她连哭带骂地嚷道:
“身份?我紫珠不就是个妓女么!妓女从不从良,嫁人不嫁,犯得着你族中人狗拿耗子!要值得你去和澜伯商量?”
父亲不恼,他语调忧忡,说这事儿先和澜伯通融,总要比贸然妥当。原来他担心婚礼那天,自己和一个妓女成亲招致族人非议,倘生风波,最为尴尬。澜伯虽非族长,但因智识过人,学养尤高,最为族人尊崇景仰。“只要他这关顺利通过,”父亲说,“我敢保证,你也就等于被族中接纳了。我俩的婚姻,看有谁还敢不认可!”
母亲当即止了哭泣,说既知如此,你啷个不提前去找澜伯?害得我越往后肚子越大,遭人指戳,总不雅观。父亲说,我也曾去找过澜伯了,有好几回呢!可每当话要出口,又给舌尖卷回。母亲便哼哼冷笑,说莫讲了,到底还是嫌我妓女丢人,对吧?好,你男子汉羞于开口,我去!
言讫,我隐隐感觉到她开始在梳头、化妆、穿衣,有一阵忙乱。接着迈步出门,沿着我后来才熟悉的那条江道走去。我耳边很快传来江流的骀荡声,还不断有风呼啸雄长。又不时闻人语远近高低、鸡鸣狗吠。途中母亲有时会问道于人,这样终于就来到了澜伯在张村的家。
于是,便有了我未出娘胎的第一次听澜伯说话。澜伯见到我娘时十分惊讶,说,你不是青居场上的紫珠吗?何事寻到我家来了?我娘欠身施礼,说,澜伯,你也知晓我?澜伯笑道,你和义生的事早经风雅流传,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啊!我娘也就趁机陈情,讲了她准备和我爹成亲的事,言辞哀婉恳切,求澜伯关照,于族人处多加疏通。澜伯慨然应允,且埋怨我爹,说他好歹也上过学堂,又跟我多读诗书,这等好事竟至于碍难启齿,反让你弱女子抛头露面,不唯陈腐,甚极愚哉!随即对我娘保证,你回去转告义生,族人处自有我通融!你俩只需择定佳期,到时我亲为主持。母亲哽泣着谢过澜伯。转回途中,我听她哼起了小曲,正是她最常唱给我父亲的那支:
月儿落西霞,
思想小冤家。
冤家不来我家耍呀,
心里乱如麻。
冤家不来我家耍,
奴也不怪他!
……
于那时,我就祈盼自己能早日平安出世,一睹澜伯的风采。且喜这愿望的实现,仅在我出生后的满月。那天,父亲对母亲说,娃今天满月,该有个名字了。娘道,取呀,你不也通文墨么。爹说,我那点墨水算啥,不妨去求澜伯,他学问可大了。我听了暗自高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澜伯了,何况他还是我的活命恩人!
我头遭儿随父母去澜伯家。门前有方庭院,庭中有棵古柳,将满院荫了。树上蝉声如泼,清亮高远;绦丝浓垂,飘拂一江。那是我初识的嘉陵江,之前我险些被父亲投身江底,今始见它浮光耀日,江上往来行船,岸边堆垒烟树。我眼珠转动得像水头子,东缭西绕,不够使唤。
这时就听父亲在问,观澜兄在家否?有女人回应。接着听她在喊,观澜观澜,义生弟来了!声不高而响脆。俄尔说话的女人迎出门,裙裾移动,施施然也。父亲便望了那女人对母亲说,快叫兄嫂,娃的伯娘哩!母亲才叫过一声兄嫂,有男子自屋内出,衣白衫,貌清癯,眉深长,目炯亮,果然就是澜伯了!
我近距离观看澜伯,不想他也正仔细望我,说,噢噢,小世侄,我是你族伯呀!爱看就多看呗。听我爹说明来意,澜伯道,义生,你也是识文断字的人,自己的孩子,怎的倒要我取名字?我爹说,观澜兄休得取笑,我那点文墨还不是受惠于你!如今也只够做个地牙子,给人家书写个买卖田房草契。澜伯说,你书写的地契我看过,多有叙人家情状缘由处,虽带文采,若论及行文格式,总不规范。我爹就笑说,惭愧!写得手顺了,改不过来。又说,倘定要深究呢,也是跟观澜兄你多读了几本诗文。
澜伯这就给我取名字了。最初取的张立。父亲问澜伯,这“立”之所寓,莫非出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否?澜伯说,然也!此谓之三不朽者!将来小世侄倘能有此三立……我爹急切摆手,说一立尚不敢望,何况三乎?澜伯说,那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若何?我爹苦笑,说更不敢了,但求娃将来别再类我,有地立锥,吾愿足也!澜伯说,既如此,那就取名立锥吧!
于是我有了名字——张立锥。
既及澜伯,我不妨再多聊聊。澜伯少习古文,于顺庆中学毕业,本待报考国立川大,不幸其父仙逝,回家守孝。后侍奉寡母,放弃学业,谨事农耕。家多田产,无虞衣食之余,唯热心公益,服务桑梓,常于青居乡绅商贾,擘画家乡建设,总在导引风习、劝课农桑、兴修水利、补路修桥。更兼他文人风雅,与昔时同窗往来相吸,彼此酬唱,也算得是乡之俊杰、地方贤达了。
澜伯好整洁。每外出,行前必梳洗干净,穿戴整齐。且谨遵季节,着棉披纱,绝无错置。可怪处在他农耕归来,必将脏衣除却,净裳换上。又更可怪在他饭前、出恭后必要洗手,指甲常剪,不容污垢;每日漱口,在昏在晨。澜伯更难容有族亲乱扔垃圾,为之他特意打造木桶数口,告诫族人务将秽物置放其中,时刻督促家中长工,远运深埋。每临花开春、暑退秋凉,必亲率族中男女洒扫庭院、清理阴沟,使村中蚊蝇少生,预防瘟疫流行。受澜伯影响,张村的族人鲜有谁肮脏邋遢、衣冠不整。也仿效澜伯漱口,无钱买牙膏,便自用温盐水代替。果然比较邻里,就少了人患牙腔口疾!
澜伯好歌吹,尤其喜欢看戏。他不仅常去顺庆多家梨园,更要在每年秋收与元宵节前给张村请来戏班,喧天锣鼓,唱上一台,多为川北灯戏,原汁原味儿的本土声腔。那时川北民间,但凡有钱有闲的主儿,都好养个“灯班”,俗称玩“箱子”。他们出“灯”收“灯”,走村串户,收放自如。最繁密的演出在秋后农人新谷饱尝,正该娱耳目以慰农忙之苦。舞台就搭在稻茬仍自鲜活的田坝上,由多只挞谷用的皇桶摆拼叠垒而成。直到有一天我才从澜伯处有更深了解,这灯戏的演出因何要选择在秋空野旷搭台,且不周布幔,原来是农人要报答上苍赐予的丰登五谷,必邀天地同赏,人神共乐。
澜伯的好歌吹,还在他擅洞箫,每外晤诗友,去时必捏它紫竹一管;亦时多诗友来访,内中不乏荷琴携筝者。众人先于他家庭前古柳下落坐,用过伯娘递上的茶点,便兴冲冲吟献新作,各逞才情。风雅颂毕,少不得要继之以宫商徵羽,纷攘攘各操弦索。这江边庭院的一望清辉湛蓝,便多了天籁袅绕,瑞气氤氲。澜伯的箫声温厚圆润,于众多乐器中独显空灵、深沉。长大后我才知道,他最喜吹奏的有《平湖秋月》《忆故人》《苏武牧羊》等。不知何时,庭院周围已聚满了阖族男女,都在洗耳恭听,如痴如醉。
澜伯的最好,几近怪癖的,在他必要于每年的二十四个节令当天,嘱伯娘治应节的菜肴。譬如立春,对应的食物有春卷、酱肉和几样菜蔬。以春卷为主,摊饼的馅含豆芽、粉丝、鸡丝蛋皮、韭菜、豆腐丁、葱花姜丝、芥末麻油,饼薄如纸,卷而食之,名为“咬春”,正缘于此。一年之计在于春么,这春你就必得咬住!待到蛰虫始振,少不得要伯娘弄几样甜点,焖罐儿鳝段,健补脾胃,以消肝旺。立夏熬参汤、煮桂圆粥、蒸荷叶凤脯,不外预防酷暑将至,热重伤津,及早助它些阴气,调理中和。冬至日多为干烧菌笋、炖羊肉,或者就是狗肉牛肉了,益在添热进补,减冬寒血脉凝滞。通常饮食一过,略带了醉意的澜伯,必乘兴研墨挥毫,将是日的物候天象、对应饮食、事何耕作,种种见闻一番记录。蝇头小楷,生花妙笔。经他逐年装订,冠名为《二十四节气书》,有好几本。受澜伯引领,族人多有仿效,无奈识字者寡,不能书写节气,唯余饮食,即便潦倒穷困之家,再不济也要对应些蔬菜瓜果。或有人问澜伯,为何逢着不同的节气,非得吃不同的食物。澜伯答道:
“夫天生四季,贵有八节,每节三候,合二十四节气者,在征自然盛衰,显阴阳轮回。人发乎天地,天地多生万物,而上苍最是重人,人岂敢不敬畏后土皇天,顺应造化,恭敬其节令者乎!”
澜伯于我一生影响重大,尤其这有关节令的饮食和书写,更是被我后来有一天刻意模仿,走火入魔。
直到多年后我才了解,我爹当初因何要急于先置地而不惜将我扼杀娘胎。
原来,我们家在爷爷手上也薄有田土,力耕种以敷自食。是年秋天,爷爷用历年节衣缩食攒下的钱,破天荒买了块地。卖主朱老汉,一个拙朴本分的庄稼人,只因他有个独生儿子朱广富,自小游手好闲,惯常在青居场上聚众博赌,终至债台高筑,无力偿还,赌场老板追他爹逼讨。朱家本非殷实,苦无余赀,更无贵重可充典当,朱老汉只能选择卖地。朱家沟和张村接壤,朱老汉卖的那块地又正好毗邻我家田垄,不由我爷爷不大喜过望。
地名弯月。地坎斜坡生长着百多棵桐籽树,桐籽价值不输桑麻。朱老汉因陷窘急,地价已先自降三分,斜坡外马上就要收获的桐籽树,已于地契上书写分明,这季打下的桐籽归买方。我爷爷自忖拣了个天大的便宜,尤其是那百多棵粗壮的桐籽树,更被他视为意外之财。照历来桐籽的价格,不用几年,他买地的钱就能回笼,只要不出类似朱广富的败家子,弯月地就归他后人世所承袭,千秋万代!
麻烦出现在翌年秋天收获的季节。我爷爷才备好打桐籽用的长竿,朱广富领着几个赌徒无赖,已抢先将弯月地的桐籽打落干净,搬运一空。他去找朱老汉理论,那实诚人竟支吾其词。他儿朱广富却人模狗样,等我爷爷质问完了,方才客气地对着他躬身一揖,笑嘻嘻道,老人家且慢生气。敢问你,今年是哪一年呀?爷爷一怔,随即报上年庚,用他们那代农民最熟的甲子纪年,末了还不放心,又补上个民国的。朱广富听罢哼哼,说,既如此,难为你回家再瞅瞅那张地契。
我爷爷这就急转回家,找出去年与朱老汉签约的《买卖田房草契》,头遍看过,无甚蹊跷;二遍看了,于某处生疑;再三遍细瞧,他两眼珠瞪得比桐籽大了!原来地契上有段文字:自买卖成交始,岁在某年,弯月地斜坡面之全部油桐,唯是年谨归买方所有。我爷爷急火攻心,地契在他手中作黄叶乱抖……
岁在“某年”和“是年”,实为同年,即爷爷买地的去年,自是不包括今年,也就是适才朱广富要我爷爷报上的年庚。白纸黑字,歧义全无。我爷爷多次找人调解,委屈地再三强调,依照土地买卖的惯例,卖方田头地坎的树木,除非另有约定,从来统归新主,但参与调解的人们碍于文字形成,最终莫之能助。
我爷爷忿激不过,最终将朱老汉告到顺庆衙门。适逢国不混一,多如牛毛的四川军阀,在各自的防区内军工商民一体统管,司法律政概莫能外。就有了此时驻防顺庆的某军阀属下营长,主审了我爷爷的这桩土地公案。据传该营长属袍哥人家,昔为村夫,熟谙乡土奥妙人情世故。因之他才听师爷读罢案由,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说:
“是年、某年他妈个锤子!分明是狗日的卖方耍文字阴招,给买主下套。”又道,“地都卖了,地坎边的桐籽树却才当年归买家所有,明年不算,正如同你买了个婆娘,卖家才只许你戳弄一年,到时人还算你的,他还要把那个东西收回,笑人不?笑死先人,岂有此理!”
庄严肃静的大堂之上,哗一声笑炸锅了。就在众人忍俊不禁处,啪!营长手中的惊堂木重重落下,官司判定,我爷爷胜诉。
官司判定的当晚,朱老汉正准备将已晒干了的原属弯月地的桐籽,赶在天亮前给我爷爷悄悄送还。不料一箩筐尚未装满,朱广富已赌博归家,得知父意所在,又闻官司输了,当即勃然大怒。他踹翻箩筐,又挥拳朝他爹猛击,将朱老汉打倒在满屋的桐籽堆里,任怎样爬也爬不起来。朱广富还不罢休,指着他老汉儿且笑且骂,说,你怕没脸见人吗?那就趁早去死!并给出了两种死法,要么跳嘉陵江,要么拿绳子吊颈。
朱老汉为人极要面子。去年卖地,人多议论他教子不严,如今又输了官司,虽写地契时他并不知情,但难免不被人疑其当时参与,不做忠良,使充奸猾。在乡土形形色色的堕落中,售奸巧而损害他人者,尤为民间所不齿!本已心存死念,再经儿子这番羞辱,断不想活了。他没在跳河与吊颈间做选择,而是挥刀割断咽喉,顺带把脸和眼睛戳破。人为了脸面还可以这样死,绝对浩然天地,震烁古今。又仿佛在给这死要的面子作注脚,朱老汉的死空前惨烈竟无人与闻呼号,其顽强坚忍,都在他自戕前已死心塌地,羞于再见到任何人了!
赢了官司的我爷爷,因朱老汉这宗命丧,正情动悯恤,心有哀矜,而那边朱广富却才借他爹之死,不服原判,喊冤叫屈。那位驻军营长并不因被告的死而改变判决。他坚信自己于此案明察秋毫,断无差池。朱老汉死非其冤,全因他不肖子居中捣乱。将朱广富逐出衙门,不容再诉。事情到此本该结束了,谁知在几天后的某个深夜,朱广富他娘竟又吊死在我家门檐的挑梁上……
朱广富他娘的死至今成谜。原来那女人去年因给儿子还赌债卖地已愤极中风,瘫痪不起,怎的这一夜之间忽又能下地挂于我家门梁?一场官司,两条人命,朱广富哪肯善罢甘休!也是我爷爷该有此劫,前两次审案的那位驻军营长,不巧刚刚调离,新来的长官正推行啥地方自治,律政事务军方不再干涉,都赋予地方法庭。那庭长科班出身,两天前刚履职到任,就接到朱广富的再次上诉。他法理精通,采信那张《买卖田房草契》为本案唯一可依凭的合法证据,榫合了哪样契约精神,认定文书中的“某年”“是年”都指陈的同一年,无须控辩。至于书写时原告方有无欺诈或恶意串通,需被告方当庭举证,出示证言证人。我爷爷无法举证,庭长就做出朱广富胜诉的判决了。
我自度爷爷当年识得契约,但肯定迷惑了契约之还有精神!契约在他眼中不外一纸文书,白纸黑字,现在他被那张契约所害,才痛彻领悟了文字的江湖深险!他最终选择了息讼。为履行法庭判决的赔偿,爷爷不仅卖掉了去年刚买的弯月地,连家中原有的几亩薄田也赔个精光。之后他大病一场,呜呼命丧。
父亲那时尚处年少。他只在多年后的某天告诉我,爷爷临咽气前才向他透露,当初买弯月地时,做中介的地牙子由朱广富延请,他只顾了贪图地价便宜,对由那个地牙子代笔的《买卖田房草契》竟不曾仔细斟酌。那个在《买卖田房草契》上做手脚的地牙子是谁?我爷爷不曾告诉父亲,他只是眼含悲泪,紧攥住少年的手说,儿啊!你娘早殁,我今一走,你从此孤零。唯望将来长大,择一技而立业,致渐有积攒,然后买地,再然后……
有闻于此,我才恍然大悟,父亲当年为啥必欲置我胎死腹中,重土地犹胜于他的骨血了!
爷爷死后,父亲深陷丧考之痛,他精神颓唐,已无心学业了。适逢已放弃报考国立川大的澜伯居丧期满,同病相怜,作为家族中与父亲血缘最近的堂兄,他深恐我爹少小脆弱,精神毁损于悲恸过度,便将他热心收留,百般呵护。除了推衣推食,澜伯还教他习诵古文,传授新知,也讲些他在县城读书时的逸闻趣事。父亲资质敏慧,惯常澜伯道头,他便知尾。为此,澜伯曾为他这颗被及早埋葬的读书种子深自惋叹。他也曾劝说父亲重返学堂,费用由他和族中资助,奈何我爹声言,他就这样跟澜伯读书,也是满足。父亲和澜伯的情谊就这样日趋深厚,辈分堂兄堂弟,实则亦师亦友。在澜伯家,父亲少年忧郁的脸逐渐开朗,亲情翼助,已不再有失怙之初的惆怅悲戚与孤影彷徨了。
因我爷爷那句“择一技而立业”的临终赠言,父亲一年后离开了澜伯。澜伯也不多作挽留,唯虑他学艺艰辛,双肩稚嫩,过早负枷羁重,不啻轭下黄犊,何以忍受?
父亲初学打铁,舞不动大锤;继学裁缝,又不肯学裁缝偷布;转学中医,却怎么也背不会那些林林总总的古怪汤头。同为汉字,在学校和澜伯那儿,每个字都显生动活泼,可出现在医书上,直叫他昏昏欲睡!万般无奈,他学修脚。好在那时的青居陆路东向两湖、北向甘陕,水路达于重庆,直通上海,场上的修脚房比比皆是!但父亲每给人修脚,少有不被他修得鲜血淋漓。他终至无艺可学,不得不回到张村。
澜伯一见他便喜出望外,说义生,你回来得正好,有人向我打听你呢,都来过两次啦!话音刚落,忽门外有声响亮,说无妨,我今又来了!但见一汉子昂然进屋,对澜伯行过抱拳礼,问他,就是这个娃了?澜伯说,然。可中意否?壮汉点头,说,嗯,不错!娃看起来蛮灵光。便转对父亲讲,我有心收你为徒,不知愿也不愿。父亲讶异不迭,忙轰隆跪倒尘埃,张口叫师傅,磕头如捣蒜,竟忘了问他要学哪样行当了。好在壮汉这就告诉他,你为徒所学,地牙子!
地牙子?父亲从未听说。正张嘴欲问,便见澜伯对他摆手,说义生,快跟你师傅走吧!地牙子属何种职业,你去后自会知道,又何必此时多问。父亲便高高兴兴地跟壮汉走了。
要知道何为地牙子,先得弄清楚啥叫牙子。牙子专指在市场上为人介绍买卖、评定物价、撮合交易并从中抽取佣金的人。分官牙和私牙。在乡间多为私牙,最常见的当属布、粮、牲口这三类。各牙行有各自经营的范畴,如布牙子经纪布匹、绢纱绸麻;粮牙子在粮油及其制品,包含桐油;牲口牙子为猪牛骡马,兼及鸡鸭鹅兔。地牙子不多见,因土地的交易远不如前三类活跃频繁。
地牙子经纪的除了土地,还涉及山林、房舍、宅院。因它们都是农家最值钱的恒产,容不得买亏卖亏,这就要求地牙子务必公道,断不能串通任何一方,使此获益,令彼受损。能在地牙子这一行站稳脚跟者,无不取心公正、信义纯良,于人做中介不偏不倚。如其这个地牙子再有我父亲的知晓文墨,能在促成交易后迅即草就一份令买卖双方都非常放心的契约文书,那就最好不过。
在民间各色牙子中,地牙子位居首席,次为布、再次为粮、最次为从事牲口的交易。原因在土地之重远超万物,它是世间一切财富生发的总根,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辞,土地之于王朝,甚而就象征君主!地牙子自是因土地之重而重。若是有地、布、粮三个牙子在一起吃茶饮酒,地牙子必被推为上座。地牙子与人经纪抽取的佣金,其比例也要高出布、粮。交易虽远不及布、粮活跃,但若逢大宗的土地或山林、宅院的买卖,收入也颇可观。地牙子经纪的范围,取决于各自的道行深浅、人脉厚薄。深且厚者,如领我父亲入门的那位师傅,我的师公,他经纪的范围就涵盖顺庆、南部、阆中、蓬安与青居交界的数十乡镇、上千村落、近百万人口。师公有一本用牛皮纸装订的簿册,上面标明了经青居至各县、乡的必经线路和大小村落的位置;周边县、乡各处的地主、保甲长、袍哥舵爷和村、族长及乡绅们的名讳,等等。当然更要特别标注近期或将后极可能要发生土地交易的庄户姓名,以备随时关切。这本牛皮纸装订的簿册,师公从不轻易示人,直到有一天郑重交给我的父亲。
师公除了做地牙子,他还参股了场上的某家赌场。外出做地牙子的营生时,他会带上我父亲,其余时间则打发他这个小徒儿去那家赌场为赌客们装烟沏茶、跑腿买饭。父亲有几次在赌场碰见了朱广富。
最初,父亲觉得学做地牙子,远不如学打铁、裁缝、医生、砖工、木匠、甚至修伞、补锅、阉猪骟狗之类的实在。然而仅因一个细节,他便对这个职业痴迷不已,信心由此坚定不移。后来,师公放手让他书写契约,父亲得以施展文采,更使他对这行爱得死心塌地。
父亲所目睹到的那个细节,多年后竟于我不期而遇,只不过前者的展示出自师公,后者则来自我父亲。这个细节将不同时代的两个少年深深吸引,因之我后来小小年纪,也乐意跟父亲学做地牙子了。
我父亲在师公那里学到了他做地牙子该有的本领。不觉光阴荏苒,他已长成个喉结初绽的小青年。正待他心猿意马,不料被个女人惊鸿一瞥,直叫他心房咚咚乱跳,无时无刻,魂不守舍。
那只小鹿叫紫珠,后来做了我母亲。
听父亲生前讲,母亲降生于殷实大户,她启蒙声律,自幼受父母宠爱。不幸在九岁时,我外祖父殁于伤寒,几个胞兄弟为霸占田产,使尽手段,致外祖母受辱不过,最终改嫁他乡。母亲的继父是个鳏夫,在嘉陵江上以撑船为业,他为人粗蛮,嗜酒如命。外祖母改嫁他不满三年,终因抑郁,含恨以终。至此怙恃尽失,母亲只能随继父以船为家,江上行走。
母亲十三岁那年,继父粗暴地强奸了她,直到两年后她才找机会逃离。她女扮男装,冒充聋哑,乞讨为业,四处流浪。这一日于行乞途中,不期被一老妪将身截住。老妪问她些言语,都被我母亲哇啦过去。心虚得急奔向一条岔道,就听老妪忽叫了声姑娘。母亲一怔,这无异不打自招,她的“聋哑”和女儿身都暴露了!原来,老妪之前尾随我母亲时,已从她的步态姿影中察觉端倪,偷窥破绽。由此又还判断出她何等出生,受过闺训、略通诗礼等。母亲闻言大惊失色,她不曾想乡间老妪,竟也有如此高人慧眼!老妪见状大笑,说:
“姑娘,老身虽朽,也见识过各种人物。纵使这人有天大的伪装,狡猾得胜似狐狸,到我跟前也休得要瞒天过海!”便指了我母亲,“比如你真个男儿,何来走路腰肢款摆?衣服既然破旧肮脏,又何独这面容光洁、眉眼清爽?再你腰肢款摆并不左摇右晃,便不难猜到你的出生了。”
母亲对老妪佩服得五体投地,又见她慈眉善目,便不再对她有所隐瞒。老妪听后直叹可怜,说你今天遇到我也是幸运,如其碰上个识破你真身的歹人,如何是好?这正是我母亲的担心,她听了不由又一番泪雨纷垂。老妪少不得再行安慰,自道她老伴离世,目前家中就她只身孤影,“你若不嫌,”老妪说,“我有心收你做个养女呢,敢问姑娘意下如何?”这等喜从天降,母亲岂有不愿之理!
老妪待母亲极好,除每日给好吃好喝,还给置新衣、买脂粉,又且从不让她干活,哪怕这活只是扫地洗衣。如是有大半年光景,母亲给她调养得不仅元神恢复,个头略有长高,人更出落得像行将绽放的花骨朵儿。老妪这时她才向我母亲有意无意透露,为养得她鲜活滋润,她在她身上已用去了多少银钱。母亲自是千恩万谢,心有不安。
这日黎明,老妪唤母亲早早起床,将她认真梳洗打扮了,声言这就带她这个养女去走亲戚,让他们识见识见。行半日,不觉已到了嘉陵江边的青居场。母亲被老妪引入一庭深宅院,曲径回廊,门户幢幢。忽然就闻到一阵花香,混杂了各种脂粉和香水的味道,气氛诡异。母亲正寻思此何所在,就听老妪拍两下巴掌,即刻似闻有裙衩迎来,环佩乱响。少焉,从廊道折尽处转出一红袄妇人,冲老妪欠身一礼,嘴里乐呵呵道:
“老姐儿,你真要妹子挂念哩!上回听你说收了个养女,今天带来了吗?”
老妪就指着我母亲,说:“要不带来,我也不登你这三宝殿了。噢,你看如何,是不是把你这里的妹子们都盖了?”
红袄妇人往我母亲身上贼眼乱溜,嘴里回应道:“瞧老姐儿说的!我这里的姐妹,有哪个不是嫦娥下凡、西施转世?你这个养女么,要叫我说呀,太过清瘦。”
老妪咳咳笑,说:“啥子清瘦,明摆起是娇小玲珑!”
红袄妇人又说:“眼睛要水汪汪才好呐。”
老妪说:“还不水汪汪吗?只怕嫩蜻蜓掉进去都得沉底了!”
红袄强调:“哎,老姐儿,我指的是灵动。”
老妪嗔道:“还要怎的灵动?没见她那两眼仁儿,都转动得像水头子了!”
红袄再行挑剔,说:“啧啧,只是这肤色……”
老妪这回真的生气了,她大声嚷叫说:“肤色怎的了?你要没瞎了眼睛,就该认得清她脸粉腮红!”
……母亲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卖到了妓院,溺陷娼寮。没听说她有过反抗,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一则认命,二则也权将她少女之身,用作老妪对自己花销的偿还。那老妪一生专事买卖妇女的勾当,亦如事地、布、粮的牙子,俗称“牙婆”。她对母亲的那番调养,颇类古扬州的牙婆“养瘦马”。
据说,我母亲的豆蔻年华和艳丽娇俏,以及她幼时被家教濡染出的谈吐不俗与修养矜持,很快就招引得客人慕名纷至。每当夜色降临,她总要在嘉陵江边的这家妓院于无尽的暧昧里,头一个“灯花”亮起!
在母亲接待过的客人中,有一个正是我的师公。
师公豪爽慷慨、重情重义。他成为我母亲的客人不久,已不再只顾痴迷她的年轻貌美,而更多悲悯于她的不幸身世。他为她赎身,支付了红袄的鸨母一大笔银钱。又特意在某条偏街租了间小屋,藏秀于斯,对母亲备极娇宠。
师公为我母亲赎身和爷爷的买弯月地,几乎同时进行。等到他收我父亲为徒,母亲已住进那间小屋多有时日。
师公每外出归来,与我母亲幽会,去时必多置办礼物,吃喝穿戴,着一小担儿装了,从前由他肩往,而今有我父亲挑去。师公行前,他小徒儿跟后,前者昂然潇洒,后者颠连跌扑,在那时的青居街上也是一景。到小屋门前了,师公接过担儿,断不肯放他的小徒儿再前进一步。他通常会扔给我父亲几文小钱,眼睛并不看他,只朝街心望了,说拿去,买个锅魁。
父亲捏紧师公给的钱,往街心走。那里有几家锅魁摊儿,但他却一次也舍不得买个锅魁,虽然他也曾在那些锅魁摊前久久驻足,被锅魁的酥与脆、香与麻、烟与火的味道馋得口水直流。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在场上盲目转悠着。这青居水环三面,有码头七八,人口数千,即使不逢场,平日也商贾杂辏,竟日喧嚣,夜深也不落寞。因为总要有那落趟的和早行的船夫商旅,或停船开船,或上岸离岸;总要有那么多与船只相关的物资,或装或卸,轰轰隆隆。间以拍门与呼应声不时响起,那是有晚到的船夫商旅在急匆匆找寻投住。那么多已先住下的在放浪形骸,种种喧嚷快乐。口音江西湖广、南京上海、淮扬苏杭,差不多就整个南方水系。当然,听到最多的还是诸如“冲牛壳”“默倒起”“抽合人”“方到住”等四川方言。
从青居驶出的船尤为吊诡,眼见它清晨离岸,黄昏归来,暮帆疲惫。依旧是那些行者,入住隔宿那家客栈,不同在他们的进来已非昨日的正大门,而是后门,它不到黄昏便被店家早早打开。原来这青居像只硕大的马蹄,嘉陵江于斯曲流,其弧度之大,刚够了船的绕行一日。至于场号青居,皆因它无时不被青岚映掩、波光浮笼,人在绿尽春色里住着,就青居了。
父亲在街上晃荡,估计我师公快离开时才匆忙赶去。有次去得早了,刚坐等檐前,蓦地听见从屋里传出稀奇古怪的声音,喘息、呻吟,夹杂着像牝猫和公猫交配时发出的快没魂儿了的叫喊。这声音背后的行为父亲已能约略知晓,这就不由地身起燥热,心痒难禁……
这次受到的刺激于父亲非同小可。那以后,但凡师公去到那间小屋,给我父亲几文小钱让他去买个锅魁时,他再不会即刻离去,而是情不自禁地于屋门前蹲坐偷听,直到听得实在受不了了,才起身去街面徜徉。但从不走远,仅止于小屋前那截路段。三五来回,终忍不住又折回身去。当然得掐着时辰,不得不怏怏逃离时,师公多半已完事快出屋了。
父亲一次次遭受的这种种煎熬,我未出生时就听他多次对母亲讲过。母亲百听不厌,每次少不了都会嘲笑父亲,两青年嘎嘎笑着,我在娘胎里也偷着乐呢。母亲感觉到了,她弯下腰,手在肚皮上不停地揉圆圈儿,细声声直唤哎哟,对我父亲说,你看你看,小东西又在动啦!应该说,那是我父母亲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嘲笑与被嘲笑,无不在享受欢乐,且带有调情的味道。
然而,父亲这次不知怎的就忘了时间,直到师公从身后将他一把拎起,他还晕乎乎地没醒过神来。师公逼视着他徒儿的眼睛,笑骂道:
“小狗日的不学好!给了钱你不去买锅魁,坐这儿偷听啥?”
父亲含糊,师公就使劲扯他的耳朵,直疼得他哭叫连连。这时就听门扉启转,有娇声传出,说,爷,这小哥儿便是你惯常叨念的那个徒弟娃么?哪见过有师傅这样狠心的?还不快快撒手!说话的女子,正是我未来的母亲紫珠了。我父亲和母亲瞬间目光衔对,一个眼波传意,一个如遭电击,不由就相互吸引,各自脸生绯红。师公见状更加气恼,他回头冲我母亲吼道:
“哪个让你出得门来?你不说话会死人?还不快给我滚回屋去,老实把门闩起!”
母亲吃了惊吓,急往回走。父亲眼见她钗头颤袅,裙摆施然,目光不由紧随她去。母亲也频频回望,眉眼含情,似有不舍。师公愈怒不可遏,他朝我父亲脸上猛扇了一个巴掌。原指望将他拍打清醒,孰料我父亲仍兀自恍惚,若呆若痴。母亲这只小鹿就此闯进了父亲的心房,她的妍容丽音,宛乎逸态,无不令我父亲深深着迷。
母亲同然。
自从秘密被师公发现,他再去小屋时,便不让我父亲做跟班了。如此减去给他买锅魁的钱,还省了担心。给母亲购买的东西,仍由他手提肩负。但父亲会悄悄尾随,防着给师公撞见,他每次或中途迟往,或半道早回。现在,父亲关注的已不仅仅是小屋里的动静,他更多渴望能再见到我的母亲。师公每一次去小屋,他都会心如刀绞。在父亲眼里,师公正如猛虎,母亲恰似羔羊,他不敢想象猛虎如何将羔羊扑倒、撕裂,更无法猜测母亲少女的内心,都存留了怎样的暗影与伤悲?师公每一次离开,必将小屋的门从外面锁上,既提防她昔日的顾主,也唯恐她蜂飞蝶浪。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师公心生恨意,没来由地和他使气顶嘴。此前他从来不敢!为此师公常起惊讶,不明白他这个徒儿是人长脾气也长呢,还是自己真有啥做得不对?直到这一日撮合成交了一宗土地,父亲书写契约时,无故地突然就目光涣散,神情发呆,嘴里喃喃,笔落下去,紫珠二字竟出现在纸上了!师公深为震怒,至此也才恍然。他本该将我父亲这个徒儿及早驱逐,但不知因何,最终也只才将他痛打一顿。
父亲发誓再不牵挂我母亲了。师公再去小屋,也绝不会像以往暗地尾随。他甚至远离那条偏街,对小屋的方向望都不望一眼。小屋里的女人属于师公,徒弟惦念,伦常有亏,天理难容!他越要将母亲这只闯进心中的小鹿轰赶出去,谁知思念却才如按下的葫芦,这边沉底,那边瓢起,要按也按将不住。瓢里晃荡着水,水面摇曳着花,花与水总要在心中泼浪欢腾,可惜他不被滋润,反日显萎靡,全无了从前极讨师公喜欢的精灵机敏,人时不时就像掉了魂儿一样。
与此同时,母亲对父亲的相思也有增无减,如火如荼。父亲也感觉到了,因为师公现在每从小屋归来,神情常多沮丧,甚而脸青面黑。曾经几次,父亲看见他手腕和额头多有被指爪抓伤的痕迹,料想那定是我母亲给留下的了。事实是母亲自那次见到父亲,从此情有专属,心无他归,竟不念师公当初曾于她有赎身之恩,很快冰火两重。师公在我母亲那儿遭遇的冷淡与难堪越多,我父亲越不知道是祸是喜,只要时刻提防了。
这日早起,郁闷了很久的师公突然神色开朗,他带我父亲去到场上最好的一家茶楼,选个宽敞的包间落座。父亲意识到预料中将要有的惩罚,这就降临。果然陆续有人进来,都是青居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令父亲断不曾想到,最后进来的竟是他始终挥之不去、且仍旧日思夜想的紫珠!顿起惊慌,汗如雨下。那紫珠更是羞花失色,憔损的身,颤抖不住。
师公发话。先感谢青居众头面人物们大驾光临,然后切入正题,原来是他已定在今日我父亲出师,之所以请来在座的各位大爷,除了见证,还另有拜托。父亲没听完就慌了,他赶紧跪下给师公磕头,说为徒的已心知错在哪里,但求师公继续收留。不想被师公急切止住,问他何错之有?父亲嗫嚅。师公正色道:
“徒弟你切莫乱讲!我这不是要将你逐出师门,实因你学徒已满三年,按规矩今天该当出师!”接着话锋一转,“各位在座的大爷,我自今日起,已不再做地牙子了,明天即归家去,再置办些田土,耕种快活。”
学徒满三年出师,七十二行历来如此。众人只是诧异,我师公地牙子的营生正做得风生水起,何以突然要彻底放弃?正窃窃私语,已见我师公捧出一只木匣,他郑重交给我父亲时,边拍打匣盖边朗声说:
“义生,这匣子檀木的!为师今天就交付你了,你好生收起,大有用场!”
父亲深知檀木匣中那本簿册的分量,它直如图书的索引,只不过索引的不是书籍的浩若烟海,而是川北农村土地的交易。簿册中道不尽名字的人与村庄,尽透了师公人脉的深厚宽广,经纬纵横的无不是烟火声息。事实是他后来据此簿册,还真做成了很多宗大的田房与山林的交易。那日师公将装有牛皮纸簿册的檀木匣硬塞到我父亲怀中,又且将他托付给了座中各位大爷,都在恳求他们将来能竭力关照他,待他如己了。
父亲至此也就放下心来,明白了师公真不是要惩罚他和紫珠,而是藉名他出师,从此把他和紫珠割断。只是这连环的赠予及拜托,师恩深重,以德报怨,不由我父亲不羞于面对,感激涕零。谁知更令他雷霆轰顶的事还在后面,师公接着又当众宣布,他年纪已老大不小了,这就将自己喜欢的紫珠姑娘与我父亲凑成鸳鸯一对,于今双双放飞,举座哗然。待弄清我师公讲的是真心话,众人少不得要夸赞他此一番也算积德之举,明智仁慈。接下来的场面我不讲你也能想象得到,在我父母是喜极而泣,在师公,他顷刻间似乎真的就老了!只见他站起身来,嘴里喃喃自语道:
“嗳,我且回家去,再置办些田土……”
翌日,他真的离开了青居,不再打扰我父母的生活。义举却至今流传,仍被人津津乐道。而我在听多了有关爷爷的那场土地官司后,有一天竟突发奇想,充当那宗土地交易的地牙子,他或许正是我的师公了!我如是猜想:师公参股的那家赌场,正因朱广富债台高筑,已欠下他放的许多高利贷,而师公恰这时急需钱为我母亲赎身,不由得就心智迷乱……不管他于地契的书写是受朱广富唆使,还是事前与他奸谋与共,最终都害得我爷爷倾家荡产,一命呜呼。他后来的这种种举动只为救赎,包括收我父亲为徒!
我把自己的判断讲给父亲。他并不因此怨恨师公,反而对他更心生敬重,而我对那时尚缘悭一面的师公顶多充满感激。没有师公的忍痛割爱,就不会有我!当然这和我最初在那条狭窄的管道里奋勇争先是另一回事。于是我又曾一度困惑,母亲和师公在小屋姘居有时,因何竟无孕育,而与我父亲处日无多,突然就怀上了我?我在母腹时有好几次听到他俩为此争吵,后来就听母亲在给父亲推算时间,风波才快乐平息。没错,我是那个叫张义生的男人的种!既如此,他张义生还逼我娘吃打胎药,必欲置我胎死腹中,就更没有丝毫道理了。
因由谁种,果归谁收。
我必报复,天经地义。
第一次实施报复,在我刚过了五岁生日。
那时,我们家已小有积蓄,但钱都不知被母亲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急于想弄清楚,曾多次跟踪,可惜每临关键,她都会发现。我怀疑母亲的眼睛长在脑后。她发现我时或惊喜地叫喊,说锥锥,你快看啦!窗台上停了只麻雀。又或说,锥子,真没看见吗,你刚才踩死了一只蟑螂?还不快去把鞋底擦干净。再或者就喜笑颜开,塞给我她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糖。总之,就在我的目光忙着去窗台寻找麻雀,或去门外擦被蟑螂弄脏了的鞋底,又或津津有味地咀嚼糖果时,母亲早不见人影了,去把钱藏妥当了。那些钱多半来自父亲做地牙子的收入,少部分出自她绣品销售。父亲做地牙子,全然不像师公只在土地交易中抽取厘头,他四乡八镇往来,沿途肩挑背扛,多为背去山里最紧缺的盐巴、煤油、丝绸、火柴,再将山里盛产的冬笋、干菇、皮张、兽角、木耳运回,赚个甲、乙两地的价差。他似乎忘了地牙子才是本行。母亲的刺绣技艺精湛,这很可能源自她做妓女时,总要收到那么多嫖客馈赠的绢、丝、绸、绫的手帕或披肩,被她在寂寞无聊时拈了绣花针儿,都用作练刺绣的材料了。母亲心灵手巧,在糟蹋了无数的丝织品后,终于就能在手帕或披肩上绣出花朵、鸟兽、虫鱼、人物,尤其绣蝌蚪水草,望之浅漾轻游;若绣蝴蝶,或停落花蕊,或翅影舞动,只在三只五只。最绝妙数绣鸳鸯,总好颈交一处,彼此眷顾,爱眼迷离。这类绣品被她锁置箱中,终归也是一笔小小财富。果然在她临盆之前,都被父亲拿去场上卖钱,大派用场。小夫妻俩就此发现刺绣也不失为生财之道,于是相与约定,一个外出做地牙子,一个在家专司刺绣,只等着哪天钱多了就买土地。
这一天终于到来。深夜,我似醒似睡间忽听有声,迷糊间隐约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点数银圆,边点数边耳鬓厮磨着说话,声音里透着兴奋。父亲把点数过的银圆往桌上的一只镔铁罐里扔,一枚枚,而非大把捧进。每丢进一枚,镔铁罐儿里就咣一声响,父亲的脸就笑,闪一个银的光。我听见母亲低声问,多少?父亲报了个数,叹息说,唉,按目前的地价,也仅够买亩把地哩。母亲便戏谑他,君不闻集腋成裘吗?等攒得多些儿了,再买地也行。父亲说,好一个集腋成裘!你到底出生书香门第。唉,也只好这样!假以时日,我再多做成几单生意,你在家带娃儿也要赶工刺绣啊,断不可懈怠。母亲说,我啥时懈怠了?你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人家念得你苦了,常常刺绣到天明。父亲就呵呵笑。正乐得欢呢,谁知他却又哭了,抽抽搭搭像个孩子。母亲懵了,忙问他哭啥,父亲说,紫珠,我们很快就能买下一块地了,将来还要买更多的地!母亲说,你原来才为这个哭啊!剜了他一指头。父亲就又笑,继而再哭。我突然也就明白了,父亲哭是因为他太高兴!买地是他多年最强烈的愿望,在儿子与土地不能兼得时,他毅然选择了土地!现在他离那梦想的实现越近,我自娘胎种下的恨就愈深。我决不能让父亲轻易成功。最好是尽快找到那只装钱的镔铁罐!但不知啥时,母亲已吹灭油灯,又早将它拿去藏了,我眼睛只看见夜的黑。
翌晨父亲出远门。母亲催我起床,嘴里哼着小曲。我赖在床上,心可没闲着,琢磨着该怎样才能找到那只镔铁罐。我猜它不会被母亲藏在别人能轻易发现的地方,没准就在墙壁或某根挖空了的房柱中间。这猜想不由让我一个激灵。起床后趁母亲去江边洗衣,我找来她撬菜用的小铲,先敲一堵堵墙壁,每面墙都闷得实心,正沮丧得要举手去敲房柱,耳边忽响起一声尖叫,母亲已扔下装竹篮里洗好的衣服,冲过来夺下我手中小铲,神情气急败坏。
“短命儿,你敲啥子?耍翻天了!”
那是我最早见到的母亲凶相,也是第一次听她骂我短命儿,之前她常唤我锥锥、锥子、宝贝、心肝,还有小祖先、乖乖儿的。在有过短暂的震怒之后,她突然弯腰审视我的眼睛,又叫我乖乖儿了。问,乖乖儿,你东敲西敲的,莫不是在找啥东西吧?我不吭声,她目光愈显狐疑,继而警惕,再而紧张,这就喝令我滚出去。我前脚出屋,她即落下门闩,估计是要检查那只镔铁罐有无被我发现的迹象。
我来到外面,正不知去哪儿玩耍,就见满脸槎枒稚拙的鼻拐娃在不远处朝我招手,问我去不去澜伯家的庭院抱古柳、掏鸟窝。我正考虑要不要答应他,就听母亲喊我,她出得门来,满面轻松,如释重负。
打胎药给我带来了后遗症!不是身体的啥部位落下毛病了,而仅仅是我尽可以根据需要,经由腹腔口鼻,随时散发出那种打胎药的气味而已。打胎药不仅于我毫发无伤,相反它很可能以毒攻毒,从此增强了我的免疫力,以至我今已年逾六旬,尚身坚似铁,步履矫捷,连患个头痛脑热的病都难。
我落下有关打胎药的后遗症,最早是被母亲察觉的
事情发生在那次寻找镔铁罐儿过后不久。越是找不到镔铁罐儿,我越恼恨,那天不知怎的就忆起了我在娘胎里被打胎药围剿的情景。这时母亲哼着小曲儿过来,蓦地就莺声止了,把我一望,说,咿呀!心肝儿,你这是咋个了?接着就听她惊慌失措地叫喊,问我的脸色咋那样难看。见我不信,她便拿出一面小圆镜让我瞧。镜中的我果然眼神黯淡,小脸黄黑,全无了平常的眸晶面朗、虎虎生气!那年在母亲子宫险遭打胎药杀死时,或许正是这副样子吧?这样想时我不由伤心极了,呜呜痛哭起来。母亲被吓着了,她慌忙置我膝上,正想亲我的小脸蛋呢,忽一怔,随即鼻翼翕动,像嗅到啥难闻的气味了。很快,她找到了味源,不由大惊失色地问我,说:
“宝贝,你呼出的气,咋有股中药的味儿?”
经她提醒,那中药气味我也闻到了——不,准确讲,是那种令我刻骨铭心的打胎药的气味!此刻它还真是经由我的口腔鼻喉呼啸而出,弥散在空气中,笼罩在我周围。母亲大惊失色,不明白我呼出的中药味从哪里来!我很想告诉她,中药的气味正来自老巫婆当年给她吃的打胎药呢,但我没讲。其实我也暗自称奇,不明白我为啥才想到打胎药,它恶毒的气味怎的就应念而生?
我带草药味的怪病把母亲吓坏了,她赶紧带我去看医生。白发郎中,望闻问切。然后感叹摇头,说他行医一生,还从没见过这等怪疾!察其内部,又不觉异常。好歹处了药方,也是敷应。这位老郎中我还会多次见到。总之,只要我乐意母亲从镔铁罐里往外拿钱了,我就去想打胎药,母亲就带我去看老郎中。
然而几次三番后,母亲见我从无大碍,我再犯这“病”时,她竟对我看也不看,自顾手中刺绣,一边还哼着小曲。我只好改变花招,犯病时假装痛得满地打滚,有时夜里也来上几次。母亲弄不清真假虚实,她再不敢不背我去看医生了。终于,她被我折腾病倒,少不了也要花钱吃药,这让我忒开心。
不久父亲归来。他震惊于镔铁罐里的大量虚空,忙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据实陈述,父亲不信。这不要紧,第二天我就“病”给他看,其症状远比他不在家时更逼真惨烈。父亲果然给吓得不轻,他当即和我母亲商量,这就急带上我去城里看洋医生了。
原来顺庆城里有个外国传教士开的西药堂。我最早见到的那个洋医生凹眼鹰鼻,说着不太标准的中国话。他给我腋窝里放一小亮晶晶管儿,让我夹紧了,再用一面看似小圆镜的东西在我胸前来回移动。小圆镜的柄上套根皮管,末端置于洋医生的耳窝里,像里面藏着听器。我从未见过这两洋玩意,心紧张得咚咚跳。听诊毕,洋医生告诉我父母,说小孩心跳厉害,很可能是心律不齐。接下来就给我打了支洋针,开了圆的和片儿的几小袋洋药,约我父母等这个疗程过了,再带孩子来看看。我第一次打洋针,痛得不行。一个疗程后,洋医生欣喜地告诉我父母,我的心脏跳动已恢复正常,至于我体内随时释放的中药味以及我的脸色黑黄,他实在查不出病灶所在。
然而,我这病灶很快被母亲发现于无意之中。原来那天我又故技重演,正假装疼得满地打滚呢,没提防母亲会将我突然抱起,趁势就搔了我胳肢窝。我没能忍住,咳咳儿狂笑。不想这一笑,打胎药的气味没了,黑黄色的脸也刹那间灿烂生辉。我挨了母亲一顿痛打。那以后我再不去想打胎药了,想也没用,他们绝不会为此再花钱给我治疗。好在镔铁罐里已被我折腾空荡,我因胎恨对父亲的报复初战成功,这就足够。至于以后,那要看父亲何时买地和我的心情了。因我而遭受挫折的父亲并不气馁,他决定远行,往北边走。谁想去不多时,北地风云突起。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场风云突发自一支戴五角星帽的队伍,他们由陕地翻越大巴山,直趋川境,瞬间便席卷了大半个川北。父亲不幸正往北走,猝不及防。
有关这支队伍的消息迅即传到青居,又很快被张村的族人传言得沸沸扬扬。母亲再无心唱小曲儿了,她每天念叨最多的就是父亲。有时她会夜里起来,点亮桐油灯,不为刺绣,孤影哀愁。要么就倾了耳朵,聆听屋外有无父亲回家的脚步声,结果总是失望。白天,母亲心烦乱得很了,便拉上我去找伯娘说话,这是我最乐意的事。我常在他们家见到英姑,凑巧了也能见到放学回家的常哥儿。母亲对伯娘诉说她对父亲的担忧,伯娘在宽慰我母亲时,我就去和英姑玩耍。
英姑瓜子脸、大眼睛,头上被她娘精心扎出两小羊角辫儿。我俩玩耍的地方大多在江边沙滩,在一片银沙里追逐奔跑,累了便坐下看江,或用树枝在沙地上刨划。总能刨出些虫子,在我俩眼前惊慌地逃蹿。英姑从不让我伤害它们,说你把它们踩死了,它们的爸妈就永远失去孩子了。我俩玩得开心,直到母亲在古柳下喊我,那时她对远在北边的父亲的担忧,多半已被伯娘劝说得放下心来。
很快到大过年了。年后不久,从北边传来的消息更令人惊惶,那支戴五角星帽的队伍,已冲破四川多路军阀的围剿,直逼顺庆和青居。风声紧时,人都逃避,这叫“跑红”,也就是躲红军。
张村的族人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才跑到村口,总见了澜伯站在那儿。待要过去,澜伯说话了,问何事张皇,这要去哪?明知故问。人也就支吾。澜伯这才正告他们,开春了,麦苗正生长呢,还不快回家施肥去!或者就直呼了某人的名字,指出他家田垄上有段水渠,早该疏通了。澜伯沉稳如山,族亲们又素常服膺于他的通晓睿智,相信他观今鉴古,料事总不会差,一下就有了主心骨。该干啥的仍干啥去。春耕播种,心意自得;守常仍旧,安之如素。
但澜伯却没闲着,他常去青居场会同其他乡绅,共商一方民众该如何应对。结果是乡绅、商会和辖区保甲,协同出资购买枪械、组建民团、抓紧训练,各保尤其要加强警戒,夜晚需派专人通宵守望,保与保连结,约以鼓号烟火,无虞红军来袭,重在提防土匪蟊贼趁乱骚扰,祸患地方。这样,在那段非常时期,处风雨欲来时的青居,终赖有澜伯们的竭力维持,才不至人心思乱。快到桐籽花开时节,传闻中的那支队伍,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由苍溪渡过嘉陵江,锋镝北向。也正是在这天黎明,似睡非睡中的母亲蓦地嗅到了一股桐籽花的芬芳,她彻底清醒过来,正诧异昨天才起倒春寒呢,咋今年的桐花这么不经冻,只一夜就开了?有人敲门。母亲想也没想,她一把将我提溜下床,直喊锥子,锥锥,是你爹!你爹他回来啰!
正是父亲归来。母亲用手掸他的头和衣服,竟掸下几朵桐籽花,在手里握着。她不再看我父亲了,她低头看桐籽花,看着看着突然就飞奔出屋,用她哼小曲的嗓门高唱:
“喂哟——哎哎!桐籽花开啰——”
父亲也跑出去,应合我母亲吼了两句和桐籽花有关的川北民谣:
咦呀喂——哟嗬!
穷人莫要夸噻,
三月里嘛——
冻桐花哟哎!
张村的族人正待起床,猛听到我父母亲的吼唱,就都起床了,争奔出和我们一家看桐籽花。那个早晨的桐籽花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壮美绚烂的一场,它盛开在嘉陵江两岸及远近村庄和更深远处的田畴阡陌,千树万树,浩荡涌起,连天铺排。每棵树又千支万朵,叠叠累累,繁花重重;树有多高大,花堆得就有多巍峨。天地桐花一色,入目玉琢粉妆!风起时万树招摇,隐约有花的声音在轰轰响。青山绿水和昨日还在争奇斗艳的百花们,一夜间竟给桐籽花遮掩得黯然失色。桐籽花呈喇叭状,花蕊红娇艳嫩,像少女的脸。桐籽花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清冽、浓郁,综合了槐花、栀子花和油菜花的味道。桐籽花开在冻寒,愈冻愈开得热烈,因之又被叫作冻桐花了。此刻仍冻着,虽然天青蟹色,旭日已投射下光芒万顷。嘉陵江似乎也给冻住了,被阳光和桐籽花的漫天光影红翻水面,不见它有丝毫青摇江底。
澜伯和族人们陆续到我家看望父亲,少不得问起他在北边的经历。父亲不愿多讲,只说他被那支叫红军的队伍弄去当差,主要是去帮他们丈量土地、计算面积,然后再分给穷人,书写和颁发土地证书。有位长官很欣赏我父亲的文化,千方百计劝说他参加红军,无奈父亲只想当地牙子,又惦记着我母子,婉拒了。说到当红军,父亲讲了个笑话:有个人叫二憨,扛长年的,红军说,你不用扛长年了,跟我们走!二憨问,我啷个要跟你们走?那个动员他的红军就逗他,说,你只要跟我们走,包你吃石头都是甜的!二憨不信。那红军战士第二天便邀他上山,指着一块石头让二憨舔。二憨老老实实伸舌头去舔,石头果真是甜的!他这就欢天喜地答应去当红军了。原来那块石头的甜,才是那红军战士事先在上面撒了白糖,已融化,无痕迹。
这故事乐翻了很多族亲。父亲却只是萎靡,至有时日。母亲不知原因,便自作聪明地给他唱些小曲,总在使父亲开心,但父亲依旧打不起精神。这天深夜,他竟顾不得冻桐花刚欲谢幕,风仍料峭,露生凉寒,一个人起身去嘉陵江边,坐等黎明。回家后我见他比昨夜衰老,眼罩血丝,面色黑黄,不觉得有多可怜,谁叫他当初必欲让母亲打胎,要将我置之死地!
吃过早饭,父亲问我愿不愿意同他去澜伯家。我当然愿意了!因为除了可以见到英姑,没准碰巧了还能见到常哥儿哩。遗憾,我那天没能见到英姑,她和伯娘走亲戚了。澜伯在家,但家里多了个叫龚勉的诗人。龚诗人我认识,他是澜伯众诗友中的一个,也曾同他们坐庭院古柳下评品诗文、理弦施筝。龚诗人性子急,每因诗与人起争论,他必大声武气、脸红筋胀,不定输赢决不罢休。但他最服澜伯。我就曾听他说过,澜伯诗写得好,洞箫也吹得好。龚诗人只吹黑管,据说那是一种外国乐器,呜呜呜,像鬼哭。
龚诗人那天于凌晨驾到。我突然就对他的出现特别反感,好像他要不来,英姑和伯娘就不会走亲戚了。庭院里的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因为龚诗人又已然脸红筋胀。争论可能已持续了很久,但看得出绝对无关诗文。澜伯看见我父亲了,就听他对龚诗人说,我有个堂弟刚从北边回来,你要不要听他讲讲?龚诗人不想听,他急切起身,拱手告辞。澜伯也不相送。父亲过去挨澜伯坐下,似有话要对他讲,临了却才又吞吞吐吐。澜伯察觉到了,说义生,你寻常也快人快语的,今日怎了?父亲就说了:
“观澜兄你对我最了解!我家贫无立锥之地,原也想夫妻各展其能,夙兴夜寐,辛劳以待,望积攒的钱多了,给自己买几块田地来种。虽不能如观澜兄才艺纵横,结诗友、请戏班、吹箫弄笙,自在心情,与天地为乐;也更不敢奢求如观澜兄智识超群、德才兼修、好义急公、声名远响,为一方拥戴,从而尽一己号召造福桑梓,风化地方。但,我总可以仿效观澜兄晴耕雨读,于每年农历二十四节气当日,烹应节之食物,书节令日之所见所闻,对吧?”
父亲竟也能出口成章!我似懂非懂,目瞪口呆。连澜伯也夸他长进了。
“只是,”父亲话锋一转,“经此次北边那么一闹……”
“怎的?”澜伯目光一凛。
“弟生性愚钝,正为其疑虑彷徨,特来就教于兄长。”又笑着补充,“谁叫你雅号观澜呢?自古欲知其水,必先观其澜呀!”
澜伯说:“义生弟休要抬爱,难道你也相信那块石头是甜的了?”
父亲似醍醐灌顶,忍俊不禁,从此又精神抖擞,再去做他地牙子的营生。甚而还多出了庄严,每与人书写地契,他都力求笔与字并结凝重,不饰文采,拒绝虚飘,朴实得就如同土地本身。作为位居各类牙行之首的地牙子,以往,父亲在为一桩土地的成交写契约时,总好涉及交易的季节、时间、当天气候、因何买卖、双方心情,等等。雅兴来时,忍不住还会涉笔成趣,及乎周边环境与生长。如:……又此地虽卖价略贵,在旁有一溪穿焉,纵天旱不涸,溉四季以丰。故买方也信其值。
又如:地前方约五十步外,有樟树三,侧背后有柏树二,望之若华盖,亭亭然疑皆古木矣!
笔涉小溪尚可牵强,此古木未经交易,入地契何干?如果是因为它们具有标志性,那么草本植物呢?则:
……界外沟渠畔,有野豌豆苗生焉,此或薇之谓哉?“采薇采薇,薇亦柔之。”故此物也,遇饥年可救荒。
又则:卷儿菜,野生。可食,也可作药用。诗云“采采卷儿,不盈顷筐。”结果也无非“或可救荒”。虽仅寥寥数笔,也传神,但弄得一纸地契形同纪实散文,无怪乎澜伯曾批评过他行文虽有丽藻,总不合范式了。
当然,责任也在澜伯,谁让他当年收养我父亲时教了他那么多的圣贤经典与歌赋诗词呢!我少时也多承澜伯教诲,否则今天与你闲聊,就断不会有这等咬文嚼字。
现在,父亲的人生奋斗目标又专注在买地了。他按照师公那本簿册的索引,比从北边回来之前还要更清醒地行走在路上。他跋涉在川北的广袤大地,在一处处熟悉或陌生的道路、田畴和村落黎民之间,积极寻找、发现、挖掘和努力促成一桩桩土地的交易。途中更不肯闲着,捎带贩运的商品更见沉重,有时重到快将他文弱的身躯压倒。
母亲似乎已和他达成共识,做刺绣更是日夜不停。从前她边刺绣还边哼小曲,现在她樱桃般的小嘴除了用来呼唤我,几乎整天就哑着。自然也忽略了对我的看顾,乐得我只管去同鼻拐娃们撒疯玩耍。
夫妻俩像和谁憋了口气。我知道他们在跟谁憋气。这气憋得日积月累,镔铁罐里的钱自然又已增多!果然这年秋天的某个深夜,父亲和母亲又在背着我商量买地的事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在张村这群孩子中,我的调皮不敢说前无古人,但绝对是后无来者!其实说“调皮”太轻了,我简直就够得上十足的顽劣,上天入地,作恶多端。更可恶的是,我的顽劣不是出于儿童心性的某种缺陷,或基于年少无知的率性本真,而是用心险恶,有的放矢。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小小年纪,怎么竟会有那样多的坏主意!当然,我的作恶自有其规律性,那就是视父亲何时将要买地,他那边踌躇满志,我这边规律运行。结果父亲如盼望丰收已久的农夫,正兴冲冲下地收割,刚人至于途,漫天冰雹就不明不白地兜头砸下,收成一片狼藉。看看我都有过哪些杰作吧!
我弄死人家的小鸡。我弄死小鸡不用脚踩,拿手捏,不是每次捏死一只,而是整窝儿。这坏事我连干了两年,祸及全村,家无遗漏。原来在春天,张村的族人都有孵育小鸡的习惯。小鸡长到夏至六月,正适宜拿去青居场出售,因正逢青椒上市,家家餐馆都少不了要做一道川北的名菜——辣子鸡,嫩公鸡能卖到大价钱。孵化出来的小鸡长到月余,我会乘人疏忽,将这家的老母鸡轰走,再捉住小鸡,捏死捏碎。老母鸡急来护儿,奔我怒声啼啄,我全然不顾,直到将它的整窝儿女捏死得一个不留,才雀跃而去。那些被捏死的小鸡别说长大了变钱,吃也不能吃,肉都带鸡屎味。那两年张村的老母鸡见到我都会紧张,我简直胜过它们眼里的鹰和黄鼠狼。
我砸坏人家的水缸。当然这也要趁人不备。我手拿一块石头,仿效从澜伯那儿听来的司马光砸缸,轻易就能将一口水缸砸出个大窟窿。石头砸在缸上的声音很好听,像澜伯的某个诗友在他家古柳下的琵琶一弹。水先是哗哗流出,仿佛在缸里憋得太久,最后细细一线,比我的撒尿都不如。
我打掉人家的瓜果。打瓜宜在仲夏。那时黄瓜南瓜丝瓜还有茄子豆角,大多将熟未熟。打瓜我用木棍,朝那些才大不过碗口的瓜和长才寸许的豆角齐头并脑狠狠削去,似风卷残云。打果不分季节,因水果涵盖四季:春有桃李,夏有橘柚,秋有梨枣,冬有橙柿。打果的时机选择亦如打瓜和捏鸡子,这样被打落的果卖不能卖,食又不能。
我扫荡人家的庄稼。手法与打瓜果雷同。不同在两手空空,只需在快成熟的庄稼地里奔跑打滚。比起瓜果,农民更在乎粮食。每有快成熟的庄稼被我踩踏蹂躏,惨遭扫荡的族人都免不了站地头跳脚大骂,再痛哭一场。
我铰坏人家的衣服。那些衣服多晾晒户外。只要瞅准这一户家中无人,我就用从娘那儿偷出的剪刀,将那一件件或新或旧的衣裳取下,要么戳破前襟,要么剪掉后摆或裁掉领口。被剪裁掉领口和后摆的衣服,最让受害人补无可补。后来我懒得去绞人家的衣服了,干脆趁母亲不备,偷偷剪坏她那些业已完工的精美刺绣。我在每沓绣品中只弄坏几幅,多了怕引起母亲的注意。被我剪坏的绣品,最终要等到母亲去销售时才被她发现。曾经一度,母亲怀疑是自己刺绣时分心,才弄下她的绣品里会有蝴蝶断了翅膀、猫儿瞎了眼睛、交颈的鸳鸯有一只竟不见了脑壳。直到有一天我又要作案时被她突然闯见……
我在做上述各种坏事时,总要带上鼻拐娃,后来又多了远帆和望海。鼻拐娃的力气从小就比我大,也肯使粗蛮,头脑却要比我简单得多。我俩是最要好的毛根儿朋友。曾经在某个不短不长的时期,我利用过他的力气和单纯,而他却倾其一生,敬佩我的文化与智慧。远帆和望海年龄比我略大,但我的表现更像是他们的领袖。
我做下的这种种坏事自然要受到惩罚。但最先遭殃的人却不是我,而是我母亲。我每做下一桩坏事,结果总要有族人吵上门找她要说法。最初,母亲不相信她的乖乖儿有如此顽劣,但对方很快喊来了证人,他们有时是鼻拐娃,有时是远帆或望海,甚或就他仨齐扑扑到场。这正中我的下怀,我作恶最怕没人知道始作俑者!他们知道了,就冤有头、债有主了。当母亲向受害的族人提出,赔偿该几个娃分担时,我却大义凛然,把所有的错都大包大揽。为此母亲最感到不可理喻,直怀疑她儿子的脑袋搭错哪根神经了。
初始,母亲只违心地骂我小短命儿,但历经几次赔偿,她就动手打我了,而且随着我做下的坏事越多,她使绣花针的手也越有力。最可怕的是父亲回来,他发现镔铁罐里的存钱大幅缩水,不免向我娘仔细盘问。母亲先还替我遮掩,实在不能自圆其说了,她便把我做下的坏事和盘托出,结果是我免不了被父亲按翻在地一顿暴捶。地牙子的手,可要比绣娘的重很多。
那几年,娘没少管教我,她本着做母亲的责任,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告诉我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好孩子应该是怎样。我总是洗耳恭听,频频点头。她以为我听进去了,从此将要改正,成为她理想中的乖乖儿呢,谁知才没过几天,又会有族人因我而吵上门来。母亲为我没少伤心落泪,更让她难受的是找到她索赔的族亲,少有人不指责她教子无方,警告她再不对我施教严厉,早晚必成祸害。甚至有人向她发出威胁,今后但凡我弄坏了他们家的任何东西,他们干脆不要赔偿了,直接把我整死弄残,好歹也算为地方将来除掉一害。不知当初喝下的那碗打胎药有没有留下后遗症,抑或别的什么缘故,总之母亲在生养了我后,从此再无生育。她只有我这一个儿!自然要被整死弄残我之类的威胁吓得不轻。
父亲每次回家,都少不了要为我同母亲吵架,大言不惭地声称如果他在家,绝对能把我教育成一个懂礼貌、守规矩的好孩子,断不会像眼前的这个孽障,都坏蛋得赛混世小魔王了。母亲最初还承受指责,后来听父亲骂得实在太不像话,也开始还击,说,我在家容易么!如果一心管孩子,那还要不要刺绣挣钱了?又哼哼道,你张义生为啥不在家教子呢?你在家呀,我娘俩正该你拿钱养活!这句话顶到了父亲的软肋,他张张嘴,再不说话。
但父亲下次回来,他还会同我娘争吵,且吵到后来愈趋激烈。最厉害的一次,在父亲不知从哪听说我剪坏了母亲的绣品,他问我娘是否真有其事。母亲不想我再遭他痛打,就说怎么会呢,我刺绣时,锥锥还替我穿针引线哩!也真有弄坏的,都怪我不小心了。如果我保持缄默,这事或可被母亲遮掩过去,偏偏在这时我会说她讲的全是假话,那些绣品真是我弄坏的。父亲和母亲闻言都很骇异,似乎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儿子!其实我这是要刻意点燃父亲的愤怒。然而父亲最初的愤怒不是冲向我,而是啪啪啪连抽了我娘几个嘴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打母亲。我娘也是震惊,她努力站稳了身子,指着她男人问:
“义生,你、你打我?”
父亲的神情顿显懊悔,继而他把满腹的怨恨都发泄到我头上了,这次我遭到的痛打胜过以往任何一次。父亲边捶我边骂说,那碗打胎药当初咋没把你打掉呢?我原说不要这个小杂种的,你偏要!要,要……后面的话明显针对我娘了。娘就说,早知他今日这等不成器么,我也不会坚持!哦,现在还来得及,你这就抱他扔嘉陵江去,像当初他落地时一样!母亲是使气斗狠,谁想父亲竟当真了,他这就将我头朝地夹在腋下,起身直往江堤上冲。
夏夜的江堤。空中月圆,地泻银光。我那时无意景色,我给吓坏了,担心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我的父亲,真会把我扔进嘉陵江给喂了鱼鳖。我在父亲的腋窝下挣扎。幸而关键时刻,我向上看见了空中那很美的金黄色月亮,突然鬼使神差一样,说,爹,慢点扔我,你让我再多看几眼月亮!父亲一怔,随即咯一声笑了,说,小坏种,你还有心情看月亮?却站住不动了。挟持住我的臂弯松开,我像只断蒂的瓜咕咚跌落。原来父亲也在看月亮,看着看着竟一屁股坐岸上了。
那是我见到过的嘉陵江最美的月亮!它清冽在江心,似转动着的冰轮。水浴清蟾,轻漾江底,闪烁在粼粼波皱间的每一粒月光,恰似胭脂点点、片片鱼鳞。多有鱼刳剌剌从水中蹿起,也像被月色如此绚烂惊呆,于空中一个愣怔,再向上鱼跃,似要去衔住天上的一圆,最终赤条条坠落,砸回的声音此呼彼应。江天素锦明玑,却又有雾岚缥缈在月之下、江之上……母亲也赶来了,紧挨着我们坐下,眼角残留的泪痕,晶凉得正如她脸上的月。她正用了那样的月,深情地望着我父子。父亲禁不住母亲凝望,他忽然叹息了声,说:
“唉,我们这一家三口,如其也像这月、这江、这水,该有多好!”
他像是在作诗了。这个年少时曾被澜伯灌注了许多诗文的人,虽然只做地牙子的营生,但资质中却不乏诗性的品格。
随着我对父亲有规律性的折磨,有一天我蓦然发现,母亲在常与族亲们的争吵中,脾气已变得越来越坏,有时简直像个泼妇,竟大胆得都敢辱骂张姓的祖宗了。我听到有人在商量要不要告诉澜伯,哪天弄我娘去跪祠堂,给祖先谢罪。即刻有人回说,外面都打抗战了,澜伯已很少回家。话题就转移到中国和什么小日本打仗了。
现在因我而起,父亲和母亲也经常打仗。自从开了打我娘的先例,父亲的手就管不住了,这正如同男女之间,你只要发生了一次,就管不住有第二次第三次。母亲后来也奋起还击,终于到但凡父亲归来,家里就摆开战场。这样的战争爆发多了,父亲的回家就日渐稀少。母亲的表情开始像一个欠揍的妇人,她有很长时间没挨我父亲的揍了,盼挨揍盼得精神恍惚。有时,她的神情看上去又像在疑神疑鬼。一天深夜,母亲突然叫醒我,说,乖乖儿,你爹这许久不回家了,你想他不想?不待我回答,又凄然一笑,说,他这多时不落屋,该不会是外面有野女人了?
终于盼到父亲回家,母亲少不得拿这个话题将他盘问。父亲十分惊讶,说紫珠,你咋会有这种想法?我对你可是情有独钟啊!当年你住青居场上的小屋……母亲打断他说,我住小屋招惹你了?你那时就年少花心,连师傅的女人都敢惦记!父亲辩解道,我那叫惦记么,谁叫你于我惊鸿一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母亲说,如此道来,倒像是我先勾引的你?只是我今非昔比,快赶上人老珠黄,再又给你生了个惹祸的儿,我看你对我早生嫌厌,也越来越拿这个家当客栈了!说到动情处,不禁悲声啼哭。父亲大起慌张,他不谙母亲咋脆弱成这样!刚想着该如何尽心宽慰,母亲已止了悲泣,直要他这就回答,你那另一个家现在哪里?父亲急了,发誓他只有这个家,他绝对用情专一,断不会似那等小女子水性杨花。谁知母亲听了才脸色一暗,说张义生,你这话不是针对的我吧?你何不干脆说我送往迎来?你那时不嫌我出身妓女,今日倒是嫌了?你要没野女人,咋挣的越来越少?这又有很久没回家了,钱呢?拿出来呀!我爹眼睛望着我道,给你的钱存得住吗?还不够替小孽种当赔匠!娘冷笑,说,找这些借口!吵过了,又一场不欢而散。
父亲这次离开的时间最长,快满大半年时,我母亲犯下心痛症了。此后但凡有发作,我总要见她眉头紧蹙,双手去胸口揉搓,慢声声低吟疼痛。如果不是她容光瘦减,这犯心痛症的姿态肯定不输西子。我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要她去看医生,母亲每次都摇头苦笑,说,治不了的,我的病,我知道。
正于斯时,伞匠出现。
那天,母亲又犯心痛症了,她躺在床上,忽听门外有人喊:“修伞啰——修伞!”知道来伞匠了,母亲便吩咐我将家中一把需修补的伞,拿出去让伞匠修。我拿了雨伞出得门去,正见那伞匠支了摊儿,往我家门前的矮板凳儿上坐下。这伞匠看着陌生,因村里常多伞匠往来,人都认得很熟。他年纪与我爹相仿,皮肤白皙,眼神灵慧。见到我时他微微欠身一笑,说,小兄弟,借你家门前宝地一用了。这点居然也像我父亲,张嘴就咬文嚼字!他接过我递上的伞,开始忙活。很快又有人家拿伞来请他修补。人们的印象也如同我,都说那伞匠他们从未见过,忍不住好奇,便竞相打听他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伞匠边忙着手中的活儿,边回答他们的问话,我在一旁听着,感觉伞匠应对裕如,伶牙俐齿。
那时在中国乡村,每逢农事稍闲,总会有那么多的五行八作的手艺人,携带了各自的行头和擅长的手艺,纷纷去乡间行走,深入篱落庄户、田间地头。如骟匠、鞋匠、木匠、泥瓦匠、盖房匠、剃头匠、补碗匠、打铁匠等,伞匠只是其中的一种。他们打油熬糖,各干本行。有时赶巧了,不同手艺的几种“匠”相继进村,虽互不干扰,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也足以让那个村热闹非常。这就见了骟匠挨家前行,敲一面如圆镜的手锣,边敲边喊:骟猪骟牛呵!有没有哪家哪户要骟猪骟牛?对面货郎过来,手摇的鼓呢,也边摇边喊:家常小百货,针头线脑,要买的快来买哦!就听得锤声叮当,才是有打铁匠开了炉膛。锤声与骟匠、货郎的唱合,你来我往,软硬相彰。其他匠作的招徕如无需荡鼓鸣磬,他们也各有师承,喊唱的无不拖腔拿调,有板有式。这些工匠给那时的中国农村带去了生机,增添了无穷活力,甚而古往今来,代不乏有那等精明的手艺人,演绎出形形色色的风流故事。
门前就剩下我和伞匠了,看他的修伞与我见过的大不相同!他把要修的伞一一撑开,绕己一圈,若一朵花硕大无朋,自己则踞坐其间,低着的头怎么看都似一丛黑色的蕊。他修伞的动作笨拙而又灵巧,伞骨坏了的换伞骨,伞面破了的补伞面。那些伞的面多用几经桐油浸晒后的特殊纸材,只有少量的用布、绸之类。无论布、绸还是用的油纸,伞匠在修补它们时,都会选取相同的材质与颜色,务使修过的伞与原来的保持一致。再破的伞经他修补,完好时竟了无修补过的痕迹。他使用的修伞工具与别的伞匠没啥不同,唯有他使用的一种白色液体,我在其他伞匠那里从未见到。他用这种白色的液体涂抹针脚,使它们看上去更天衣无缝。他见我十分好奇,便允许我倒出一丁点儿白色液体,试着去贴两张油纸伞的碎片儿,果然瞬间就合二为一,揭也揭不开了。我问他此为何物,得到的名字也从未听说:胶糊。问青居街上有卖吗?回说没有。再问,顺庆城或更大的地方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胶糊是他的发明,只有他才能制造。我愈觉这伞匠有趣,便缠着他给我讲故事呢,结果又才发现,他肚里竟装了不少书,学问差不多快赶上在顺庆上中学的常哥儿了。突然,伞匠像发现了什么,他抬头望我身后,目光一个激灵,脸唰地绯红。我紧随他转身望去,才是母亲已不知啥时起床了,坐一旁,正安静地听我们说话,此刻被伞匠那么一望,她不知怎的也脸涨红晕。这红不打紧,可怪的是又引发了她的心痛症,就听她哎哟了一声,手捂住胸口,人已跌倒在地。谁也想不到伞匠这时会从伞的花朵中一跃而出,他将我娘扶坐好了,急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心口痛。”母亲呻吟着告诉伞匠,并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哦!”伞匠不安地搓着手,他脸又红了,嘴里轻声咕哝道,“也许不是病呢,心通情的。”
这话很令人费解。但母亲却像听懂了,她警惕地站起身来,回到屋内。
“你娘她生气了。”伞匠对我说。他神情颇为懊悔,接下来修伞的过程,竟很少说话。
陆续有族人来取已修好的雨伞,他们无不叹服这个伞匠精巧的手艺,直夸他是迄今为止,他们见到的最杰出的一个修伞师傅了。当最后一把伞被取走时,伞匠飞快地撕了块布,包了些掉在地上的伞骨碎屑和几缕伞的油纸和绸、布的条儿,他郑重地递给我,说:
“告诉你娘,用火锻成灰,兑温开水吞服,期以七日,一天三次。”
我疑惑极了,问他:“你是要用这,给我娘治心口痛吗?”
伞匠诡异地笑笑,说:“如真是犯心口疼,你娘就该及早去看医生了。倘是心通情呢,我这个土方子,或许有用。”
我不懂啥叫心通情。我只想问问伞匠,他走了,以后还会不会来。
我将那包所谓的偏方交给了母亲,告诉她这是伞匠专给她治心痛症的,并讲了该如何服用等。母亲直皱眉头,说,啥偏方?邪门歪道!还不快拿去扔了!我才要拿去扔了,不想又被她唤回,说,你且先留着吧!必要时我疼得狠了,不妨试试,死马权当它活马医噢。果然这天她心痛症又犯了,还真就试服了伞匠的偏方。到第七日,伞匠来了。仍将修伞的摊儿,摆放在我家门前。我家这次已无伞可修。伞匠给别人修伞时,母亲就坐在门前的椅子上看,边和他说话。我想听伞匠讲故事,心里很不高兴母亲在场。
这时就听伞匠问我娘,他给的偏方可曾服用。母亲照实回答了。伞匠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道声对不起,说那包秽物实在有伤雅洁,真怕亵渎了你这样的清妙人儿!但见母亲精神陡长,眉目婉转里又影照飞鸿。她嗲着声问伞匠,说噢!你刚才说啥了?赞道我是清妙人儿?伞匠头低一点,似不好意思。母亲穷追不舍,更大胆地望着他,说,听师傅讲话,倒不像是个修伞的人了!只是你道我清妙人儿,敢问这清何也似,妙何以有?母亲和父亲说话也惯常这样,我听得多,不足为奇。只是伞匠没料想我娘问话亦雅,不由抬起头,吃惊得张大了嘴巴。我娘的眼睛在等他说话呢,他刚才伶牙俐齿的竟无言了。我娘便自叹,说:
“唉,要说清妙,那也是在从前了。如今的我恰似了桃花,已春风度尽……”
这话就更雅了。幸而伞匠能懂,就听他慌忙说道:“大姐儿何苦幽怨?你如今也是清妙的,只不过有心事忧烦,才显得这略有憔悴。”
母亲也就笑了,说:“你真解得人意,忒么嘴甜!”
两人话正投机,忽发现我在旁听呢,就都住嘴了。先是我娘转了话题,问伞匠,今儿还能不能再给她吃一副偏方。伞匠自信满满,说无须再吃,一副即够。
我娘问他,偏方能治得了心口疼,是何道理?伞匠眼神怪怪的,回答也意味深长:
“我说过心通情的,这伞,它也通情啦!”
我母亲果然慧心了得,她当即答道:“噢,伞若通情,那也该是雨后的晴了!”
伞匠嗟讶不已,眼睛睁得老大。
自从我娘不再犯心痛病,我发现她就常盼伞匠来!有时正绣着,不觉就停了针工,神思恍惚。我能明显感觉到,这恍惚不同于以往她对父亲的思念。最折磨她的在村里每有工匠和小贩们的吆喝,她必侧耳倾听,不曾听到她想要的声音,就表现得更要烦乱,好一阵怅然若失。可怪的在互道过伞通情雨晴后,伞匠竟不再来,仿佛他前两次的来,只专为给我娘治心口痛,和验证她病好没有一样。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伞匠没准就是传说中啥鬼怪精灵的化身,不如此,就不能解释他那服偏方,怎的治心痛症有如此奇效!还有他自制的胶糊,妙用也是非凡。
然而就在我疑云难散,母亲已濒临绝望时,经久不见的伞匠却突然仿佛从天而降!好像要呼应母亲那句伞通晴的话,伞匠今番来,恰在雨后初晴日。早饭后,我娘才拈了绣针呢,就听传来伞匠的声音,修伞啰——这家的大妹子可有伞修?话音未落,母亲的手就给针尖一扎,竟顾不得将流血止住,急奔出门去。那时族人们趁地里土墒,自有活忙,无人顾及家中有伞要修,唯有我家。其实伞此前已经这伞匠修好,暂无破损,可母亲执意要修,伞匠也只好从命。仅此一伞,自是做不成花蕊,他只能将那把伞撑开,隔着它同我娘说话。母亲与伞匠隔着距离,但随着她的说话越来越蜜意莺声,不觉已将凳子移近。那把伞本修无可修,伞匠做得最多的,便是一遍遍往伞纸面涂他自制的胶糊,且心思已不在伞上,他越来越频繁地抬头,眼波传意,在忽闪闪地望我娘哩!母亲也就送目愈频。至此,他俩已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很快看见,母亲的脚从撑开的伞底移向伞匠,先是触碰伞匠的脚,惊得伞匠向内一收,不想我娘的脚也紧跟着过去,将伞匠的整只脚背盖住。伞匠的脚退无可退,手涂不稳胶糊了,直打哆嗦。现在母亲的脚掌提起来,尺蠖似的,一点点爬上伞匠的小腿,然后再上去,也如尺蠖的累了,停在伞匠大腿的内侧,挠。伞匠惊慌地四下张望,突然就看见我了,直说噢噢,你儿子!儿子!母亲也就恍若大梦初醒,她狠狠地瞪着我,骂了声小短命儿,你刚才都看见啥了?我摇头,表示啥也没看见。母亲就给了我几个铜板,说,宝贝儿,你快撑了这把伞,去场上买块红糖。别忘了也给自己买个锅魁!
大晴天的让我撑雨伞,可见母亲已是大乱方寸。半路上我越想越觉蹊跷,就往回走。到家时见大门紧闭,母亲和伞匠都不见了……
我再次见到伞匠,在那日母亲带我去赶场。她和伞匠似邂逅街头,并无言语,只彼此传递了一个眼神。那天母亲给我买了许多东西,吃穿都有,还塞给我几张纸币。以前母亲就从没有过像那天的大方。她还将我领来至一条偏街,在一小屋前久久伫立。那地方我从未去过,感觉似曾相识。后来母亲要我先回家,她还要办几件事情。我转身往回走时,她突然又叫住我,很放心不下的样子,说,你爹快回家了,没事时你多上澜伯家去,看看英姑。我才开口欲问,她已急转头,留给我脚步仓促、匆忙的背影。
母亲从此再没有回来。后来得知,她跟那个伞匠走了。
母亲嘱我多上澜伯家去看英姑,其实是在暗示我,如果父亲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回来,我可去澜伯家寻求庇护。在母亲离去不归的当晚,我就哭喊着去了澜伯家。澜伯不在,伯娘说他还在外面跑抗战宣传,我的饮食起居,都由伯娘照料了。
伯娘长在深闺,贤良淑德,于归澜伯,更是涵养心性,义理深明。她不仅乐意收留我,更待我比英姑和常哥儿还更要胜似亲生。有时她见我眼神发痴,料到我是在想爹和娘了,再忙也要丢下手中的活儿,陪我说话。她甚而这样宽慰我,说,你娘此行专为寻找你爹哩,或许现在已找到了,夫妻在回家的路上。我当然不会相信。何况我已隐约猜到,娘的失踪跟那个伞匠有关。
我暂时还不会把这猜疑讲给伯娘。毕竟如果是真,于母亲总不光彩!但,随着我父母就要归家的预言一次次落空,这天我终于没憋住,就对伯娘讲了我娘和伞匠的事。伯娘听了,压低嗓门儿警告我,这事除了她,再不要对任何人讲。末了才轻声叹息,说,唉,立锥,你要早听伯娘我一句话呢,你父母或许就少生嫌隙,不至弄成现在的样子。
伯娘说的千真万确。原来我最初闯下了乱子,母亲事后会带我去澜伯家,她向伯娘倾诉烦恼,也有求她协助教育我的意思。去时总不见澜伯,这并非母亲的故意选择,而是我每要作恶,必瞅准澜伯不在家的机会。我心亲近澜伯,却惮于他的威严,尤其是在想干坏事的时候。伯娘如母亲所愿,每次都少不了要对我蔼言规劝,循循善诱,我也假装像个知错了的孩子,答应悔改,之后仍我行我素。现在伯娘责备我,我才真的后悔了!
隔几日,久不露面的澜伯回来,对我住在他家略感惊奇,正要问及伯娘,不想族人已闻讯络绎来到,要听他讲外面抗战的消息。可能是太辛苦的缘故,澜伯较离家时瘦多了,脸色也多生晦暗,神情虽既往温雅,于中却见冷峻刚毅。便有那聪明的族人,从他的神情感到了国事的艰辛。果然,他们很快从澜伯嘴里,听说了“八·一三战役”、国府已迁都重庆、南京失守,市民惨遭屠戮等等。澜伯这些日子在城里的街道、学校、机关和社会团体做抗战演讲,创作诗歌,油印刊物,更多的时候是与士民工商界的代表,八方募集抗战资金。族人们受澜伯感染,问及他们正该如何为抗战出力,澜伯就告诉大家,国难当头,务必以国家为己任,家有丁壮者,应及早动员他们参军;在家的宜遵纪守法,勤于稼穑。国府迁都重庆,这四川就是大后方了,以后川人难免赋税最重,征兵最多,到时大家定要理解,竭力解政府之难。又道我们川人,从来吃苦耐劳,深明大义,史上每有国难,必多慷慨悲歌之士,值此外患当前,更应表率全国,自一家做起,自一姓做起!
聚集在澜伯家的族人,很晚了才迟迟散去。早上醒来,我听见伯娘在问澜伯,今日小寒,你又在家,午饭还照往年?澜伯说,那是一定!伯娘便报出菜名,有砂锅炖羊肉、火腿鲫鱼汤、炒狗肾……被澜伯打断,说:
“炖羊肉、炒狗肾就免了吧!你去镇上买两尾鲫鱼、一斤黄豆芽,熬汤即可。省了火腿,也是美味。”
伯娘问:“就这么简单?”
澜伯说:“按对应天时,承接地理,这三九最甚寒凉,人历四季消耗,终归阳气偏衰,此时正宜大补,不唯抵御严寒,更在蓄来年精锐。”忽地叹口气,“唉,时逢国难,我看以后一应开销,都在简要。但只要中华不灭,这二十四节气,依旧得过!”
我刚听伯娘报菜名,馋得一骨碌翻身起床,后虽知仅有一道鲫鱼汤,亦仍自垂涎,毕竟在他们家多日,淡饭粗茶而已。
澜伯大约已听说了我家的情况,他这就过来将我揽入怀中,说,立锥,我教你背段农谚,可好?不待我点头,就教了,却才是一句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农谚:小寒大寒,回家过年。我想到爹娘,眼里一下涌满了泪。
澜伯去青居,也带我同往。做为一乡绅士魁首,他去后必会同其他乡绅,共商战时亟须考虑的公务,努力做好地方最该做的事情。他们去得最多的是镇公所、兵役科,其次是商铺茶楼、赌场妓院。前者问征兵征粮,后者问完捐纳税,总在号召经营者做爱国商贾,踊跃认募认捐。然后再用家乡父老的名义,将筹集到的款项直接寄往在前线的川军,又主要是西充王瓒绪的部队,随款附函,由澜伯捉刀,都在代表桑梓,鼓励他们英勇杀敌了。
一日,澜伯他们来到我师公曾参股的那家赌场,正逢朱广富和几个人因斗牌而大打出手。澜伯将他们喝止住了,眼睛望朱广富说:
“外面硝烟战火,你们也打得不亦乐乎。与其不务正业在牌桌上争输赢,倒不如上抗日战场,做血性男儿,显英雄本色!”
几个人都噤若寒蝉,赧愧万分。唯朱广富满不在乎,他阴阳怪气地哼哼道:
“对嘛,我们该上前线卖命,你家常哥儿呢,他就该躲城头念书?”
澜伯噎住。突然就摔门而出,奔城里而去。翌日黄昏,我和英姑正在江边追逐玩耍,突然看见常哥儿正由澜伯领着,英气勃发地向家中走。英姑飞奔过去,我紧随其后。伯娘见到儿子,问他,不到放寒假,也不是周末,你咋回来了?随即将困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要从我这儿寻找到答案。
原来,我昨天独自回来,告诉伯娘澜伯去顺庆了,并讲了他在赌场与朱广富发生的争吵。伯娘不甚在意,直到现在骤然见他领着常哥儿回家,才隐约感觉到有哪点不对劲儿。她眼珠在澜伯和常哥儿之间来回转动,多少狐疑和不安尽在其中。澜伯这就告诉伯娘,他已给常哥儿停了学籍,送他去参军,等到哪天把倭寇赶回东洋了,再重返学校继续读书。伯娘忙将眼睛望定了常哥儿。常哥儿肯定地点头,脸上还抑制不住投笔从戎的激动哩!
夜里我和常哥儿睡一张床上,我问他啥叫抗日、啥叫打仗,他特有耐心,都对我讲个明白。半夜他突然起床,点亮油灯,让我看他拎回家的那口箱子,说里面全装的书呢,你长大了想读书尽可取观,但不得损坏,都给我留到打完鬼子!
三天后,澜伯夫妇送常哥儿出征,我和英姑也同去相送。伯娘虽难舍儿子离去,但那天神情镇静,眉眼中全无悲戚。倒是澜伯有些失控,临到常哥儿他们登船时,他突然嗄着嗓子,吟诵了一首古诗:
陟彼岵兮,
瞻望父兮。
父曰嗟予子,
行役夙夜无已。
上慎旃哉!
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
瞻望母兮。
母曰嗟予季,
行役夙夜无寐。
上慎旃哉!
犹来无弃。
……
这首《诗经》中的《陟岵》,后来有一天澜伯不仅教我背诵,还予我细心讲解,说此诗为征夫思乡之作,父母对征夫的告诫叮咛,皆从彼想象中来,不直述征夫之苦,思亲之痛,以己之思而度家人,然则举家之苦痛更甚!诗分三段,澜伯那天只诵唱了前两段,估计是因为末段的最后乃一死字吧?送子出征而言死,为父者终归不忍心道得,只要避讳了。
常哥儿参军走后,我发现伯娘一直心绪不宁,有时看她要说话,却开口忘言;有时她正忙着什么事情,忽然就放下,人恍惚得像掉了魂儿。尤其在从前常哥儿每要回家的周末傍晚,她必早早去江边守望,至暮霭沉沉,星月升起。后来她不去江堤了,改为敬香礼佛,每周去一趟离张村不远的清泉寺。又再后来,她干脆从寺院里请回家一尊菩萨,早晚跪拜,总在为常哥儿祈祷,求上苍保佑他吉祥平安。澜伯觉得如此亦好,他偶尔还替伯娘燃香、擦拭香案。渐渐,这个家于青烟袅袅和喃喃祷告声中,复归平静。
谁也想不到正在这时,我父亲回来了!
父亲没料到母亲竟然会不辞而别,不仅于家残破,且至我有缺瓯瓷。他向我打听母亲离家前的迹状,我便大讲特讲伞匠的故事。每当讲到母亲与伞匠的各种细妙幽微,少不得还要放大,绘声绘色。
“是我娘先伸脚勾的伞匠。喏,像这样。”我做了个示范。
“哼,本性难移!”父亲似哭似笑。
“伞匠对我娘说,心通情哩,这伞也通情!”
父亲一巴掌拍在桌上:“通哪样情呢?奸情!”
“……娘让我上街买块红糖。”
“你不该去!”父亲气得狠拍我脑袋。
我急忙表白,说:“我才走到半路,就往回走。”
父亲才松了口气,我便又说道:“回家见大门紧闭……”
“别说啦!”父亲暴跳如雷,他脸膛青紫,痛苦得恨不能这就以头去撞墙壁。
这正是我乐意见到的。我就是要让他不堪羞辱,痛不欲生!因为胎恨,从前我让他受损的只是金钱,而今他被我用话语戕裂其心。金钱损失了可以挣回,心若创口深切,恐怕就万难愈合了!我幸灾乐祸的表演,无疑在往他伤口上抹盐。正偷着乐呢,不想父亲就将我掀翻在地,朝我屁股上好一阵足踹拳击,恨不能将我食肉寝皮。
“孽障,”他边打边骂,“你知否?一切因由你起,祸皆从汝生!”
父亲看到的为既有之事实,他全然不记得当初逼我娘吃打胎药的事了!这叫孽报,都贯穿前因后果,往世今生!由此我一生崇奉磊落,自善修为,相信大千世界必有神明,纵亏心暗室,也神目如电。
父亲打骂我到后来,眼里已蓄满了泪。刚才还浑浊,突然就闪了光。他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张纸片,告诉我那叫存折,也叫银票。我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一下,恨不能这就抢过来,几把撕个粉碎!父亲晃动着手里的存折,说他现在已经攒下钱了,足够买几亩地了。原想置了地和你娘儿俩过好日子呢,谁知她才跟一个伞匠跑了!“不行,”父亲说,“我们家就快要有田土了,我不能让你娘跟一个伞匠过穷日子!噢噢,我得去把她找回来,找回来……”
言罢,这就拉了我去澜伯家。他是想听听澜伯和伯娘的意见。澜伯去城里联系啥学生团来张村募捐演出的事了。伯娘把我父亲委婉责备了一通后,也很支持他去寻找我娘的想法,并建议他最好能带上我。用意不言而喻。
有关伞匠的信息,都来自他初到张村修伞时的自我提供。父亲怕我记忆有误,就找到村里几个曾经找伞匠修过雨伞的人认真核对,谁知得到的结果竟不完全相同,甚有的南辕北辙、颠倒东西。但父亲仍坚定了去寻找的念头,只要伞匠有名有姓,家有居处,他就不怕漫天撒网大海捞针!这样,在一个嘉陵江雾岚如靛、晓月钩沉的黎明,父亲偷羞忍耻,带着我凄怆上路。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只因对母亲的寻找,我才能随父亲去到更远的地方!
其实,所经行处也不外山踞水流,一样的田畴阡陌、篱落村舍、炊烟缭绕。沿途农家多小青瓦房,也间杂茅庵草舍、版筑泥墙。小青瓦房是川北民居的特点,典雅、朴素、清新。这所有的景象我何尝少见!皆只因一地初到,总想猎些新奇,期望与曾所见有异常处。甚而有时,行此路在瞻彼路,翻东山惦记西山;过这桥了心思那桥,刚绕南墙,又急趋北院。尽一味企盼接下来该有怎样的惊喜出现。结果才小异大同,无非来即是去,去亦如来,期待转心灰意冷,前行又希望涌起!
然而总是落空。以至多年以后我忆及那次远行,总觉得它就是对我今生的某种提醒或暗示,于父亲又未尝不是如此!那次远行无意中成了我人生的注脚,我重复父亲行走的脚印,冥冥中正是我的未来。
寻找多日,无果。那天,我父子正从一深宅大院门前过,冷不丁就听见院里有人在哼小曲:月儿落西霞,思想小冤家,声音像极了我娘。我和父亲都惊疑不定,再驻足细听:冤家不来我家耍呀,心里乱如麻。没错!是我娘的声音,真是她在唱哩!父亲悲喜交集,拽了我急往大院里闯。被一驼背的门房拦住,他问我们找谁。父亲就说了,他要找宅院里那个正在唱小曲的。门房不悦道:
“啥唱小曲的,她是我们家三少奶奶!”
父亲吃惊得跳起来,语无伦次道:“啥,你说啥?三、三少奶奶!她咋就成了你们家三少奶奶?”
驼背门房倒也和气,他笑眯眯地反问道:“那依你说,她咋就不能成为我们家的三少奶奶?”
父亲冲口而出道:“她男人难道不是个伞匠?”
驼背门房的回答十分肯定:“对,正是伞匠!”
父亲一个劲地摇头,说:“怎么会呢?这不可能,不可能!”
门房高举双手,似要把他的驼背努力拉直了,他大声喊道:“我老爷家有良田千顷、广厦万间。可那又怎样?他三少爷就喜欢当伞匠,爱好个修伞!”
那天我渴望见到母亲,可恨这心愿竟终止于父亲的窝囊,他带着我离开了。就这样,夫与妻、母与子,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我父子踏上归途,母亲哼唱的小曲犹隐隐自身后来,声声慢,如流水。
父亲病倒了,或者只因他羞于见人,才息偃在床。
澜伯来访。父亲不好赖在床上,他踉跄着起身相迎,嘴里直叫兄长,才一声,已泪流满面。澜伯扶他坐下,任由他哭,直到父亲泪雨收拾,方说道,义生,古言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一弹,想必是伤心已绝。但切记,愁怀宜释,身体为重!父亲不禁又闻言大恸,再一番风搅雨来,直哭得翻江倒海。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知应高兴还是该难受。我更多的是在看父亲的哭相,一个颇知诗书、位居各牙行之首的土地经纪人,哭时竟全然不顾及平常的体面斯文,涕泗涂面,欲生欲死。
父亲哭过了,同澜伯说话,主要是澜伯在听他倾诉。也絮叨得像个娘们儿,没完没了。总算听到澜伯在问他了,澜伯说:
“你既已知紫珠下落,何不当时直诉于门房,或可求得夫妻母子相见,是非曲直,恩怨澄清?倘能再说得她一念动摇,回心转意……”
父亲叹道:“事无可挽,情知不能。”
澜伯说:“你若不想鸾镜有失,还可直接诉诸官府。须知这诱拐良人妻女,也是重罪!”
父亲说他之前也这样想过,后来瞬间改变了念头。原来,他以为此修伞者必也是穷家子弟,不想此番经见,却才是富贵身家!面对伞匠家的良田美宅,父亲终归底气不足,自惭形秽。他觉得母亲能入这等豪门,此生不再跟着他守清贫,也是福气。但父亲也有放心不下,他这样问澜伯,那位大户人家的三少爷,他尊贵不为去当伞匠,焉知其中无有隐情?澜伯说,隐情不可察!但你该知,人各有志,在从心所欲。父亲拍了下巴掌,说真如此,那伞匠也算得性情中人了!又道,无怪乎他能讨紫珠喜欢哩!就说了我母亲喜欢的人他也喜欢的话。澜伯闻言深感意外,说义生,你心里是真存此念呢,还是聊以自嘲?父亲便坦言他真存了那样的念头,只要母亲与伞匠两情缱绻,衣食丰盈,他理当避让,退而祝福,别的都无所谓了。言毕,嘴中有气长舒,似心中重负已释。澜伯击掌赞道:
“义生贤弟如此襟抱,诚智者之识,仁者胸怀。正所谓大爱无疆,直令多少古今男儿汗颜了!”
听到澜伯夸奖,父亲连连摆手,声明他当时考虑,绝无有仁者胸怀,无非一念既转,百事变生,缘既已尽,强求何益?只好任由她来者自来,去者自去了。继而又以己为例,说当年若无我师公忍痛割爱,慷慨成全,他也就不可能得到我的母亲紫珠了。彼既能为之,我又何不能为!
那天澜伯还和我父亲说了很多话,总之在要他精神振作,更要去人前昂首行走,切不可就此颓唐,悲愁堕落。父亲不断颔首,言道他此生心愿无多,只在给自己买几亩田土,此心未遂,堕落岂敢!
父亲和澜伯的交谈还在继续。这时隐隐如风过耳的,好像父亲在拜托澜伯,他再要外出做地牙子的营生时,希望他和伯娘仍予我照顾。而澜伯也就告诉了我父亲,他联系的那个学生演出团,最近就要来张村募捐演出,宣传抗战,他希望我父亲到时能去观看。
学生演出团到张村那天,同来的还有澜伯的几位诗友,既往的各操琴弦。演出开始前,澜伯和他的诗友们竞相登台,各以诗赋朗诵,宣传抗战。那些诗与我以往听过的任何一次都大不相同,其差别在悲壮沉雄、激越豪迈,诗风也告别了缠绵悱恻、浮华绮丽,少有吟风弄月、登临山水,更杜绝无病呻吟、忸怩作态,都重在抒家国情怀、责任担当,晓人以民族大义、忠良气节,冀奋起救国于艰危。用词也较原来浅白,连我都能听懂。尤其龚诗人朗诵他创作的那两首诗,更是浅白到近乎打油。
之后演出开始,也不是看惯了的川北灯戏,多为小品、活报剧之类。学生们的演技虽不专业,但因戏还可以有这些品种,这些品种的戏还可以这样演,乡下人一时感觉无比新鲜,比看灯戏更专注——这就达到了宣传抗战想要的效果。
演出很快进入高潮,舞台分两个表演区,左侧是一个年轻的川军战士,他单衣草鞋,正怀抱长枪在漫天大雪里瑟瑟发抖;右侧是他白发翘望的老娘,颤颤巍巍,隔咫尺间千山万水,正母子彼此牵挂,叮咛冷暖,问望死生,直看得台下观众唏嘘不已,泪水迷蒙。就有那许多心肠柔软,尤其是有丈夫和儿子已置身前线的妇女,泣声如雨,甚有的悲声若瀑。台上台下互动呼应,群情鼎沸,就见诗人龚勉突然出现在舞台中间,用他特有的大嗓门喊道:
“乡亲们,同胞们!刚才你们都看见了,我川军子弟在前线英勇杀敌,无奈粮袜难继,北地酷寒较川省百倍,却仍穿的这褴缕单衣。只恐日寇未诛,自身已早成他乡冻骨。我等为父兄姊妹者,岂能忍视自家子弟受此冻馁而不得杀敌乎?果不愿也,请予现在捐钱捐物,助我子弟,支援抗战!”
即有人高声叫好,却才是澜伯,他带头捐献了。除捐出家有的现金,澜伯为组织这次募捐,之前还卖掉了两头肥猪、一头耕牛和十多担黄谷。澜伯在前线有子效命,在后方他这又榜样引领,很快募筹丰富。纵有那眼前窘急的人家,也当场认捐无数,期日后兑现,决无二话!
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父亲居然也捐献了,他捐出的可不是什么财物,而恰恰是那张他向我炫耀过的准备用来买地的存折!存折上的钱应该不是小数目,因为父亲要用它来买几亩地哩!给捐了,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买地了。澜伯和龚诗人,演出团的学生和现场观众,都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
父亲捐献了那张存折,又出去经纪他土地的营生。至此,我彻底成了澜伯家中的一员。也正是在这之后的某一天,澜伯对我讲起了我爷爷有关弯月地的那场轰动一时的命案官司。其实他不讲,之前我已原谅父亲了。现在听他讲过,我对父亲的胎恨不仅更烟消于无,而且已在心中暗暗发誓,等我将来长大,一定要助圆父亲买地的梦想!
马鸡图国画:刘文西 诗塘:马识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