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你等的车,还要后半夜才会到,雨又下得这么大,我们连到站台上抽根烟都去不了,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修文兄弟,趁着你等车的时间,我就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吧。你可能已经忘了,但我都记得清楚:你问过我三次,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现在,我就告诉你标准答案,你可听好了啊,标准答案是,这半辈子,我都是靠演戏活过来的。
你知道,我是唱花鼓戏出身的,遵了父母大人的意,十多岁我就拜了师父,那时候,每天天不亮,我就往师父家里跑,给师父端茶倒水,也给师父拉磨种田——我们老家那一带的花鼓戏,最早叫作渔鼓调,过去时候,只要遇到荒年,就有人出门去唱这渔鼓调,说白了,就是用它去讨饭,所以,打十多岁起我就想明白了,我的父母大人非要我去拜师学花鼓戏,为的是学一门讨饭的本事,荒年来了也饿不死。
不瞒你说,我天生就是唱戏的好胚子——三五年下来,《站花墙》《掉金钗》《柳林写状》,这些戏就没有一出是我拿不下来的。先不说大戏,单说开场前的莲花落和敲碟曲,我更是学会了几十段,所以,不到二十岁,我就开始登台了,一时之间,说是小有名气也不过分。但是兄弟,我先不跟你说唱戏,我先跟你说说一副戏联吧。戏联你都不知道?很简单,所谓戏联,就是戏台上的对联。
那副戏联,刻在汉江边上的一座戏台上,上联是:君为袖手旁观客;下联是:我亦逢场作戏人。我记得是春天,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从戏台下,一直开到了汉江边的码头上,那一天,上场前,我第一眼看见这副戏联的时候,心底里就是一惊,只觉得,我和你,你和他,他和旁人,我们这一辈子啊,都被这副戏联道尽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这世上,哪个不是袖手旁观的人,哪个不是逢场作戏的人?可那时候,我还年轻,一想起这句话,就觉得心有不甘,却又不知道为了什么去不甘,只是一边演戏一边问自己:我这是在逢场作戏吗?一边演戏一边又盯着台下看戏的人去看: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是袖手旁观的人?
果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修文兄弟,那时的我,年少轻狂,哪里会对着这副戏联一想再想呢?实际上,等我过了二十岁,你知道的,那几年,那样一个世道,人人都忙着挣钱,喜欢看戏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我偏偏不服,呼朋唤友,结了异姓兄弟,自己拉起了一个戏班,还搞起了创作,自己编了一出戏,叫作《桃园三结义》,在工厂里演,在村委会里演,在红白喜事上演,这样一来,我们的日子不但没有过不下去,相反,说是蒸蒸日上也不过分。为什么要自己编这出戏?我想,大概还是因为不服气吧——我们这个花鼓戏啊,男欢女爱的多,哭哭啼啼的多,讨饭的时候好用嘛,可我又不想当个讨饭的,为什么老要唱那些矮人一头的东西?
这就不得不说起我那两个异姓兄弟了,也是巧啊,在《桃园三结义》里,我演的是二弟,关羽关云长,当我和两个异姓兄弟拜把子的时候,也是行二,所以,你看巧不巧,演戏时我是二弟,过日子我还是二弟;演戏时我有了一个大哥和一个三弟,过日子我也有一个大哥和一个三弟,俗话说得好,兄弟连心,其利断金,我还真是挺知足的。没过多久,我结婚了,媳妇也是唱花鼓戏的,我结婚的那天晚上,大哥和三弟想到这么多年的不容易,跟我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
确实是不容易啊——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世道大变,你就算打着灯笼找,也找不出几个喜欢看戏的人了,为了活下去,一年到头,我们都在乡下待着,也只有在那里,戏开场的时候,勉强还能凑出个十人八人,那也得演下去啊,不然我们兄弟几个,还有各自的家小,我们吃什么喝什么呢?到了这时候,唱戏的好多讲究,我们也顾不上了,哪里还有什么戏台?给块空地我们就演。我记得,有一回,一整出戏下来,我们兄弟三个演,我媳妇就踩着梯子,从头到尾用手扶着挂在电线杆上的扩音喇叭,生怕它掉下来,到最后,喇叭还是掉了,我媳妇赶紧伸手去接,没接住,梯子倒了,我媳妇摔在地上,砸晕了,两天之后才醒过来。
说实话,尽管我一直不想把唱花鼓戏看作讨饭的手艺,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我们不是在讨饭又是在干什么呢?到了这个地步,戏就实在唱不下去啦,所以,像是提前商量好了,有一晚,在一片高粱地里,唱完戏,我们兄弟三个,突然就定了下来,打第二天起,不唱戏了,各自去找各自的活路。我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大,风也很大,风一吹,高粱叶子就哗啦啦地响,我找了个借口,说是去撒尿,一个人跑远了,好好大哭了一场,你可别笑话我,几年的关羽演下来,几年的二哥当下来,关羽关云长,我还真是舍不得他,好多时候,我都觉得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现在,说不演就不演了,我这心里啊,说多疼,有多疼。
再疼也得活下去,不是吗?我的活路,是卖水果,我跟你说啊,卖水果的那个小推车,我真是推不出去,好不容易推到街上,我是叫也叫不出来喊也喊不出来,为什么呢?就是中了关二哥的毒,这城里,只要听我唱过戏的人,老老少少,都叫我一声关二哥,时间长了,我还真信了,我还真就拿我自己当作关二哥了,關二哥,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温酒斩华雄,他怎么能卖得了水果呢?我没办法,又爱面子,就去看我媳妇,意思是,要不你来吆喝一声,哪知道,我刚看她一眼,她马上就去看别处,也是,她也是唱戏的人,她唱的还是糜夫人呢。
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们推着一整车没卖完的水果回家,走到一条小巷子里,我媳妇突然哭了,她哭着对我说,要不你就吆喝两声?我也哭了,我哭着对她说,要不你就吆喝两声?正说着,我想起我是个男人,应该我先吆喝,可是,刚一吆喝,有个过路人认出了我,叫了我一声关二哥,我赶紧就推着小推车跑远了。
那天夜里,我喝了很多酒,也不知是因为哪件小事情,我怒了,打了我媳妇,一遍一遍对她喊:叫我关二哥,我他妈是关二哥呀!
不过,你放心,该吆喝,还得吆喝出来,多亏了大哥和三弟,他们两个,都是在商场里租的铺子,商场关门了,他们就来找我,一来就扯着嗓子吆喝,慢慢地,我、我媳妇,也就都吆喝出来了,第一声吆喝出来之后,我丢下媳妇和大哥三弟,自己去买了几炷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跪在地上,点燃了香,一边点,一边在心底里说:关二哥,给你丢脸了,打今天起,我要忘掉你了,我也要忘掉我是关二哥了。
渐渐地,我就真的忘了关二哥了,一来是,生意越做越好,没过多久,我和媳妇就扔掉小推车,租下了门店,这样,遇到个刮风下雨,我们就不用站在大街上忍饥受冻了;再过了两年,我们退了门店,直接去水果批发市场里租下了摊位,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批发商了,成天往满世界里跑,一会在漳州进芒果,一会在黄岩进橘子,我媳妇说我忙得跟条狗一样,我觉得她说错了,狗怎么会有我忙呢?二来是,我媳妇一直没怀上孩子,所以,只要有点工夫,我都得拉着她到处看医生,看了中医看西医,看了西医再看中医,偶尔,我也去拜菩萨上香,只是拜的早就不是关二哥,而是变成了送子观音了。
修文兄弟,你说,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该有多好?可是,你是个聪明人,只要我这么问,你大概就可以想到,这样的好日子,肯定长不了,是吧?实不相瞒,这么多年下来,每到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当我回想起我这大半辈子,只要想起这一段,我就特别希望自己手里有个遥控器,对准这一段,遥控器一按,一辈子就停在那里,一步也不再往前走了,要是真那样的话,该多好啊!可是不行啊,你不往前走,人家都在往前走,到了最后,你也只有重新站起来,肠子断了肝碎了又怎么样?你还是得朝前走——
说是飞来横祸,那真叫不夸张:突然就有一天,有人找上门来,叫我退掉水果批发市场里的摊位,说是不光我的摊位,就连一整个市场的摊位,都被这城里最有名的那个大哥看中了,只要他看中的地方,他就没有拿不到手的。我的左邻右舍自知惹不起那个大哥,前前后后,一个个都退了摊位,可是,我怎么能退掉摊位呢?为了大干一场,我借了不少钱,在漳州、在黄岩、在北海,在这些地方,我已经付出去了好几年的水果定金,要是没了这个摊位,我不就债台高筑了吗?我不就倾家荡产了吗?所以,说什么我也不肯退掉摊位,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悲剧便注定了:隔三岔五,我的摊位门口就被人倒了垃圾,垃圾堆成了一座山,比我的摊位还要高,别说做生意,连我自己,都经常被垃圾车挡在了外面。
我当然不服,径直上了门,想去找城里最有名的那个大哥论一论,你猜怎么样?连门都没进去,直接被人打成脑震荡,住了半个月医院,等我从医院里出来才发现,我的摊位已经被铲平了。事情显而易见:我已经债台高筑了,我已经倾家荡产了。现在,除了找那个最有名的大哥索要赔偿款,我没有别的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那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我蹲在自己被铲平的摊位边,高高的垃圾堆里,一边抽烟,一边想起:我也有大哥的啊!除了大哥,我还有三弟呢!所以,当天晚上,我将大哥和三弟约到了汉江边上,跟他们一起商量,我到底该怎么办,可能是喝了几口酒,我气愤难平,趁着酒意跟他们说:咱们兄弟三个,好歹也是演过刘关张的人,实在不行,咱们三个,一人一把刀,跟那个最有名的大哥拼了吧?说不定,他怕我们拼命,反倒能够顺利地给我赔偿款呢?哪知道,大哥和三弟像是商量好了,一起问我:还记得那副戏联是怎么写的吗?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何意,也没想起什么戏联,他们便告诉我: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听他们那么说,我一下子就傻了,虽然能大概猜出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又说什么也不肯信。只是,不信也没有办法,当然,大哥和三弟念了兄弟一场,跟我多说了几句:你呀,别钻进关二哥的身体里出不来,戏是戏,日子是日子,反正我们没有钻在刘备张飞的身体里出不来,实话说了吧,以前,叫你一声二哥,叫你一声二弟,你还真以为跟你亲成了同胞兄弟?那不就是想跟着你唱戏挣一份吃喝钱吗?忘了吗,我亦逢场作戏人啊!这样吧,要拼命,你自己去拼命,钱不够的时候,你再来找我们想办法,不过呢,丑话说在前头,要多了可是没有。
我得跟你承认,修文兄弟,那天晚上,看着大哥和三弟走的时候,我的心都差点碎了,只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真难;一个人要去信点什么,真惨;所以,我一个人,在河滩上哭得稀里哗啦,想了想,干脆跑了十几里夜路,一直跑到了当年那座戏台边上,天色黑得很,四下里,一点亮光都没有,我就拿出打火机去把那副戏联照亮了,再一个个字去看,千真万确,就是那几个字: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不过呢,我这个人,笨是笨了一点,但也不是太笨,到了最后,不是别人,还是那副戏联点醒了我,在戏台上坐着,一遍遍地看着那十四个字,不知怎么了,我突然就冷静下来了——我亦逢场作戏人——事已至此,我就不能去作场戏吗?真的,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算是彻彻底底地忘了关二哥,从前我只是以为我忘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你看,当我打算演一场戏,想都不想一下,一心还是要扮作关二哥,一心还是要当二哥二弟,现在,我该真正跟关二哥说再见啦,只因为,我的关二哥啊,不管我有多信你,你已经救不了我了。
你是不知道,从那天开始,接下来的一年多,我是演得有多辛苦——我先演了秦香莲:给自己做好诉冤的纸板,一前一后挂在身上,然后,大街小巷,东奔西走,遇见该诉苦的我就诉苦,遇见该喊冤的我便喊冤;我也乔装打扮,守在最大商场的女厕所门口,为什么守在这儿呢,因为我知道,一个大领导的夫人,总是爱在那里买衣服,见不到大领导,我就只好想办法去见大领导的夫人了,你猜怎么样?果然就让我守到了!一见到她,我二话不说就给她跪下了,你看,我这演得是不是和窦娥都有一拼?我还演过《琵琶记》里的赵五娘,把自己受过的罪跟苦全都编成了唱词,然后,走路去北京告状,一边走,我就一边唱。
你大概也看出来了,亏得我是唱戏的出身,不光花鼓戏,还有京剧、河北梆子、黄梅戏,这些剧种里演过的冤案,我全都找出来看了一遍,再照着它们演,至于演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也不知道。
演得最辛苦的一次,其实是演死:我的动静越来越大,那个最有名的大哥也就越来越不耐烦,终有一天,我正好走在城外的汉江大堤上,两个愣头青,手里拿着铁棍,从大堤下面扑上来,对准我,一人一棍子砸下来,三两下我就倒在了血泊里,一步都动不了,好在是,演了这么多年的戏,我也算是能够察言观色之人,那大哥的本意,当然是要打死我,可是我发现,那两个愣头青,其实又都害怕是自己打死了我,弄不好,这是他们第一次去完成把人打死的任务,于是,等到其中一个刚刚朝我砸下一棍子的時候,我惨叫了一声,身体抽搐着,再抽搐着,最后,憋住了呼吸,整个身体,再也不动弹了。那愣头青像是吓得呆住了,挨近我,把一根手指伸到我的鼻子前,试探了半天,终于,扔下手里的铁棍,撒腿就跑了。
我以为我已经化险为夷的时候,没料到,剩下的那一个,却好半天都不肯走,他就蹲在我旁边抽烟,抽一会,再像之前那一个,伸出手指在我鼻子前试探,前前后后,只怕有半个小时,所以,这半个小时,我真是向他奉献了我平生最精彩的演技——比憋气更重要的,是我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晕过去,一旦晕过去,我就憋不住气了。最后,他终于走了,我的这条命,算是留下来了,到了这时候,一颗一颗的泪水才从我的眼眶里钻出来,又掉进了从我身上流出来的血里,我仍然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轻心,千万不能把接下来的戏演砸了。
你问我那个最有名的大哥最后怎样了?唉,像他那样的人,下场能好到哪里去呢?实际上,就在我差点被他派出来的人打死之后,差不多两三天的样子吧,他找到了我,说他已经服了,这就给我赔偿款,我想了想,放弃了赔偿款,再跟他说,我还是想要回我在水果批发市场的摊位,他竟然答应得非常痛快,马上叫人带我去办了手续,当天晚上,一场打黑行动在城里展开,他在逃命的时候,被货车撞上了半空,再掉下来,人没死,脑子却从这以后就坏掉了。
重新回到水果批发市场的那天早上,我记得很清楚,大冬天,天刚刚亮,天上的太阳红彤彤的,我和媳妇两个人,去了我们从前的摊位上清理垃圾,我原本想,上午把垃圾清理完,下午就可以找人来动工,三两天下来,我们的摊位就可以重新砌好了。哪里知道,我媳妇站在一堆垃圾里,突然就哭了起来,她哭着跟我说,她要走,她要离开我,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脑袋发懵,问她:你要去哪里?
她说:不管去哪里,都比在这里好。
我知道,在这城里,几年的戏演下来,我已经从关二爷变成了个笑话,自然的,这几年下来,她受的委屈也不是三天两夜可以道尽的,我想去安慰她一下,走上前,去抱住她的肩膀,她却缓慢地将我的胳膊从她的肩膀上拿了下来——就这一个动作,我就已经知道,我媳妇,心意已决,只怕是挽不回来了。
我不甘心,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她说:你忘了,我当年,也是个角儿,干脆说明了吧,这些年,这些年我一直没怀上孩子,是我故意怀不上的,为什么?因为我一直在等着你有出息,可不管怎么等,你都还是没出息,不光没出息,还越来越穷,我看穿你了,不想再等你了,你这一辈子,离不开一个穷字。
你是不知道,听完她的话,我的心里有多疼,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问她:穷有罪吗?
她答:穷有罪。
然后她就走了。也是奇怪啊,我竟然没有上前去拦住她,大概还是因为她戳中了我的心窝子吧,这些年里,我难免也会问自己:你是个有出息的人吗?你还有没有可能变得出息起来呢?我当然回答自己说是有可能的,但是我又必须承认,许多时候,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还能出息起来。所以,在红彤彤的太阳底下,我恍惚着,看着媳妇越走越远,心里也就越来越清楚:人活一世的真相,正所谓,君为袖手旁观客,说的恐怕就是现在了。所以,到头来,看着她走,我也没叫她一声,脑子里全是空白,只是绝望地看着她走出水果批发市场,最后,彻底从一辆公共汽车背后消失了。
我亦逢场作戏人——经此一劫,我变了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出门进货的时候,又或者在市场里搞批发的时候,坑蒙拐骗这样的事情,我还真是没少干。不要紧,反正我能演,有人上门来找麻烦,我就演戏,管他什么人,只要我的戏演得下去,麻烦就总能对付过去。可是,可能还是因为大势已去吧,几年下来,我不光没挣到钱,欠下的债反倒越来越多,到最后,漳州的、黄岩的、北海的,一个个债主都不远万里地跑来堵我的门,找我还钱,我只好再演起戏来,干脆从北海的那个债主身上又骗了一笔钱,就此远走高飞了。
我亦逢場作戏人——离开家以后,我可算是去了不少地方,在山西,我给一家毛巾厂当过销售代表;在四川,我编造履历,上门应聘,给一家小额担保公司当业务经理,最终,还是被人识破,给赶了出来;在河南安阳,我学会了开车,给一个老板当司机,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老板娘都已经在逼着我去相亲了,一夜之间,老板一家被几个山东流窜来的惯犯在抢钱时灭了满门,修文兄弟,如果当时我也在,现在坐在你身边的,恐怕就不是我了。在这些地界,要说最难忘,还是在山西,为什么呢,就因为小戏班子多,大概是因为关二哥的老家在山西,关公戏也多,我就成天追着那些小戏班子去看关公戏,看着看着,禁不住想起从前,我当然也会忍不住要落泪,但是,我也总是能忍住,不落泪。
山西的关帝庙也多,大大小小,总能遇见,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这些庙里去,去跟关二哥待一会,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在宿舍里发高烧,也没钱买药,为了活命,我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庙里拜关二哥,在庙里,我一边给他磕头,一边在嘴巴里念叨:关二哥,我没钱买药,现在,我给你磕一个头,就当作是你给我喝了一片药了,你看好不好?最后,你猜怎么着?关二哥可真是神啊,从庙里出来,我的烧就退了。
距现在五六年之前的那一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因为听到消息,说是我父母留给我的那套房子要拆迁,政府会给我一笔钱,你知道,老家是我的伤心之地,我当然害怕回去,但也非回去不可——万一这笔钱的数目不小,我能靠它东山再起呢?这样,我就还是回去了,一回去,我便被债主们扭送到了派出所——他们同样听到了消息,而且早早就在老家里等着我了。最后,政府给的钱我拿到了,却正好够还上我当初欠下的债,等于是,白回来了一趟,我的手里仍然没有分文,好在是,有个在武汉东西湖地区开工厂的老板缺个司机,问我愿不愿意,反正我暂时也没看见别的活路,没怎么犹豫,就跟他同去了武汉东西湖。
那时候,我的老板刚刚丧妻两年,成天琢磨着再结婚,所以,平日里,工厂里的事情他都不怎么管,成天坐在工厂门口的一家茶馆里相亲,对于那些来相亲的女人们来说,东西湖说近不算近,说远也不算远,所以,我每天的差事,就是去接送她们,别看这个差事简单,我每天可是累得要命啊:相的亲越多,我的老板越发现自己就像刚上市的新茶,紧俏得很,就算不喝酒,他的脸上一天到晚也都是满面红光的,所以,一时半会,我根本就看不出他会把相亲结束掉。
这一天,天上下着雨,我接到老板的通知,开车去硚口,到一家商场门口接人,人接到之后,雨越下越大,雨刷器一遍一遍地刷来刷去,我还是看不清前面的路,于是,我就放下车窗,把脑袋伸到外面,往前看,看清楚几步,就往前开几步,终于,等下了高速路的时候,楼也看不清了,树也看不清了,我只好把车停下,也没说话,无意里,对着后视镜看了一眼,只看一眼,我就呆住了。然后,也不说话,再打开车窗,伸出头去往外看,看了两眼,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我已经哭了。我什么都不管,哭着发动了车,死命往前窜,是的,只要对面来个车,或者来个人,最后的结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但我不管,继续死命往前开,一边哭,一边开,一边开,一边哭。
修文兄弟,你肯定猜到了,后面坐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媳妇,不不,是我从前的媳妇。
其实,她也早就认出了我,见我哭得伤心,她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想了又想,问了我一句:还好吧?可是,这么明显的事情还用问吗?我当然过得不好,和她离开我的时候一样,我还是那个没出息的笑话。现在,这个笑话除了哇哇哭,除了开着车四处乱窜,他哪有第二条路可走呢?我媳妇,不,我从前的媳妇,她也没有别的话对我说了,任由我把车开到了一片农田里,车轮上被泥巴塞满,一步也不能动弹,我就不要命地去狠踩油门,踩了十几分钟,不想再踩了。我觉得我们这辈子都无法从这堆泥巴里出去了,车又猛然冲破了泥巴,重回到了公路上;我再继续往前开,雨越下越大,车速一点也没降下来。我只觉得自己把车开进了一片工地里,突然就听到我从前的媳妇大喊了一声,再看前方,来不及了,我们的车活生生撞在了一堵被彩条布罩住的围墙上,不过,就在我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没命的时候,我们的车竟然好好地穿过彩条布,陷在了围墙外的一条水沟里——那彩条布罩住的,其实是围墙上的一个窟窿。
过了好半天,我才听见我过去的媳妇说:我刚才还了你一条命。
我回过头去,死命地盯着她,但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没想到,她竟然从车后排起身,一步跨过来,坐到副驾驶位置上,然后,她掏出一只手机,递到我眼前,我去看那手机,发现手机屏保是一张照片,一个小男孩的照片。
我问她:这是谁?
她说:我儿子。
就算她不说出来,我也大概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当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要了我的命,一下子我就咬牙切齿了,我咬牙切齿地问她:你他妈都有儿子了,为什么还跑出来相亲?这么多年,你他妈是活成婊子了吗?
修文兄弟,你是个作家,大概也写了不少这世上痴男怨女的故事,可是,我敢说,我和我从前的媳妇,我们的恩怨,我们的故事,你肯定从来没写过,弄不好,你也听都没有听过——她告诉我,她不是婊子,她只是要养活她的儿子。停了停,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告诉我,她是记得我的,但是非要她说实话的话,她也早就忘了我了,倒不是她有多么无情,实在是因为,现在,她有了一个儿子,不管睡着了还是醒着,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儿子,十万个男人加起来,也不如她的儿子。
事情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还在寻死觅活,她却说,我早就已经被她忘了。我当然无法接受,我当然不能放过她,于是我便问她:你不是嫌我穷吗?你不是要跟有钱人的吗?跟了有钱人,生了儿子,还跑出来相亲,你他妈不是婊子是什么?
她竟然笑了起来,她就那么笑着告诉我:她的确找过一个有钱的台湾人,还给他生了儿子,后来她才发现,这个台湾人根本没钱,彻底就是个骗子,因为诈骗,这个人现在正在台湾坐牢。对她来说,这当然是活该,因为她蠢,因为她眼里只有钱,这当然就是她该受的罪,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她的儿子生了重病,每年都要花不少钱才能活命,所以,她只好出来相亲,只有继续嫁给一个有钱人,她的儿子才可能活命。至于別的,至于从前,她都忘了,不管是我,还是那个台湾人,我们长什么样子,她其实都已经不记得了。
突然,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你不是关二哥吗?关二哥,义薄云天,要不,你帮帮我吧?
我被她吓了一跳,嘴巴却又忍不住去问她:你要我帮你什么?
然后,她竟然对我说,她希望我帮她顺利的嫁给我的老板,因为今天实际上已经不是她和我的老板第一次见面了,他们上回见面,是在半年之前,半年过去了,我的老板该见的人也都见完了,今天还在约她,那就说明她有戏,但是,据她所知,情况也不容太过乐观,听当初的介绍人说,这几天,他约见的人也不止她一个。所以,她说,你不是他的司机吗?成天跟他待在一起,你要是想帮我,总归有办法的。
我的修文兄弟啊,还是那句话: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真难;一个人要去信点什么,真惨。你看,那时候,坐在车里的我是多么可笑啊!如果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道理可讲,那么,道理在哪里,我又跟谁去讲这个道理呢?你说说看,我去跟我从前的媳妇讲道理吗?我去跟她的儿子讲道理吗?还是说去跟车窗外面的雨水和工地讲道理?要不然,我去跟我早就死了的父母讲道理,说他们根本不应该把我生到这世上来?情况就是那么个情况:我觉得我受了冤屈,我想讲道理,我觉得跟谁都可以讲清这个道理,可是,到头来,我跟谁都讲不上这个道理,只好不说话,眼睁睁看着我从前的媳妇,我从前的媳妇却不再看我,只去看她手机上的儿子的照片,看了一会,她推开车门,下了车,一个人,朝着茶馆所在的方向,顶着雨往前走,很快,我就看不见她了。
我说过,修文兄弟,就算你也写了不少这世上痴男怨女的故事,但是,你绝对不会想到,我和我从前的媳妇,我们的恩怨,到底会如何了结——你知道,有许多年,我都钻在关二哥的身体里出不来,或者说,关二哥钻在我的身体里出不来,可是,最后,哪怕心如刀绞,我还是跟他道了别,自此以后两不相欠。其实,我和我从前的媳妇,我们两个,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山西、在四川、在河南,好多个后半夜里,我都梦见过她,有时候,当我开车,我觉得她就坐在我边上,当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路,走着走着,就会从人堆里看见她。我经常想,她,孽障一般的人啊,只要我不死,我大概是逃不过她了,所以,在工地外面的水沟里,我坐在车上,看着她越走越远,并没花去多长时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我还逃不过她,为了自己好过,我只能把她从我的身体里请出去,就跟当初把关二哥请出去一样。
我亦逢场作戏人——我把车从水沟里开了出来,追上她,我从前的媳妇,请她上车,几分钟后,我将她送到了茶馆门口,我的老板早就已经等得不耐烦,但是,可能实在是太中意她了,哪怕迟到了,哪怕我开的车已经像是在泥塘里滚过了一样,他也没有斥责我,高高兴兴地,将她带进了包房。晚上,我的老板一反常态,竟然要带她过江,去武昌吃饭,我便送他们去武昌,车过长江二桥的时候,天色黑定了,雨还在下,窗外有霓虹灯发出的光照进车里,不经意间,我看见我的老板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她没有退让,反倒坐得更近了一些。我装作没有看见,侧过脸,去看长江上的船。
我亦逢场作戏人——我从前的媳妇,如果想要顺利地嫁给我的老板,其实并非一件易事,虽说姿色照旧还在,可是,毕竟有个拖油瓶,再说了,那些和她竞争的人,又有哪一个是泛泛之辈呢?这样,就只能看我的了,想当初,我躺在地上装死的时候,还以为我已经奉献了平生最精彩的演技,哪里知道,那仅仅是个起点,炸裂般的演出,这才刚刚开始:我的老板第一次在我从前的媳妇家里过夜的时候,我抱着她的儿子,去医院里看了一夜的急诊。我还偷偷找人买过麻果,夜半三更之后,潜入了常青花园的一户人家,把麻果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不为别的,为的是,这套房子的主人,正是我从前媳妇的竞争者。果然,当我的老板发现对方的家里居然还藏着麻果的时候,我从前的媳妇,也就快要接近胜出了。还有,有一天,我的老板和我从前的媳妇,去到香火最旺的庙里求签,偏殿里,他求了一支簽,签上说,他可能马上就要破财,到了正殿,他又求了一支签,签上说,欲抱聚宝盆,先抱眼前人。他不知道,这两支签,都是他们进庙之前被我掉的包。
最难演的戏,还是对手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随着我的老板对我从前的媳妇越来越中意,动不动就带她出去认识朋友见世面,所以,她经常喝醉,喝醉了之后,难免就会胡言乱语,我的老板听了,往往倒是一笑了之,我却难免紧张,总是劝她收敛自己,免得露了马脚,影响了大计。她听倒是也听,却三番两次控制不住,最可怕的一回,是在吃饭的包房外面,我正好送酒来,遇见她去厕所里吐,刚一遇见,她就把我抱住了,还要我亲她。我吓死了,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恰好这时候,老板推开包房的门出来,却正好看见我去搀她起来,禁不住连连表扬我的忠诚。还有一回,他们吃完饭,我开车,送他们回老板的家,我从前的媳妇又醉了,突然从后排起身,指着我,再回头对我的老板说,我认得他,我早就认得他!我完全没防备,连车都停住了,哪里知道,我的老板醉得更厉害,连声说,我也认得他!他是孙悟空,我是唐僧,我们师徒二人,要铲除你这个小妖精!
最后的一场戏,是在我的老板和我从前的媳妇结婚的时候。婚宴上,我从前的媳妇披红挂绿,和我的老板一起敬酒,一边敬酒,她又一边左顾右盼,最后才在角落里找到了我。趁着老板正和当年的兄弟勾肩搭背,她走到我身边,倒了一杯酒,对我说,谢谢。我连忙起身,正要干杯,老板却过来了,半醉着问她,你为什么偏偏单敬他一个人?说实话,这场戏来得太突然,也太难演了,所以,一时之间,她答不上来,我也答不上来,当即,我便想:这个时候不告别,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告别呢?这么想着,我也就没有再回答老板的话,径直离开了婚宴,又跑出了酒店。
出了酒店,没多久,我竟然听到我从前的媳妇还在背后喊我的名字,我停下步子,没有回头,就听到她又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我照旧没回头,反倒跑了起来,一边跑,我心里一边想:就像我当初把关二哥从我的身体里请出去一样,现在,我终于可以把她也请出我的身体了,从此以后,她好过,我也好过了。
可是修文兄弟,你是知道的,人啊,这一世,只要你不去死,不肯死,哪里又有什么彻彻底底的好日子等着你去过呢?半辈子过下来,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只要你还想把日子接着往下过,那么,有件事,就像做功课一样,人人都得做,你问是什么?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一定对,我的看法是:我们都得把一个“我”字从自己的身体里请出去,人这一世,之所以可怜,就在一个“我”字,把“我”字丢掉,看自己,就像看别人,看畜生,就像看菩萨,要是真能这样,我们人人也都少了许多可怜吧?
不在东西湖一带打转之后,我原本打算离开武汉,去山西、去四川、去河南。后来,我转念一想: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这武汉三镇、长江两岸好好待着吧,关二哥被我请走了,从前的媳妇被我请走了,以后,我就单单只用请走一个“我”了,“我”字不除,去哪里都是受苦。那么,我就偏偏扎根在这武汉,好好看自己如何变成一个旁人吧?我没有学过佛,但是我想,佛法里讲的,跟我脑子里想的,也差不多。
就这么,在武昌、在汉口、在江岸,几年里,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武汉,实话对你说,我就像是长出了铁石心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了旁人:在武昌,我曾经给一个餐馆帮了半年工,对方包吃包住,工钱半年一结,到了结账的时候,店门关了,老板跑了,我便对自己说,被赖账的人不是我,是旁人。在汉口,我曾经被一辆汽车撞上了半空,一边在半空里飞,我一边对自己说,飞上天的不是我,是旁人。在江岸,我被人诱骗,去搞传销,当我发现自己马上就要变成骗子,连夜便逃了出来,当然被人截住,挨了好一阵猛揍,一边挨揍,我一边对自己说,正在挨揍的不是我,是旁人。
直到有一天,我生了病,捱了好一阵子,实在捱不过去了,我就去医院看病,得到的结果是,我得了胃癌。这一回,我才对自己说:得胃癌的不是旁人,是我,只不过,我终于可以把一个“我”字从自己的身体里请出去了。
我记得,我的病被确诊的那一天,我一个人,从医院里出来,在一条小巷子里胡乱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大丛月季花边上,我有点累,就坐下来歇一会,没想到的是,我刚刚坐下,一朵月季,当着我的面,就这么开了,看着它开,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竟然觉得开心得要命:要说起来,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花当着我的面开,可是我又想起,我是个要死的人了——人死,花开,不过是刚巧凑到了一起。说到底,该开的还是要开,该死的终究要死,他们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是啊,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像人死一样,都像花开一样,你死你的,我开我的,互不相欠,互不干扰,那该有多好!可是,修文兄弟,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我说“可是”?实际上,我也害怕。可是,我不得不说:可是,我还是失败了,我好不容易修来的满身武功,全都半途而废了,忙活了几年下来,关二哥被我请走了,我从前的媳妇被我请走了,连胃癌都得上了,那一个“我”字,终究还是像吃下去的秤砣,吐也吐不出来,拉也拉不出来——
正所谓,菜花黄,人癫狂。哪一年都是如此:一到春季,疯子就特别多。所以,春季里的这一天,我在长江边坐着发呆的时候,一连好几个疯子在江滩上喊打喊杀,其中有一个,眼看着就要对我拳打脚踢了。结果,又抱着我,跟我称兄道弟,我花了一个多小时使他相信,我已经千真万确地认为他就是托塔李天王的转世,他这才满心欢喜地走了。他刚走,迎面又走来一个瘦得跟鬼一样的人,我真的没有耐心再对付一个疯子了,于是,我乖乖认怂,起身就要走开,哪知道,那个瘦得像鬼一样的人,竟然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了他是谁:大哥?
他也叫我:二弟。
是的,他不是别人,正是我当初异姓的大哥,想当初,我们曾经一起搭台唱戏,也曾经在汉江边上一别两宽,尽管他和三弟一起伤过我的心,可是,这么多年,要说我从来没想起过他们,那也是假话,我想过他们大概早就是大富大贵之人了,最不济,吃得饱穿得暖总该是没问题的,又怎么會想到,他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呢?
我想了半天,问他:三弟呢?
我也是真贱,一句话才刚问出口,哪里想到,他就那么往地上一蹲,大哭了起来。看着他哭,我真是觉得莫名其妙,难道哭的不应该是我吗?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这句话,难道不是你们在汉江边上对我说的吗?我都没哭,所以轮不上你哭,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作戏?所以,我懒得看他去哭,起身就要走,结果,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裤子,跟我说,三弟不行了,快死了。
我愣了愣,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人不都是要死的吗?我不也是要死的人吗?拔脚就要往前走,大哥又抱住我的双脚,一步也不让我挪开,再跟我说,我也要死了。好吧,麻烦来了,我想逃也逃不掉,那么,我就将此刻的自己当作旁人吧,这样,旁人就问他,你怎么也要死了?他便再接着说:前些年,他和三弟一起,合伙做生意,挣了不少钱,就把路走偏了,先是赌博,后是吸毒,不用说,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全都妻离子散了。两个人一起,流落到武汉,合租了一套房子继续吸毒,时间长了,不知道染了什么病,都快要死了。照现在的情形看,他要死得慢些,三弟要死得快些。死就死了吧,可是,弄不好是回光返照,这几天,三弟本来一直昏迷着,一醒过来,就扯着他要唱戏,不唱别的,偏要唱《桃园三结义》,两个人怎么唱呢?三弟就说,要是二哥在,一起唱上一整出,就好了。
长江上,轮渡的汽笛声不断地响,响得真叫人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笑了起来,我笑着问大哥:怎么,你们这是演技大长啊,你刚才演的这一出,花鼓戏里找不到啊,这是演上电影电视剧了吗?站起来,说点正经的!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凑点,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要多了我可没有!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哥也没办法了,只好起了身,一个人,慢慢走远了。
真是要命啊,修文兄弟,看着他走远,突然,我的心里又动了一下,动了一下不要紧,用你们的词儿来说,我可真是吓得魂飞魄撒啊——我不是变成旁人了吗?我不是早就把一个“我”字请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吗?既然如此,我的心为什么还要动一下?不不不,我不是我,我是旁人,这样,我就不再去看他,而是盯着长江去看。真是要命啊,长江明明就在眼前,我看过去,却是一眼看回了好多年前。这时候,长江就不是长江了,是戏台、是村委会、是高粱地,我们兄弟三个,一时在登台,一时在卸妆,天啦天啦天啦,我的嘴巴好像就要说出话来了,不不不,我一定要忍住!最后你猜怎么着?唉,真是不要脸,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他,跟他说:我跟你走。
长江上,轮渡的汽笛声还在响,我跟着大哥往前走,内心里却忧虑重重:我好不容易修来的武功,不会就这么废了吧?
就这么,我跟着大哥来到了汉口云林街的一个小区,那是他和三弟租住的地方。修文兄弟,如果我没记错,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对吧?我还记得,你对我做了自我介绍,说你是个写不出东西的作家,所以,在同一个小区里租了房子,当作工作室,正在没日没夜的写剧本,也无非是讨一条活路。偶尔的时候,你会听见大哥和三弟唱花鼓戏,时间长了,你忍不住好奇,隔三岔五就来找他们聊天,听他们说自己的故事,因此,尽管你我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你对我早就一点都不陌生了,我的故事,我的名字,已经被你听了好多遍了,所以,你上来就问我,这些年我都是怎么活过来的,对吧?我还记得,我跟你说,名字听得再多,无非就是个戏子而已,你却说,你正在写电视剧本,将来也想写戏曲剧本,要说戏子,你的前世恐怕也是个戏子,这样,我就喜欢上了你这个家伙,老话说得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接下来的事情,就算我不多说,想必你也都一清二楚:我去云林街跟三弟见面的时候,我的三弟,其实已经早就没了个人形了。进屋之后,我只看见他侧着身对着窗子睡着了,阳光很好,直直地照在他身上,他也一动不动,有只苍蝇,在他的胳膊上叮来咬去,他还是一动不动,当时我就知道,他不是不烦这只苍蝇,他是没有力气对付它,也就是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过了一会,三弟翻过身来,拼了命,才有力气睁开眼睛,见到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想说,也说不出来。如果说,我的大哥像个鬼一样,那么,我的三弟,实在就是和一个骷髅都没有什么分别了。修文兄弟,我必须向你承认,一看见他那个样子,我的鼻子就发酸了,就算过去再多怨气,现在也都没了,但我又不想坏了自己的修行,就扯着嗓子对他喊:起来唱戏啊!起来唱戏啊!你是知道的,他那个鬼样子,哪里还起得了床?我喊完了,又等了一会,他还是起不来,这样,就不能怪我了,我掉头转身,推门出去,躲瘟灾一样,跑出了小区。
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哪怕是到了现在,我也一样想不通,我明明都扬长而去了,为什么又乖乖回去了?是的,我就是乖乖回去的——那天晚上,天一黑,我买了饭菜,回到了云林街,进小区,推开了大哥和三弟租住的那间屋子的门,唉,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进门之前,我在门外站了一会,恰好听见大哥和三弟在屋子里说话,天可怜见的,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正在互相埋怨,都说对方的演技不够好,没有把我骗住——他们当然都是吸毒的人,也可能命不久矣,但是不是跟我一样,到了马上就可能要死的地步,暂时我还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要找我,是听一个遇见过我的同乡对他们说起:我看上去虽然没有过得很好,但暂时应该还有饿不死的活命钱。这样,他们便找了好多人和好多地方去打听,这才找到我。是啊,他们找我,哪里是为了什么再演一出《桃园三结义》?他们为的是我口袋里几个不多的活命钱,他们想用这几个钱来活自己的命。
修文兄弟,你可别把眼睛睁得那么大,是不是觉得你也被他们骗了?没关系,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要我说,被他们骗点钱去,让你更多一点知道这个尘世人间,对你写剧本也是一件好事,你说是不是?你看我,那天晚上,站在他们的门外,听完他们说话,我不光没有一点生气,相反,很开心,我很开心我的武功暂时还不会被废,我又可以长出铁石心肠,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旁人了。
我亦逢场作戏人——我拎着饭菜,进了屋子,两个人,大哥,连同我的三弟,完全没想到,一起站起身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扶着三弟躺下,他乖乖听话,重新躺回床上,变成了之前的样子,然后,我掏出饭菜,招呼他们吃喝,三弟吃下的一口一口,都是我喂进去的。后半夜里,我睡得懵懵懂懂,听到有人轻手轻脚走过来,掏我的口袋,我能感觉到那是大哥,但我没动弹,继续装睡,让他顺利地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钱,再看他出了门。过了一个小时,他才带着新买的麻果回来了,之后,他和三弟,两个人,搀在一起,去阳台上,过起了毒瘾。天亮的时候,为了戏更真一些,我的三弟,大呼小叫地说他全身疼,我给他买了止疼药,再全身上下给他揉了一遍。
我亦逢场作戏人——我干脆搬到了云林街,跟大哥和三弟一起住,你知道,住到这里的起因,是三弟要找我唱戏,我来了,他们总不能不唱了吧?于是,一有空,他们就拖着我唱,好吧,要唱就唱,黄昏里,三个人,一起坐在阳台上,开口唱:数不完的英雄喝不完的酒,到头来,风萧萧雨淋淋无路可走,眼看着你我走到天尽头,天尽头咱兄弟偏要起高楼!戏里的这一段,说的是桃园之外,刘关张三兄弟,下定了决心,要去结义,再去这世上大闹一场。年轻时,每唱到这一段,我们三个,便要肩搭着肩,一起把唱词吼出来,现在当然不例外,阳台上,我刚一搭上大哥和三弟的肩,他们就觉得心虚,不自觉地往外躲,他们越躲,我就抱得越紧。时间长了,我口袋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于是我便出去找了个短工,有一回,下了短工回来,遇见两个人在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再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大哥和三弟,他们被几个警察追得喘不上气,一副快死了的样子,不用说,又是刚买完毒品回来。想了一会,我站在街头上,干脆扯着嗓子喊:卖冰毒啊!卖麻果啊!那些警察,你看我,我看你,他们肯定不相信,怎么會有人这么大的胆子,最后的结果,还是放过了大哥和三弟,朝着我追过来了。有一天,我的口袋里实在一分钱都没有了,大哥和三弟又不信,为了让我更加入戏,他们想了又想,跟我说,想当初,汉江边,是我们对不起你,现在,我们干脆再重新结拜一遍吧?这可如何是好呢,想了半天,我只好赶在重新结拜之前跑出门去,当掉自己的手表,换了钱回来,再三拜九叩,之后,装作没注意,把钱掉在地上,被他们捡起来,装在口袋里,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只怕都在想:二哥啊,二弟啊,你他妈的,还真是大大的狡猾啊!
最难演的戏,是三弟死的时候:他死的时候,刚好冬天,凭我的本事,在武汉,无论如何也没有钱送他去殡仪馆,更没钱去给他买一块墓地。所以,我就租了一辆板车,把他的尸首放在板车上,再让大哥坐上去,我就拉着那辆板车往老家里走,天上的雪下得啊,那真叫一个大。我也是要死的人,走半个小时,就要歇上一个小时,二○七国道上,我们将板车和板车上的三弟放在雪里,进了一个小饭馆里,围着小炉子烤火。正烤着,大哥突然哭了,他哭着问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是在骗你的钱?到了这个地步,我的戏演不下去了,就只好对他点头。他又问:有天晚上,我们恨你,觉得你在骗我们,不肯拿钱出来,就准备掐死你,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还是对他点头:我知道。这样,大哥便哭得越来越大声:你为什么要这样?要说演戏,他这根本就不是照着剧本说台词啊,对不对?不过,恰巧这时,一片雪飘进来,悬在炉子上的半空里,我看看那片雪,再看看炉子里的火,想出了自己的台词:你看那片雪,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你叫它,如何是好呢?
修文兄弟,我得跟你特别说一句,这是我的心里话——事实上,我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啊,真的是那句话: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真的是那句话:人死,花开,不过是刚巧凑到了一起,说到底,该开的还是要开,该死的终究要死,他们其实是没有关系的。所以呢,关二爷也好,我从前的媳妇也罢,还有那一个“我”字,没有谁能真正赶走他们,他们不过待在他们应该待的地方,然后,管你作了多少戏,一个个的,照旧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生也不是,死也不是。在老家,将三弟埋葬之后,大哥约我去汉江边走一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当年的那座戏台前面,大雪飘飘,大哥突然告诉我,决定了,不回武汉了,就死在老家了,反正生在哪里都是生在这世上,死在哪里也是死在这世上。
他没想到的是,我会跟他说:我也决定了,不回武汉了,给他送终。他愣了一下,站在那戏台上,突然就亮开了嗓子,死命地唱了起来:数不完的英雄喝不完的酒,到头来,风萧萧雨淋淋无路可走,眼看着你我走到天尽头,天尽头咱兄弟偏要起高楼!
事实上,酒没了,兄弟没了,天尽头也没了,于是,唱着唱着,他哭了,我也哭了。
所以,修文兄弟,如果没有意外,这应当是你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之所以还愿意从老家里来武汉一趟,原因有二:其一,我突然想起,当初,在云林街小区里的那间房子里,我刚刚住进去的时候,在三弟的床底下塞了几百块钱,为的是留条后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不至于活活饿死,这几百块钱,我得从床底下取出来,拿回家过日子。其二,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喜欢你这个家伙,想来跟你道个别,哪知道,我一回来,正好遇到你出门去找新活路,那么,我就来送送你吧。要我说,你这个家伙,也是个痴人,对这世上所有的痴人,我都有句话想送给他们,这句话是——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这句话,我当然也要送给你。好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已经亮了,你等的车,快要进站了,你看那检票口,和你坐一趟车的人已经都在排队检票了。
兄弟啊,临别之际,我得叮嘱你一句,在这世上活着,你一定要记得我送给你的这句话: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你问我一会去哪里?嗯,我要回老家,回去照顾大哥,按照我的估计,大哥死了之后,我也就快死了,对了,这次回去,我不打算坐车,干脆走路回去,就是二○七国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上次,我拖着板车,送三弟的尸首回老家,突然就喜欢上了那条路,以至于,动不动就想起那条路,连做梦的时候都在想,现在,我也算是弄明白我为什么喜欢那条路了,大概是,那条路,像极了我小时候走过的路——那是一条通往我学戏的师父家的路,路的两边都栽满了柳树,柳树背后,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棉田,春天一来,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开得到处都是。只要走在那条路上,一切就都没有开始,一切就都还来得及,柳树、棉田,全世界,我们相亲相爱,你不用推开我,我也不用推开你。
李修文,作家,现居武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山河袈裟》,长篇小说《滴泪痣》等。